白氏见她频频回头, 问道:“真真, 咱们就这么走了, 陛下会不会派人来追拿咱们?”
叶汝真告诉她不会。
风承熙其实心高气傲,奉信强扭的瓜不甜, 再说他气性大,就算是动念传召她, 少说也等十天半个月后。
那时她早去得远了, 叶汝成又躲回了小院,他寻不见人,心思自然就慢慢凉了下来。
而且他身为帝王, 寻个靠谱的股肱之臣或许挺难, 但寻个逗闷子的弄臣还不容易?她又不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哪里值得上他费那么大劲去找?
只是道理虽想得很明白, 心里却像是一直坠着块石头。
这石头不大,但时不时便扯一下,让人有点心烦意乱。
白氏想得比她深远些。
京城的铺子是靠皇帝的隆宠壮大的, 而今这隆宠靠不住了, 蜀中的铺子便不能撤。
皇帝既然惦记上了叶汝真,叶汝真也不好再在京城寻人家,婚事还是要着落在蜀中。
因此白氏一面南下,一面派了下人快马把自己要回蜀中的消息带回给各位故交亲友。
果然如同叶汝真所言,她们一路走得平安无事,背后并没有遇见什么追兵。
月余之后到了蜀中地界, 偏在途中遇上一场瓢泼大雨。
便是在驿站歇脚的时候,听说了云安公主大婚的消息。
祖孙两个都有些讶异。
一般贵女从订亲到完婚,婚事筹备起来至少要一年半载,云安公主这等身份,婚事竟然行得如此匆忙。
白氏因帮着公主置妆,更明白嫁妆尚未备齐,怎么就这么着急完婚了?
外头下着大雨,驿站也趁机兼做别的营生,里头所坐的并非全是有凭引的官家人,也有一些像叶汝真这般的过路客商,都在议论这件事。
有个别人灌了几杯黄汤,说的话便渐渐往下流里去:“……别是咱们的公主不检点,被搞大了肚子,皇帝为了遮丑,这才速速把她嫁了吧哈哈哈哈……”
他身边的人接话:“谁知道呢,反正皇帝自己都乌烟瘴气,荒淫无道,公主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叶汝真听不下去:道:“口出污言,非议贵人,你们可知该当何罪?”
她出门为着方便,照旧穿着男装,说话那人瞥了她一眼,只当她是个单薄书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你跳什么脚?难不成公主是你的相好?”
“听说皇帝好男色,这哥儿生成这样,想必是打算去京城爬龙床吧!”
“……”
叶汝真算是明白了,风承熙在民间声名不佳,一是因为姜凤声有心传播,二便是因为这些人渣以骂人为消谴,满口污言秽语,逢人便喷。
跟这种人扯再多也无用,叶汝真去找驿丞。
驿丞慢条斯理地剃牙:“醉汉说醉话,公子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叶汝真怒。
她张口就要把外面的家人唤进来,然而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角落里坐着两个人,头上避雨的斗笠都没有摘下,一直默默喝茶,此时忽然站起来。
他们两人坐在角落里不怎么显眼,一起身才显出身形的高大结实。
两人直接走到闲汉面前,两名闲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人抡起一拳,揍到捂着肚子倒下,大声呻/吟哀嚎。
两人再补上一脚,两名闲汉嚎都嚎不出来了。
“干什么干什么?”驿丞急道,“当着本官的面前行凶,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醉汉揍醉狗,大人又何必跟我们一般见识?”
其中一人说着,扔下银子,转身就走。
跟在后面那人看了叶汝真一眼:“小兄弟,以后遇见这种狗东西不必跟他们废话,他们听不懂人话,直接揍就是了。”
叶汝真这才发现他不单戴着斗笠,脸上还蒙着防风的布罩,露出一双眼睛,眉心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多谢兄台教诲。”叶汝真痛痛快快道,“在下记得了。”
“老赵,别耽误事儿。”前面那个人提醒他。
老赵朝叶汝真一点头,算是招呼过了,两人牵过正在吃草料的草匹,正准备翻身上马的时候,雨幕中突然出现了一队府兵。
他们手持黑盾,配银枪,铠甲森严,杀气腾腾。
暴雨如注,消弥了厮杀之时的一切声响,但看得见血花绽放在雨水之中。
只不过瞬息之间,刚出门的两人便死于府兵的围杀之下。
一名府兵走进驿站,唤来驿丞:“是你报的讯?”
“是是是,姜大人交代过,凡有举止可疑者,一定要禀报上去。”
“做得很好。”府兵交给他一锭黄金,“这是姜大人赏你的。”
驿丞眉花眼笑,连连躬身。
府兵环顾驿站内,朗声道:“此二人是江洋大盗,逃匿于此,我等奉姜大人之令将之就地正法,诸位勿惊。”
这位“姜大人”不是指姜凤声,而是指蜀军左将军姜路。
蜀军有两位大将军,右将军萧宏年事已高,左将军姜路出自姜家嫡系,是姜凤声的堂兄,手握军中大权,令行禁止,在蜀中甚有威望,能止小儿哭啼。
众人纷纷称赞姜大人劳苦功高,为民除害。
地上躺着的那两人捂着肚子爬起来叫好。
座中还有一位监察御史,点头赞道:“久闻蜀军骁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叶汝真知道他们不是蜀军。
就在三月入京不久,她在护国寺遭遇流民,见过这样的人马。
他们是姜家的府兵。
“真真……”白氏有点担心地看着她,“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官兵抓盗贼不是好事吗?”
叶汝真摇摇头。
她只是有点看不明白这个世界。
满嘴喷粪的蛆虫在欢呼雀跃,豪义任侠的人命洒当场。
“大人且慢走!”那两名闲汉忽然指向叶汝真,“这里还有大盗的同伙,那两个人之前还跟他说过话,好好查一查,说不定他们是约在这里接头的!”
府兵转身向叶汝真走来。
白氏立即道:“官爷,我们是本本份份的买卖人,我家孙儿只不过是偶然说了一句话,与那两名盗贼素不相识。”
闲汉道:“那两人疯狗似的,见人就揍,怎么独独对你们好言好语的?你们定然是一伙的!”
白氏急道:“官爷,他们血口喷人!”
“是与不是,跟我们回去走一趟便知。”
府兵说着一挥手,两名府兵走来,便要出手抓人。
但他们的手还没碰到叶汝真身上,便僵住了。
一枚令牌挡在了他们面前,玉璧为底,上嵌金字,乃是大央最高级别的令牌之一,意味着“御前直旨,奉行无忌”,大央境内,无人敢阻。
姜家府兵立即垂手后退,行礼:“请贵人恕我等冒犯之罪。”
叶汝真道:“要我恕罪容易,那两人污言辱上,你们把他们两个拉去军中,做三年苦力。”
府兵立即应命,拖了那两名闲汉就走。
闲汉们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万没想到这回事闹到了自己身上,撞天介叫屈,被府兵一记手刀敲晕,架上马背就走。
两名大盗的尸首也被扶上马。
府兵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了一样东西,塞入了自己怀中。
似乎是件信函。
叶汝真想看真切些,但雨太大了,隔得又远,府兵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就和他们来时一样迅疾而突然。
“这位公子……不,这位贵人,”驿丞惶恐赔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贵人在此,实在是该死,该死。”
叶汝真不是足不出户的闺秀,自然知道惧上欺下乃是官场通病,什么也没说,挥挥手只想让他闪边去。
风承熙赐给她的东西不少,她全堆在叶宅的库房里,什么也没带走。
唯有这块令牌她随身携带,心想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风承熙真派人追人,有这令牌在手,她跑起来会更快些。
这当然是她想多了。
这一路上,令牌一直躺在怀里睡大觉,今儿才用来打发了几只苍蝇。
驿丞刚退下,那名监察御史又凑过来。
叶汝真正心烦想赶人,却听他问道:“敢问,尊驾可是叶汝成叶大人?”
叶汝真:“!”
“不是。”叶汝真迅速道。
但她前面的惊诧太明显了,监察御史悄悄地道:“旧年下官曾在青云阁与大人有一面之缘,大人才华盖世,风采无双,叫人一见难忘。只是想着大人此时应在宫中伴驾,所以下官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监察御史官职虽然只有从七品,连列班朝拜的资格都没有,但奉旨监察,各处都去得,眼前这位身上显然有差事,奏折能直达御前,叶汝真说什么也不能认,只道:“大人确实认错人了。”
“下官就算错认了大人,也不会错认这牌令牌啊。”监察御史道,“这种御令世上只得三块,便是御史中丞代天子巡狩四方,也用不上这种令牌。天下除了叶大人,谁还有这样的圣宠呢?”
跟着低声道,“大人放心,大人微服私访,不想叫人知道身份,下官崔复,与大人一样是奉了密旨行事。”
叶汝真心说就连驿丞都知道你是御史了,这还叫“不想叫人知道身份”?
不过他一提姓名,叶汝真倒想起来了。
风承熙不知为何对于蜀锦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太守的折子也没叫他放下此事,命御史台派了监察御史,专门查清此事。
这位被派出来的御史,正是崔复。
只是按日子算,崔复离京得有两三个月了,人竟然还没有入蜀,速度之慢,也是叫人叹为观止。
若是换作从前,叶汝真定要替风承熙问一问情况,但此时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只道:“我说了,我不是叶汝成。”
崔复脸上一垮:“大人,旧年咱们还在青云阁把酒言欢,你还赠我新词,怎么此时相见却如此无情?”
叶汝真真不知道自家哥哥跟他还有这么一段交情,只是这会儿还顾不上头大,雨声中忽然又传来了马蹄声。
众人都抬起了头,以为是府兵去而复返,因为这一队的马匹一样雄壮,一看都是好马。
但近了就发现不是,马背上的人虽然一样身手矫健,但既没有披甲,也没有带兵器。
但若说这队人是寻常百姓,这些高头大马可不大像。
若说是商旅,又没带货物。
若说是达官贵人,那至少也该有一辆马车。
总之大伙儿便猜测起这队人马的身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