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也是落在车帘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
知了声声从路边传来, 叫得人心里一声比一声发紧。
到了巷口,风承熙命郑硕停车。
傅振生立即也跟着停车,扬声问道:“郗大人,怎么了?”
风承熙沉声道:“内子身体不适——”
“天儿实在太热了,”叶汝真从车窗内探出头,“这家药铺熬的金银花茶最是解暑了,让大家伙儿都喝一杯,我请客。”
傅振生微笑,“哪里有让夫人破费的道理?”
当即便命随从去买茶。
金银花茶入口微苦,但饮后回甘,一杯下肚,叶汝真总算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风承熙皱着眉毛看着她:“你想干什么?为何不装?”
“你说呢?”
叶汝真一头都是被捂出来的汗水,眼睛与肤肌皆是湿漉漉的,一面拿帕子擦汗,一面道,“福祸与共,定不相负。有人跟我拉过钩的,不记得了?”
风承熙整个人没有动。
但心神像是被谁大力撼动,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要满溢出来。
忽地,他抓住了叶汝真的手。
这一下抓得极其有用力,叶汝真手里的帕子一松,飘落在膝上。
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叶卿……”
叶汝真看过他这种眼神。
从她换上女装起,他这样看她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以前她总以为这是他在透过她的模样看他心里的那个“真真”,可这会儿他叫的是“叶卿”。
“风承熙,”叶汝真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有点发紧,“我问你一件事……”
“嗒”地一下,郑硕从车帘底下递了一样东西进来,道,“主子,萧老将军给的烟花讯号就在这里,要不要现在燃放,召集蜀军?”
叶汝真激灵一下,清醒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满脑子想什么呢?
风承熙也像是如梦初醒,松开了手。
马车里有片时异样的安静。
那个烟花只有手粗头粗细,风承熙拿在手里默默不语,只问叶汝真:“什么事?”
“不要紧,没什么。”叶汝真正色道,“我觉得郑硕说得对,瑞王府说不定已经成了龙潭虎穴,不如召来大军,来一场硬战。”
风承熙掀起了车帘,“……你看。”
外面晴空朗朗,阳光晒得大地一片泛白,不知是天太热,还是人们都去瑞王府看热闹,街上的人明显比往常少一些。
这便是花枝巷,白记胭脂铺就在前面。
两名客人走进铺子里,文鹃笑着迎上,正打开一盒胭脂给两人看。
这是叶汝真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看到那株凌霄花了吗?”风承熙道,“前些天,我要是回来得早些,就会在那儿停一停。”
那株凌霄花开在铺子的斜对面,往里是一条更小的巷子。
凌霄树枝干虬结,花繁枝茂,像是用花朵搭成了一片屋脊。
叶汝真平时在铺子里忙碌,对周遭一切已是熟视无睹,他提起来她才注意到那凌霄花开得真繁盛,足以遮挡身形。
叶汝真讶然:“你站那儿干嘛?”
“不干嘛。就看你帮人选胭脂,包胭脂,笑吟吟的,进去的人都愿意买一盒。”
风承熙道,“我以前以为胭脂是年轻女子用的,再不然也是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但原来不是。有些小姑娘十一二岁,便攥着荷包来买了,我猜那点银子她一定悄悄攒了好久,她挑来挑去挑了半天,你都耐着性子陪着她,我想叶卿真是怜香惜玉,待小孩也这么好。
后来我还看到有些妇人年岁有些大,头发都有些花白了,也会来买胭脂。我原以为她是给家中晚辈买的,看到你一盒一盒给她试颜色,才晓得她是为自己买的。”
“……”
这些日子风承熙早出晚归的,几乎是天一亮就出门,天黑后才回家,回家也是回他自己的客房,叶汝真便放心地扑在铺子里,全没想到他居然就站在几丈开外的凌霄花后。
“……女人总是需要胭脂的,不管是多大的女人,除非有一天,她不拿自己当女人了。”
叶汝真其实还是有点疑惑,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他为什么突然要跟她聊起闲天来。
“如此甚好。”他道,“愿天下的女子皆如此间,不论年岁大小,都能有空给自己慢慢挑一盒胭脂。”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竟是意外地温和,温和得近乎于温柔。
叶汝真忽然间明白了。
他不会点燃这枚烟花。
蜀军并非掌控在萧宏一人之手,一旦召唤萧宏救驾,势必会与另一半被姜路掌控的蜀军打起来。
而安逸闲适的锦州城瞬间变作战场,很快就会沦为人间地狱。
但不召唤蜀军,便是要以一己之力面对刀山火海,强行扭转乾坤。
这是一场豪赌。
以君王的性命,赌百姓的平安。
风承熙看到了她神情的震动,知道她已经明白他的打算,正要开口时,叶汝真忽然开口:“郑硕,停车!”
马车紧停而下,叶汝真抱着蓬松的裙摆跃下马车,往后面跑去,直奔胭脂铺。
动作一气呵成,跑得又急又快。
——呵,甚好。
他的叶卿,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风承熙目光微微一顿,神情恢复了一惯的清冷,吩咐:“走。”
郑硕一愣:“不等夫人吗?”
“知道走,是他的福气。”风承熙淡淡道,“不必等了。”
然而马车才起步,傅振生的马车便追上来,“郗大人,尊夫人这又是要做什么呀?毕竟王爷还等着咱们呢。”
“管她呢。”风承熙淡淡道,“女人就是事多,咱们以正事为要,先行一步吧。”
*
胭脂铺内,客人是一对母女,已经挑好了东西正准备结账。
叶汝真直撞进来,打开深处的小抽屉,拿了一样东西。
文鹃一面收钱送客,一面问叶汝真:“哪里去?”
叶汝真已经走到了门口,听见这一声,回过头来。
文鹃面容清秀,笑容亲切,一路从小伴着她长大,时常在叶汝真惹祸时帮腔,淘气时管束。
“文鹃姐姐,”叶汝真回身扑在她身上,紧紧地抱了抱她,“我今天不一定会回来,替我好好照顾外祖母,好吗?”
“你昨儿的事确实是闹得挺大,还好姑爷替你撑住了。”文鹃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叶汝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向她笑了笑:“姐,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阿堂哥哥没有死,还准备来娶你。”
文鹃叹息一声,“你也知道是梦。”
“姐,有些梦是会成真的。”
叶汝真最后留下这一句,转身离开。
她很恨唐远之背叛风承熙。
但若是唐远之真能待文鹃好,那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
傅振生正在车外同风承熙啰嗦个不停,大意是叶汝真乃是重要人证,不得缺席。
声音混在知了声中,声声催人烦躁,风承熙喝了一声:“闭嘴。”
傅振生愣住。
他已是蜀中太守,被人这般喝斥的机会不多。
尤其对方还如此年轻。
但在这一瞬间,他的脊背生凉,风承熙那两个字带给他的威压比瑞王的还要沉重。
风承熙自知失口,弥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先行一步,随后再让人来接她便是——”
他说到这里顿住。
烈日炎炎,阳光泛白,大地一片明显显耀眼的光,叶汝真冲出铺子,向这边跑来。
夏衫轻薄,裙摆轻盈蓬松如花瓣。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尖上。
而他的心像是变成了巨大的鼓面,她踏一脚,它便颤一下。
咚,咚,咚。
“哎呀,夫人来了,不用等了。”傅振生松下一口气,退到一旁,让叶汝真上车。
叶汝真向傅振生晃了晃手里的小盒子,笑道:“东西忘带了,正好路过,就回家拿一盒,没耽误事儿吧?”
“哪里哪里。”傅振生满生笑容地客套一阵,回自己马车去了。
这边叶汝真扶着车门,正要踏上车辕,风承熙的手伸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这一下用力甚猛,叶汝真身不由己,被拉得跌入车内,扑倒在风承熙身上。
车内原本就热,这一下凑得如此之近,更热。
叶汝真连忙撑着要起身,风承熙却捉住了她的手臂:“明明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就是去拿个胭脂。”叶汝真把一只小小的螺钿描金小圆盒子塞到他手里,“喏,前些日子做好了,只是一直没机会给你。”
那是一小盒胭脂,打开来,色泽嫣红如醉,透出一股扑鼻的甜香。
风承熙的心突然就跳了一下,重重地,他握着胭脂,松开了叶汝真。
叶汝真这才坐直身体,一顿急奔,她这会儿说话间还带着点喘,鼻尖与额头皆泼出了一层细汗,额发与额角微湿,发丝贴在肌肤上,像藤蔓一般。
“是专为我做的么?”风承熙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低哑,“我要的可跟旁人的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叶汝真拿起团扇,给自己一顿猛扇,“这是专门给你做的,特地加了蜂蜜,甜的。”
扇子的风并没有带走多少热气,风承熙只见她的面颊依然是深深的桃花粉,双唇饱满,红如樱桃。风承熙喃喃道:“……你试过吗?有多甜?”
“你尝一口就知道了,差不多跟漉梨浆一样甜。”
第77章 君臣
风承熙捏着那盒胭脂, 没有说话,只盯着叶汝真。
叶汝真感觉他的视线好像只落在她的唇上,下意识捂上了嘴。
风承熙慢慢道:“叶卿,此去生死难料, 你知道吧?”
叶汝真点点头。
“这盒胭脂在我手里可能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你知道吧?”
叶汝真:“陛下, 希望这盒胭脂成为你心中的念想,你要记得这盒胭脂还没送出去, 无论如何,也要在这场险局里脱身。”
“行。”风承熙不兜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