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淼猜,那女孩定是染上疫病了。
吃完了馄饨,他准备找一个歇脚的地方。却在街口又碰到了那对父女。那个男人正在向人问路。
要去回春堂求医,果真是染了病。
他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官道上,一辆马车稳步走着,车夫突然勒马停下,将车内的人闪了。
“怎么回事?”
“路上有人。”车夫回答。
蓝色的布帘掀开,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什么人?”
他探出头来一看,路中央躺着一个女孩。他赶忙下车,走近一看,女孩双目紧闭,面色潮红,昏倒在路上。
停在路中央的马车吸引了行人的注意,有几个好事者凑过来看热闹。
其中一个粗眉的男子开口道:“诶呀,这是染了疫病了吧!”
周围的人一听,立刻退开来,各自散去赶路了。
马车上男人也觉得像。
粗眉男接着说:“孤零零地躺在这儿,一看就是被家里人丢弃了,真是可怜。”
那人也心下动容。
侧目看到那人的神情,粗眉男再接再厉,继续说道:“得赶紧送她去看大夫才是啊,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那人还有些犹豫。
粗眉男哀叹一声,“可怜!”便抽身走了。
那男人左右看看,只剩自己了。他俯身抱起地上的小女孩,将她放进车内。
马车走了。
方才出言的粗眉男子从山壁后走出来,一直看着马车消失。
……
“原来是他救了你。这事陆伯父知道吗?”
陆萤摇摇头。“我从来没说过。”
“孙淼是为了你才落脚到山寺镇的?!”
陆萤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叫什么?”
周临渊讪讪地笑了一声,“惊到了。”
“也不是为了我。当初他不放心我,便悄悄跟着来到这儿。后来父亲将我收作女儿,为我改了名姓,他就离开了。又过了两年,他带回来了两个男童,便在土地庙落脚了。”
“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周临渊等了片刻后,说道:“这就是你的苦衷吗?”
陆萤抬眼看着他,“是。”
“我的命是孙师傅给的,我的名是父亲起的,我在这里吃着百家饭长大,我亏欠这里太多太多。”
“所以为了偿还恩情,你甘愿将身份让与陆祺?”
“也不全是。我与陆祺姐妹情深,这是我身为姐姐该做的。那个所谓的身份我并不在意,它只会时刻提醒我,我当初是怎么样丢弃的。”
“叶夫人是知情的对不对?”周临渊查到隐情后,就想过这个问题。若不是叶夫人从中斡旋佐证,叶明德不见得会这么轻易相信。
“是啊。”陆萤扯出一抹笑来,“根本就没什么玉珏,那不过是凭空编造用来圆谎的罢了。那日我去永济寺,趁她身边没人时拦住她,还没等我说话,她便将我认出来了。”
陆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整个事情巨细无遗地告诉周临渊,只是她一开口便停不下了。这件事压在她心头已有许多年,没人能说。今日,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向人倾诉出来了。
“说来也奇,那日在晋王府中,我便觉出她多看了我几眼,难道真的是血浓于水,有什么道不明的感应吗?”
“她叫出了我许久不曾听过的名字,她唤我竹儿,我分明是恨她的,可还是落下泪来。”
陆萤波澜不惊地详说经过,脸上却不由她做主地又流下泪水。
周临渊心口微痛,他抓着陆萤的手,默默地给她安慰。
“她说她总会想到那天,若是她能蛮横一些抵抗住父亲的威势,我们就不会母女分隔这么多年。她说她很庆幸,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我。她说想到我小小年纪就经受了许多苦难,让她心痛难安。她还说了许多话,一直在哭。”
“听她说完,我便将我的计划说与她听。那时她愣住了,她原以为我是来认亲的。我说这是我欠陆家的,希望她能帮我。她同意了,好像不管我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临走时,她拉着我的手不放。”
陆萤垂眼,周临渊在握着她的手。
“那双手有些凉,我都记不清小时候她拉着我的感觉了。”
“你知道吗,她老了许多。面上看不出来,但眼里有老妇的苍凉。我才知道原来眼睛最能看出年纪。”
“我答应她还会再来,她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去的时候我满心愤恨,脑子想的全都是这是她欠我的,我问心无愧。可走的时候,倒好似成了我的不是,我亏欠了她一般。”
“女人眼泪,真是无坚不摧的武器。”
听到这里,周临渊笑了。
“这话确实不错,你若一哭,我就什么办法都没了。任你什么都会依你。”
陆萤笑笑,抽回手,“如此,你便懂了吧?”
周临渊强硬却温柔地抓回她的手掌,“我一直都懂,却不能与你感同身受。今日听你说了这么多,便感受到了。”
他转过陆萤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但,我心意不改。从前你受了许多委屈,我都不在你身边,此后,我想常伴你左右,不叫你再伤心难过。你一哭,我就心疼。”
陆萤推开他,“油嘴滑舌。你我二人相隔千里,难不成你要抛家舍业?”
“有何不可?谁说只能女子嫁,不能男子赘呢?”
陆萤心口一跳,赶忙说:“别胡说!你是定远侯府的小侯爷,怎么能抛下家业来这儿呢?成何体统。”
“你急什么?”周临渊打趣她,“还是担心我?”
陆萤不理会他。
“好,算我胡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我愿意为你做许多事。”
天色黑了许久,四周皆是昏暗一片。陆萤看着周临渊,他的眼中却亮亮的,似闪着光点。
陆萤倾身靠近周临渊,周临渊眼睛一亮,自觉地闭上眼等着。
期待的温软没有落在唇上,周临渊感觉肩膀一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枕在他肩上。
他展颜一笑,眼中一片柔情。抬手揽着陆萤将往她怀里紧了紧,抱着她,幸福地闭上眼。
在周临渊看不到的地方,陆萤睁着眼,定定地看着河面。
河面平静无波,陆萤却看出了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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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写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前面已经点明了酸酸甜甜最甜~
第24章 洞见其意
周临渊只住了一晚,他这次是趁刑部差事少了些告假偷偷跑来的。不能待太久。
收拾好行装下楼,老板娘正在柜台处和人闲话,走近一听,原来是裁缝铺的掌柜。
裁缝铺的掌柜姓金,因绣工出众,人称“金巧手”。
“……全交给你了,做不好我可不给钱啊。”
“我你还不放心,咱们镇上的姑娘哪个不是我给绣的喜服。”
“我多嘴,多嘴啊,还不是就这一个儿子嘛,他的亲事,我一定是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掌柜的,退房。”
“好嘞。”
老板娘给了金掌柜一锭银子,打发她走了。
“周公子,这次走得很急啊。”
“是啊,还有些事要办。丞晏要成亲了吗?”
“是啊。”老板娘喜上眉梢,“下月初六,周公子若是有空,可要来贺喜啊。”
“好啊,”周临渊笑着应允,“是哪家的姑娘?”
“就是……”
“娘!”白丞晏突然冒出来打断了应夫人的回答。
他转向周临渊,问道:“周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昨日。”
“这就要走了?”
“是啊,京中还有许多事,得赶快回去才行。”
他边说着,边解下腰间的白玉环佩递给白丞晏,“你大喜之日我来不了,这个玉佩成色极好,送你做新婚贺礼,也算拿得出手。希望你别嫌弃。”
白丞晏赶忙摆手,“周大哥我不能要,你快收好吧。”
周临渊一把将那玉佩塞到他手里,“拿好了,这玉脆生得很,掉了可就碎了。”
白丞晏不敢再推搡了,怕真摔碎了。
“可我真的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吧,是我做大哥的一点心意。日后见了弟媳,给她送一份更好的见面礼。”
白丞晏不自在地扯扯嘴角,胡乱答应。
“好了,我走了。”周临渊大步走出去,桓舟已经把马牵出来了。
他翻身上马,白丞晏从客栈追出来,欲说些什么。
“对了,祝你新婚大吉,恩爱白头。”周临渊说罢,扬鞭驾马飞驰而去。
白丞晏立在原处,攥紧环佩,久久不动。
周临渊没有把晁邑带走,他对陆萤说:“反正他在你这儿干的挺好的,就当给你留个帮手。”
陆萤劝不动,晁邑就留下了。
她想,能瞒几时算几时吧。
喜帖都是白夫子亲手写的,虽然写得极好,但应夫人不怎么满意。她说,笔锋太利,不喜庆。
白夫子敢怒不敢言,委屈地看她。
于是应夫人便不再说了,全权交给他处理。自己也能轻松一些。
虽说自家有客栈,不用操心酒席的事,可大婚礼节繁琐细碎,应夫人着实有些乱了手脚。
凑了一屋子姨婆姑嫂才商量定了仪式过程。
陆萤身为新娘子,反倒是没什么可做的。这几日她不敢见晁邑,也不去酒肆了,一心待在家里。
干娘说,新娘子的喜服要是自己绣的最好。可陆萤自小没学过女红,哪里绣得出来。
只能退而求其次,绣个喜帕,图个吉利了。
虽说这是陆萤自愿的,可她总是心不在焉的,几次都把针扎到自己手指上,在红色的帕子上洇出几点深色印迹。
心慌意乱地,哪里能绣得好。
陆萤扔开绣帕撑子,烦闷地走出来。
连翘又不在。杨大夫说她去马蹄岭了。
这些日子,连翘总是不在。陆萤来了好几次都没见着她。
走到镇口,今日驿差来了。给陆萤带来了两封信。
一封是陆祺的,一封是周临渊的。
陆萤拿着信,两封她都有些不敢打开。
她成婚的消息并没有告诉陆祺。
一来怕她想回来却又不能,左右为难,二来,也是怕被周临渊知晓。
陆萤自嘲地笑笑,成婚这种喜事怎么让她弄得偷偷摸摸的。事已定局,她不敢想这个决定是否错了。
将信收好,陆萤去客栈拿了给孙淼的喜帖,说要亲自送去白夫子自然没什么异议。毕竟孙淼在人前,很像一个正经的和尚。
从没空着手上过山,这次也不例外。
陆萤买了只烧鹅,用油纸包好提着,又拿了一壶花雕。孙淼喜欢喝陈酿的烈酒。
自陆萤伤后还没去过土地庙呢,孙淼见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呦,残了?”
陆萤凉凉地瞥他一眼,作势要把酒倒掉。
孙淼赶忙赔笑,“别别别,开个玩笑嘛。”
在后院的石桌上,摊开油纸包,孙淼也不净手,急急地薅了一根鹅腿往嘴里送。
陆萤早就习惯了。她又去厨房弄了凉拌野菜,炒了个鲜笋,给孙淼下酒。
“小萤儿,你真是越来越贤惠了,谁娶了你那真是有福气了。”
孙淼一口菜一口肉一口酒,吃得好不痛快。
陆萤也不接话,她把右臂放在石桌上,左手撑着脸,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
孙淼看她如此,也不再逗她。只管自己吃起来。
吃饱喝足后,孙淼剔着牙,问道:“怎么了这是?”
陆萤正坐在水池边看鱼。比上次来看时又少了几条。
“那条黑金色的呢?”
孙淼撇撇嘴,“死了。”
“埋哪儿了?”
“一条死鱼还埋什么,给旺财了。”
“旺财还吃鱼啊?”
“你在山上待上几年,也什么都吃。”孙淼走过来,“别扯这些闲话,有心事?”
陆萤点点头。她从怀里掏出喜帖递给孙淼。
孙淼接过来,惊奇地问:“又有喜事啊?谁要娶亲?”
他打开一看,顿时瞪圆了眼,“你和白丞晏?!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陆萤瞪他,“别这么粗俗。”
“好好好,你们俩是怎么在一起的?行了吧。”
陆萤说不出,“他提亲,我便嫁了。”
“那那个姓周的公子哥呢?”
陆萤抬眼看他,又移开了视线,“我和他没什么。”
孙淼了然地哼一声,他坐在地上,背靠着池壁,一派餍足的表情。
“别做傻事啊。”
陆萤沉默了片刻,“我和他,没有缘分,注定不能圆满。”
“哦?你能未卜先知?比庙里的菩萨都厉害!”
不理会他的嘲讽,陆萤说:“丞晏与我一起长大,我们两家又知根知底,我应该嫁给他。”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孙淼道,“你如果问心无愧,就不会来问我了。”
陆萤自己也知道,可她找不到答案。
“嫁给他有什么不好,不用离开这里,想回家随时都能回去,父亲也能有人照顾,酒肆的生意也可兼顾。”这些都是陆萤说服自己的理由,她对着孙淼,又说了一遍,她希望孙淼可以赞同她,告诉她这么做没错。
“那你呢?”孙淼没有如她所愿,或者说,没有说她想听的话。
“你想的是陆掌柜,白丞晏,还有白家夫妇,那你自己呢?你为自己考虑过吗?”
陆萤偏过头去,拒绝这些问题。
“你不欠我,也不欠任何人,别委屈了了自己。”
陆萤动容地点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喜帖我收下,但喜宴我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