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击退北疆敌寇,解了本朝十多年来的困窘,更是短时间内安顿好了当地流离失所的百姓,让北疆这所动乱边陲之城瞬间又焕发出了生机。
圣上闻之龙颜大悦,赐予陆熠正一品官位,特封为镇国大将军,不日自东鼎门班师回朝,命东宫太子殿下亲迎入京。
顾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慵懒地躺在小榻上与手帕交──永定侯府的嫡次女袁媛嗑瓜子。
她不甚在意地伸了个懒腰,道:“媛媛,你别听那些传闻胡说,那位名唤陆熠的小将军要是真的如此出挑,为何从前我从未听说过?”
袁媛并不赞同,神神秘秘地朝她咬耳朵:“霖霖,你可别不信,我早就打听清楚了,那位陆小将军,哦不,陆大将军十多年来并未在京都露过面,他从十岁时就被定国公送去北疆军营历练,也不知受了多少锤炼,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你知道吗,他并未满足于家中的世子之位,如今通过自己卓著才能,给自己赢下了如此大的功勋呢。这才是让我由衷钦佩的地方!”
说罢,袁媛意犹未尽地望一眼窗外湛蓝的天空,忽然想起什么,着急道:“霖霖,今日正巧是陆世子班师回朝的日子,看时辰应当是快到东鼎门了,咱们快走!”
顾霖一颗瓜子还咬在嘴里,被袁媛拉得差点呛到,她颇无语地看一眼自己的手帕交,又坐了回去:“你去吧,我可没兴趣。”
不仅没兴趣,她还怕跟平日里老是纠缠自己的世爵子弟撞上,到时候可真是甩都甩不掉!
可最终,她还是被叽叽喳喳的袁媛拖去了一处酒楼,她们身处的厢房在二楼临街,推开窗就可将东鼎门的所有看得清清楚楚。
袁媛拉着顾霖刚在窗边坐定,前头聚集而来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二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东鼎门缓缓而开,最前头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位一身铠甲的俊俏将军,举手投足的确是不一般。
可也并非袁媛口中的英俊潇洒、惊为神人……
顾霖心中腹诽果然传言有假,正要数落闺中好友听风就是雨,目光一瞥,陡然怔住。
那俊俏的小将军之后,一名通身鸦金戎装的男子打马上前,那人眉目深邃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面上虽是淡淡的,可举手投足间却透出一股清冷俊毅。
尤其是那双邪肆潇洒的眉眼略过众人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桀骜气魄就如天上战神降世。
身侧原本在前的小将军立刻失了风采。
男子一出现,百姓们立即强烈骚、动起来,袁媛更是激动地打开了话匣子,将原本只留了一条缝的雕花小窗全部推开。
议论声清晰传入──
“快看,这就是堪称咱们大黎战神的陆熠陆世子,果然气魄滔天,就像神仙一样啊!”
“可不是么,听说这次在北疆立下战功,回朝就是加官进爵,受封一品镇国大将军!”
“我还听说这位陆世子尚未婚配,要是哪家姑娘能嫁给他……”
立即就有人讽刺道:“陆世子神仙一般的人物,配的应当也是美如天仙、身份尊贵的女子,轮不到你家胖得像猪的二丫!”
一阵哄笑,那人还不知在说些什么,很快就被其他声音遮盖住。
顾霖脑袋有些发懵,耳边的议论声渐渐化为背景,她怔怔地起身,看那马上桀骜又潇洒的男人策马穿过东鼎门,带领一众将士自她身处的华直街行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顾霖一颗心忽然紧张地剧烈跳动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双手紧紧抓住窗框,想更清晰的目送他远去。
街道两旁的人群蜂拥着随军队前进的方向挪动,热闹非凡。蓦的,男人忽然抬头往二楼方向看来──
那双邪肆寒潭般的凤眼正对上顾霖稍显茫然的桃瓣杏眼。
“轰”的一声,顾霖只觉得心中什么似乎要冲破胸腔而出,一下子无措起来,面颊上更是发烫得厉害,她脸红了。
索性男人的视线并未停留太久,很快又转头将目光挪向前方。
军队渐渐远去,周边的一切归于安静,顾霖依旧是维持着方才起身握窗的姿势,温软的唇瓣已经被咬得发红,她心中反复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陆熠。
从那一天起,顾霖就疯了。
她用尽各种方法调查陆熠,得知他果真尚未婚配,就利用进宫探望姑母之便,掐准下朝的时辰与陆熠“偶遇”。
少女的情愫张扬又不懂得掩饰,顾霖又是名动京都的勋贵嫡女,此事顿时流传开,所有人都知道了──
顾宰辅府上那位高高在上、拒绝过无数名门子弟的嫡女顾霖,看上了定国公府刚刚受封为镇国大将军的世子陆熠。
众人谈论之余,又忍不住艳羡,论出身,论姿容,论才貌,两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甚至一度有传言,圣上不日就要为二人赐婚。
当时,顾霖也是如此想的。
可陆熠却始终对她冷若冰霜,不管她如何靠近,蓄意偶遇也好,迎面相逢也罢,那人都一直避她于千里之外。
顾霖是何等骄傲的女子,从来都是她拒绝别人,又何时被人如此冷待过!
她终于忍受不了对方的冷漠,寻了机会将陆熠拦在了御花园的一处假山角落。
陆熠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见到顾霖,连神色都未有丝毫改变:“顾姑娘,你不该来。”
顾霖一下子委屈地红了眼眶,她抹着眼泪,做回了那个天真娇蛮的小姑娘,哭诉着:“陆熠,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躲着,今日我就是要让你说明白,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本就泛红的桃瓣眼因为泪痕更加娇媚惑人,任谁看了都再也硬不下心肠。
可陆熠依旧眸色清冷地看着,好像这位伤心垂泪的美人与他毫无瓜葛。
他的声音很冷,冰刀子一样刺在小姑娘脆弱的心口:“我对你无意,请顾姑娘自重。”
从那天开始,顾霖就明白,这个男人并不属于她。
被拒后的顾霖心灰意冷,不吃不喝了好多日,终于动了放弃的念头。
可不想,一日,父亲却将她叫去了书房──
第3章
顾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父亲在书房中交给她一瓶药,让她趁三日后的东林宴上混入陆熠的酒壶中。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两府的婚事就能就此定下。
她闻言吓得花容失色,这种下作的手段,又怎能出自堂堂勋贵嫡女之手?
她虽然爱慕陆熠,可如今已经明白对方心意,也不会再强迫他非要娶自己。
可父亲却严厉地斥责她,拿家族大义迫她答应。
父亲告诉她,定国公向来不甚过问朝堂,在世族与寒门之争中一直保持中立。照往日也就罢了,如今定国公府因为陆熠的受封风头无量,成为朝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如果此次不能用婚事将陆熠与世族绑在一处,后患无穷。
不知是因为父亲的态度实在太过强硬,还是自己心底那点未彻底熄灭的情愫作祟,她最终点了头。
东林宴上,她抖着手将药粉撒入那个白瓷温润的细颈酒壶,看他面色泛上潮红却克制着不碰触自己,顾霖心一横,主动抱住了陆熠。
之后的事情一切都水到渠成,在父亲与姑母的一力撮合下,她如愿嫁入了定国公府。
大婚之夜,顾霖紧张得手心微微发汗,对上陆熠寒沁沁的眸子,她违心地哭泣:“陆……陆熠,那天我只是偶然撞入,并未知道你……你在里头……”
陆熠同样一身暗红婚服,衬得他瘦削的脸多了几分神仙丰姿,他的目光依旧冰冷,挪到她娇美无比的脸庞,似乎在探究她话中的真假,顾霖亦强撑镇定又委屈地回望过去。
良久,男人独自喝尽了杯中的合卺酒,起身走出了婚房。
离开前,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说:“军务紧急,我先去处理,你先睡。”
外头的夜色浓得化不开,顾霖轻轻松了口气,望着那个她满心满眼的男人渐渐离开,当那抹高大挺拔的红色背影终于消失在一片漆黑中,她心底的慌乱恐惧最终被喜悦取代。
从今天起,陆熠就是她的夫君了!
她知晓自己使了手段嫁给他做妻子,是自己欺骗了他,对不住他。
他如今不爱她,对自己冷淡,也是理所应当。
她会对他好,对他府上的所有人都好,尽心尽力做一个称职的世子夫人。
或许时间久了,他总会明白她的好。
也总会……
爱上自己的……
──
顾霖的这一场高热,烧了足足三日。灵樱强行闯出寒月院请来了府医,这才让昏迷中的她捡回了一条命。
她烧得昏天暗地,梦中也是凌乱不堪,前尘往事匆匆而过,画面一转,她发觉自己身处波涛汹涌的浪边,乌云黑沉沉地压着,让人喘不过气。身边的陆熠忽然又变回了如今冷漠疏离的模样,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她恐惧──
“顾霖,你不该使手段嫁入国公府,更不配做这世子夫人!”
一纸休书甩到了她的脚下,绝望、崩溃、惊恐自心底蔓延而出,她想哭,可一滴泪都没有。
四周的巨浪突然都变成了与她相识的人,他们鄙夷的目光刺得人浑身战栗发抖。
他们叫嚣着:“你不配!”
“你不配!”
“你不配!”
“啊──”
顾霖梦中惊恐出声,一睁眼,入目是寒月院正屋内帐顶的嫣红海棠,洋洋洒洒开得正艳。
她还未完全从方才的恐惧中脱离出来,心口剧烈地跳动着,脑中混沌沌,痛得她皱紧了眉头。
灵樱正守在床榻边,见到主子惊叫醒来,忙安抚道:“姑娘,姑娘别怕,奴婢在这儿守着您。”
见主子似乎是被梦魇,她又轻哄着将人半扶到靠垫上:“姑娘别怕,吓人的都是梦,都是假的!”
顾霖楞楞地转过头,看到灵樱担忧地望着自己,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喃喃重复:“只是……梦?”
“是,都是梦,姑娘发了一场高热昏睡了三天呢,”灵樱点头,伸手去触主子的额头,见高热已退,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姑娘可算醒了,可感到饿了?奴婢让灵月端些粥点进来?”
顾霖点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又茫然地问:“我为何会发起高热?”
她只记得那晚陆熠突然来了自己房中,两人争执下,陆熠俯身抱着自己回了小榻,再后来的事却一点都记不清了。
她努力回想,除了陆熠凉如寒潭的目光,脑海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灵樱见主子苍白憔悴的面容,又想起三日来她强闯出院请来府医,世子淡漠凉薄的态度,心里就酸涩地难受。
她摁下心中的不甘,强笑着安慰道:“是奴婢不好,天气骤冷却没及时替姑娘加被褥,这才害得姑娘受寒生病,请姑娘责罚!”
说着,她起身跪在了榻脚。
顾霖忙拉起她,心中的疑虑也随着灵樱的说辞散了:“快起来,动不动就要跪,我何时说要怪你了。”
顿了顿,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她又问:“我昏迷三日,夫君有没有……有没有来看过我?”
见到灵樱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顾霖瞬间明白了何意,一阵难过在心底缓缓流淌,她眨眨眼,努力不去感受其心酸滋味。
没关系,她习惯了。
她安慰自己,一如一年多来安慰自己那般。
夫君只是还未喜欢上自己罢了。他们是夫妻,以后还有好多好多年要一起携手走过,她可以等的。
等到终究会有一天,夫君会喜欢上自己,甚至爱上自己。
这时,珠帘叮叮当当声起,灵月端着一大盘清粥小菜进屋,见到主子转醒,她脸上也有了笑影,只是掩不住眼底的青色。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到一旁的灵樱不停地朝她打眼色,遂咽下嘴边的不忿上前伺候。
顾霖喝了几口粥,虽恢复了些精神,但还是体弱,又躺下睡了一下午,直至傍晚才起身沐浴。
她吃过汤药发了汗,整个人都有了力气,见外头天色未暗,便道:“灵樱,我躺了三日身上难受得很,你陪我出去散散心吧!”
灵樱整理被褥的动作一顿,有些犹豫:“姑娘,你身子还未好全……”
更何况,外头那些洒扫下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万一被姑娘听到……
顾霖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坚定道:“无妨,今日并不算冷,我把三月前母亲亲自送来的狐毛大氅披着,一定不会再挨冻。整日闷在这屋子里,没病也要被闷出病来。”
她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话刚说完,就上前几步从壁橱里拿出大氅披上,脚下一转就出了屋门。
灵樱暗觉不妙,想要阻拦时已经来不及,她着急地跟出去,担忧地去追:“姑娘您慢些,奴婢陪着您一起。”
──
大雪过后,天空放晴,小径两侧都是未完全化开的积雪,白茫茫的煞是好看。
顾霖驻足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未出阁时在顾府的岁月:“灵樱,我记得一年前京都也下了好大的雪,我在院子里堆了个很大的雪娃娃,还拿了自己最喜欢的锦华锻冬袄给它做衣裳。那时母亲见到,还笑话我是个幼稚的小丫头。”
回忆起从前美好快乐的时光,顾霖唇角微勾,苍白荏弱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影。
那时的她正痴迷陆熠,笃定只有自己才能与凯旋而归的大黎战神相配,时常苦苦纠缠不说,还在院子里给陆熠也堆了一个雪娃娃,比她的更大也更威武,就立在锦华锻冬袄的雪娃娃身侧,作出保护的模样。
她甚至命人寻来一套全新的将军铠甲,给雪娃娃穿上,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父亲会在无意间透露陆熠的行踪,让她更能时常与他相见。
不过是过去了一年,竟然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想到这里,顾霖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复杂难言。
她还是很虚弱,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她捂着胸口轻轻咳嗽几声,随着动作,如墨乌发自肩侧倾斜而下,鸦羽般的睫毛扑闪如蝶,在她雪一样白的肌肤上透出浅浅的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