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了脑袋,方才因为娇蛮任性涌上来的勇气被熄灭不少,此刻冷风穿堂一吹,还未开口说什么,就立刻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身子没好全就到处乱跑,顾霖,你可真能折腾。”陆熠剑眉皱得更深,斜睨向一侧的灵樱,“你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还不快将夫人带回寒月院。”
灵樱吓得差点在雪地里跪下,忙应道:“是,世子。”
她上前要去扶顾霖,又听姑娘明显已经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陆熠,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未出阁前也是顾府捧在手心的贵女千金,你既然娶了我,又为何如此待我!”
“回寒月院去,书房重地,你不该多留。”陆熠并不回应,语气已带上了隐忍的怒气,他往一侧转身自顾往书房内走,不欲与她纠缠。
“陆熠,你不许走!”顾霖转过身要去扯他宽大的玄色衣袖,却终究落了空。
更浓的痛楚自心底泛上,痛的她险些站立不稳。
成婚一载,有时间陪伴其他女子,却没有时间看一眼缠绵病榻的发妻吗?
她的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用手胡乱抹去颊边的泪水,抽噎着:“我满心满意地嫁给你做夫人,你却这样子……这样子冷落我,我还比不上一个寄住在国公府的客人吗?若是……若是如此不愿,那便一纸和离书,我们从此再无瓜葛。”
话一出口,气氛瞬间凝滞,男人的脚步倏然顿住。
身侧的灵樱吓得脸都白了,一屈膝就跪在了雪地里:“世子恕罪。”
顾霖自己都愣了神,张了张唇,看着前头男人停驻的高大身影。
忽而,男人闪身瞬移到了顾霖面前,薄唇紧抿,深邃如寒潭的凤眸锁着哭得双颊通红的小姑娘,那哭得泛红的水眸此刻盈满了雾气,几颗碎泪粘在长睫上欲坠不坠,好不可怜。
陆熠望了许久,藏于衣袖中的手微微用力,才勉强压下想抱她的冲动。
“陆熠,你……你要不要……和离……”顾霖哭得已经力竭,她身子虚弱,在冷风中更是摇摇欲坠。
终究,男人又上前了半步,将小姑娘已站立不稳的身子整个笼进了怀中。
修指上移,他捉住了小姑娘娇嫩幼圆的下巴,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想和离?”
他的声音很冷,就像数九寒天终年不化的积雪,顾霖长睫微微颤抖着,还是鼓起勇气望进了男人的眼中。
雪依旧苍茫而下,落在两人的身侧积起一点白,纵然心中并不是如此想,顾霖依旧倔强地点头,她贝齿咬着唇,一字一顿说得清晰:“是,陆熠,若你……不愿,我们就……和离吧。”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雪片窸窸窣窣掉落而下的声音,小姑娘的嗓音清脆又软,一遍一遍在陆熠耳边回荡,渐渐与前几日他自己的声音重合──
“到那时,我会一纸休书断了与顾霖的婚事。”
如今顾宰辅已经入狱,等太子登基继承大统,就是顾氏一族的死期,此时休离顾霖,倒也时机正好。
可是……
陆熠忽而极为烦躁,松开禁锢住小姑娘下巴的长指,将怀里的人往灵樱处一推,毫无温度的淡漠嗓音落下:“送夫人回寒月院。”
话毕,他不再停留,推门进了书房,欣长挺拔的身影彻底隐入了黑暗之中。
顾霖楞楞地站在原地,看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方才积蓄在心底的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抹了抹眼角残留的泪珠,看向灵樱:“灵樱,陆熠他是不是生气了?”
闻言,灵樱这才敢抬头看去,眼前只剩下无措的姑娘,哪里还有阎罗般世子的影子。
她重重松了口气,姑奶奶,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世子动了怒啊!
姑娘原本在定国公府的日子就不甚如意,这回妄说和离惹怒了世子,如今又出现了个摘星阁的不明身份的女子,这以后得日子该怎么过……
灵樱在心中叹了口气,看着姑娘茫然又后怕的模样,赶紧强撑着爬起来,扶着顾霖就走:“姑娘,这几天冷,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您伤寒还没好全呢!”
顾霖犹豫地看了书房的方向一眼,终究是顺从地由灵樱扶着离开。
走到半路,再次经过摘星阁时,小姑娘忽然再次停住了脚步。
灵樱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家主子又想冲进去问个究竟,正要从旁劝慰,却听顾霖悠悠的细软嗓音响起,带着些茫然:
“灵樱,你说,是不是错了?”
错,错了?
灵樱怔住,一时不知主子指的是什么。
伫立在漫天飞雪中的人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似乎又坚定了些:“也许是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做得再好,再委屈求全,不喜欢还是不喜欢,强求不来。
“走吧。”顾霖拢紧了胸前的狐裘大氅,在一片银白中越行越远。
──
自从顾霖撞见摘星阁中的孙洛,又追着陆熠问对方身份遭冷遇后,她在寒月院中明显沉寂下来。
从前从寒月院送到书房的燕窝茶点每日都有几回,可现在一连几日都没有踪影。
这可苦了负责把守书房重地的徐答等人,从前寒月院送来的好东西大多数都进了他们的肚子,如今那边不送过来了,天寒地冻的,被娇养惯了的胃每到未时就开始闹天宫。
徐答抱剑靠在书房门外的廊柱下,腹中已经饥肠辘辘,望眼欲穿地望着门口,心里思忖着今日是否又没戏了。
“啪”的一声,有人重重敲了下他的肩膀。
徐答吓了一跳,迅速拔剑直指来人,在见到对方的脸时,立刻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收剑入鞘,又重新靠回了廊柱。
“你这是什么表情?堂堂镇国大将军贴身近随,好歹是从众多隐卫中脱颖而出被选中的,怎的今日像瘟了一样?”
本欲进书房呈交密信的林建停住脚步,走到徐答面前捅了捅:“想娶媳妇了?”
“你瞎说什么,”徐答嫌弃地拍掉他的爪子,“肚子饿,没力气搭理你。”
“这就奇了,这定国公府这么气派,主子还能缺了你的吃食不成?”林建无语,他与徐答从小就在隐卫营中历练,因为表现出色,他们一个被选为主子近卫随侍左右,一个负责联络各地暗桩,及时输送密信回京。
怎么他这个四处奔波的劳碌人还没喊饿,每日待在定国公府里享福的人倒开始喊起来了?
徐答连个眼风都懒得给他,自顾自嘀咕道:“从前世子夫人日日都来送茶点燕窝,世子自然不喝,每次都进了我的肚子。”
他叹了口气,摸摸正在咕咕叫的肚子:“这几日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送了,可苦了我这娇生惯养的胃哟。”
话虽如此说,他一双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院门,期盼着下一刻那门能“吱呀”一声打开,出现世子夫人端着午点的身影。
还真别说,夫人做点心的手艺经过一年的锻炼,当真是越来越好了……
“我还以为什么呢,”林建彻底无语,大发善心地提醒他,“你放心,你这肚子不仅这几日没有燕窝茶点吃,以后也有不了了。”
徐答在世子身旁当差,朝中的事自然也是门清儿,可还是忍不住惊讶:“这么快?”
想到这事儿,徐答心中就犹如刮过一阵冷风,让他不寒而栗,摸着良心说,主子真当是冷情无心,夫人对他一往情深,终究还是躲不过党争倾轧,到如今落得家破人亡、潦倒丢命的下场。
害,到知道了真相的那一天,也不知夫人是何反应。
大概是对当初执意嫁给主子的事追悔莫及吧。
毕竟若没有这场婚事,顾宰辅也不会放松戒备,主子也没法这么轻易扳倒世族。
林建点点头:“顾宰辅残余的势力已经基本被主子铲除,等到明日太子殿下行完登基大礼,就会着手处理顾府。”
他这几日奉世子的命令四处联络暗桩,除了清除顾宰辅的剩余爪牙,也是暗中为东宫造势,眼下一切安排妥当,他今日便是来复命交差的。
看到徐答一脸吃了苍蝇似的难看表情,他还想好心透露几句,让他莫要再妄想蹭吃蹭喝,屋门忽然从内打开。
一阵凉气翻涌,陆熠身着玄黑描金云纹锦袍出现在门后,眸光幽冷,夹杂着碎冰一般。
屋门口的两人立刻噤声,利落跪地行礼:“属下见过世子。”
屋内的人许久未动,忽然一双金丝云纹玄靴踏了出来,停在徐答的面前:“这几日没有茶点,饿着你了?”
男人的嗓音虽然平静,但在徐答听来,却像从地府传来的恐怖声响,跟着主子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太了解这语气的含义了。
主子动怒了。
可他又是一头雾水,主子为何动怒?
就为了自己抱怨没吃到被主子拒绝了一年的茶点?
想想这几日主子越发阴晴不定的态度,他心中叫苦不迭,这近随的差事是越来越办了。
第5章
虽然心中无比懵,可徐答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回道:“属下不敢,属下不饿。”
索性陆熠并未在此事上浪费太多唇舌,又将目光落到一旁的林建身上:“进来。”
说罢,他又闪身隐入了幽暗的书房深处,端的是神秘无踪。
林建给了徐答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低头跟进了屋内。
“吱呀”一声,屋门重新关上,徐答弓身跪在廊下半天没敢起来。
等确认屋内并无甚动怒的的声音,他终于揉揉已经麻木的双腿,扶着廊柱站起了身。
回想世子爷这几日更加阴晴不定、变幻莫测的心绪,他再次笃定地点头──
有问题。
最近主子绝对有问题!
──
书房内
林建将各地暗桩搜集来的情报一一秉明,末了又呈上几封密信,恭敬道:“主子,这是顾宰辅近几年来在各地暗中勾结、私通外敌的物证。”
此证据一出,顾氏一族必定诛灭九族,再无生机。
陆熠点头,并未有太多的情绪,依旧是淡漠幽冷的模样:“做得很好,下去吧。”
林建又恭敬行了一礼,快步离开了书房。
屋内只剩下陆熠一人,昏暗灯火中,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就将密信收入暗格,开始提笔写奏章,打算等太子登基之后立刻递上证据,彻底扳倒顾党为首的世族,为寒门世子开辟科举之路。
可手中朱笔拿起几次,都不知如何落笔,平日里再惯常不过的奏折,此刻却觉复杂难理,似乎有万千烦躁积压在心头。
他重重将毫笔丢掷到案上,抬手扶额撑坐在旁,缠绵几日的头疾又开始隐隐发作。
这几日他精神极差,一闭眼就是那日书房门外,顾霖泪眼朦胧,哭得双颊泛红的模样。
还有那声带着颤音的绵软女声──
“陆熠,你要不要……和离?”
“砰!”他忽而一掌击在案桌,震得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变了位置。
……
书房门忽而被打开,守在门口的徐答赶紧上前,只见里面黑漆漆的,除了一点微弱的烛光,其余什么都没有。
陆熠刀削般的侧脸隐在这片微弱烛光中,仅仅只能瞧出一个轮廓,可男人周身的戾气极重,摄人得很。
徐答立刻警铃大作,脚下迅速弹开几尺远,大声道:“主子有何吩咐。”
陆熠不答,他的目光略过徐答,挪向了前方阴沉沉的天空。
寒月院的高楼隐在重重树影中看不真切,在夜色中更加显得寂寥安静。
她似乎……的确很久没踏足这院子了。
男人紧抿着薄唇停驻良久,忽而伸手关门欲转身入室内。
一个沉金冷玉的声音蓦的自院外响起,带着爽朗的笑意:“哟,倒是我来得不巧了,陆世子心绪不佳么?”
徐答又是一惊,转身见到来人是谁后立马就跪了下去:“见过太子殿下。”
心中不禁发苦,这一天天的,再这样受几日折腾,他可能就要惊厥而亡了。
萧凉散漫地轻点头,大步行到书房门外与陆熠迎面站着,他仔细瞧了会儿对方的神色,口中戏谑之意更浓:“脸黑如锅底,这心情不仅不佳,还不佳得狠呢!”
哪知陆熠只是淡淡瞥了萧凉一眼,松开扣在门扉上的手,转身进了书房深处。
萧凉唇角勾起,倒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吩咐徐答下去准备宵夜,也就紧跟着进入了书房。
漆木云纹镂刻门关上,挡住了外头的夜凉瑟瑟,萧凉随便找了把圈椅坐下,慵懒地靠下去:“怎么,谁惹咱们的冷面阎王生气了?”
陆熠并不接话,伸手想要拿暗格中的密信,不知怎的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顾霖满脸泪痕的模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激起他心底绵绵密密的隐痛。
他剑眉微皱,蜷了蜷修指,又收回了手,将话题扯到了明日的登基大典:“明日便是先皇退位,殿下登基的大日子,殿下临夜到访可是有事吩咐?”
“能有什么事,”萧凉笑了,“你都把朝堂之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还需要我、操什么心。”
他甚至觉得,要不是眼前这厮对皇位并无兴趣,陆熠都能倾覆朝堂,另开一个新朝盛世。
顿了顿,萧凉又道:“登基之后,大理寺那边也该处理了。我会将孙瑞等寒门官员摘出来,可他们风头不能过盛,免得再受世族余力打击,暂贬到闲差赴任几年。”
“如此甚好。”
“顾氏一族必然要严惩,否则达不到以儆效尤的效果,”萧凉的眸光忽然锐利起来,问,“你以为如何?”
“全凭殿下决断。”
萧凉忽然笑起来,那疏阔的笑声夹杂着几分意味深长,“既如此,你去年忍辱负重娶的那位世子夫人,也是顾氏一族的人,那便一并……”
他话未说完,就被陆熠冷冷的声音打断:“出嫁之女,并不能算顾氏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