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偷偷觑一眼稍有松动的蓝溪,又添补了句:“世子爷今日一大早就想着兑现给夫人的承诺,孤身上山救下了沈大人呢!”
话说到此处,蓝溪因对方低声下气的态度,上头的脾气消下去一半,想起小主人的嘱咐,她趁机问道:“那你们世子爷为何孤身一人上山?”
“这话就说来话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蓝溪见他叹了口气像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赶紧出声阻止。
她是想知道原因,并没有耐心听他漫无目的地将细枝末节都讲一遍。
果然,徐答停住了想要多多渲染世子爷如何历尽艰辛救回沈大人的想法,简短概括道:“唔……大抵就是沈大人被劫后,劫匪扬言只能由陆世子独自上山寻人,他们才答应见面商谈。只是没想到,对方嘴上说着商谈,私下里沿路设了埋伏,世子爷身手虽然不凡,到底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又拽着个文弱的沈大人,寡不敌众就受了重伤。”
说完,徐答心有余悸地望一眼厅内:“蓝溪姑娘你瞧,世子爷刚才不过是在夫人房门口站了会,就扯动伤口流了好大一滩血,现在正叫了大夫包扎,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有些像自言自语,又有些像故意说给蓝溪听:“世子爷这么做,全都是因为夫人。我算是明白了,只要夫人一句话,世子爷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眨眼睛的。这一回,夫人要是能关心世子爷一句就好了,哎,蓝溪姑娘你说……哎?人呢?”
等徐答将自己心里头的话婉转地说完,再抬头时,身边的蓝溪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啃得干干净净的猪肘子残骸被团在油纸包里,扔在他的脚下。
“咳……这咋咋唬唬的姑娘。”徐答无奈,心里盘算着刚才自己的话对方听进去了多少,弯腰捡起了脚边的油纸包。
……
蓝溪受不了徐答后面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絮叨,吃完肘子就趁人不注意回了屋子。
她将从徐答口中听到的信息原封不动地说给小主人听,末了照例不忘评价一句:“这么看来,这陆世子胆子倒是蛮大,也遵守了对姑娘您的承诺。”
要不是有从前的事在先,她说不定还会崇拜这位有勇有谋的一品镇国大将军。
顾霖闻言,尚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陆世子应劫匪的要求孤身上了三庆山?”
“是啊。”蓝溪咂摸着嘴里残留的猪肘子的香味,茫然地问,“姑娘,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自然不大对。
顾霖沉默下来,杏眸微微垂下,鸦羽般的睫毛长长地头落下,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陆熠这一路向来小心,怎么会让三庆山上的劫匪知道自己的行踪?难道这帮劫匪中,有认识他的人,且想要置他于死地,所以故意劫了沈安引人上山?
她忍不住因这个猜测后背冒出了一阵冷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陆熠此行无异于是故意送自己入虎口。
对方既然敢让他孤身上山,就已经在山上做好了充分的埋伏,只等他入圈套被诛。这回他能够既剿灭了劫匪,又将沈安安全地带回了县衙,身负重伤还算是好的结果。
万一对方手段狡诈,又或者他孤身一人力不从心,很容易就会命丧三庆山。
而昨日,他明明应该知道此行的后果,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几句话上了山。
她心中“咯噔”一下,一团迷雾般想不清其中的缘由,他为什么仅仅因为她的几句话,就匆忙决定孤身上山了呢?
蓦地,徐答方才的话又重新闪入脑海——
“我算是明白了,只要夫人一句话,世子爷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眨眼睛的。”
“这一回,夫人要是能关心世子爷一句就好了……”
她该关心吗?
顾霖纠结起来,越来越浓烈的愧疚自心底升起,从小接受的道义礼仪都督促着她去看一看外面的男人。
至少,应该到外头去,站在他面前,就此事向他道一声谢。
可两人如今的处境,她又无论如何无法走到他面前开这个口,更别提是嘘寒问暖的话了。
她咬咬唇瓣,有些别扭地吩咐一头雾水的蓝溪:“蓝溪,你……你去告诉陆世子,就说如果他想要看孩子,从今以后可以随时进屋来看。”
“啊?姑娘认真的吗?”蓝溪傻眼了,“姑娘从前不是连咱们屋的门都不让陆世子进的么?”
“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顾霖不自在地瞥过眼,既然道谢的话说不出口,那就用他可以看孩子一事来替代吧……
更何况,有些话、有些打算,她早就想跟陆熠说清楚了,只是她一直在逃避,故而迟迟没有得到解决。
……
蓝溪将话带到外厅后,外面属实又混乱了一瞬。大夫们明显加快了手中包扎的速度,又叽里咕噜商量着开了养伤止血的药方,被隐卫领着退了下去。
外厅内归于寂静,连凉风吹过竹帘砸在廊柱上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地传了进来。
很快,内室的云纹漆木门被敲响,“叩叩叩”,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传了进来:“霖霖,我……我来看看孩子,可以吗?”
顾霖正在摇篮边哄孩子,听到男人的声音,手指微微攥紧又松开,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听着平缓:“进来吧。”
下一刻,屋门被轻轻打开,男人玄黑色的身影进入,很快大步向母子二人行来。
陆熠生得高大,又因为北疆战场的历练,周身都是摄人的气场。但见到屋内的人时,他有些拘束,看了看襁褓中正熟睡的儿子,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圆凳坐下,才抬眸看向顾霖:“霖霖,你……这些日子身子怎样?”
从前二人见面气氛都很僵硬,今日是第一次她如此平和地坐在自己面前,陆熠真觉得身处梦中,不禁有些感谢三庆山上劫匪的袭击。
要不是他身负重伤让她心生愧疚,他恐怕这辈子都无法靠她这么近地坐着。
“我很好,不劳陆世子费心。”顾霖躲开他灼灼地视线,努力将注意力都放到孩子身上,“敢问陆世子,明明是你上山剿灭了劫匪,为何对百姓只说是沈安的功劳?”
她不记得陆熠是这般好心的人。
“沈安这次身为江南刺史,是明面上受朝廷委派治理清灵县水患。他是礼部侍郎自然没有经验,若是治理不当也无可厚非。可这次江南水患牵扯到北疆战事,举朝上下既不想趟这个浑水,又不希望沈安大捷而归压他们一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陆熠容色温和地看着她,口中说的却是朝中的波诡云谲,“如果沈安一事无成地回来,朝臣们一定会落井下石、多加诟病,甚至会牵连沈太傅及整个沈府。如果这次剿匪算作沈安的功劳,即使不能算大捷而归,多少能弥补些他此行的失职。”
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为沈安、为沈家考虑,顾霖听得诧异,忍不住问:“可是,你也被圣上派来治患,你就不怕……”受人诟病牵连定国公府么?
“我历来从军,厮杀的是战场血色,剿匪的功绩让了也就让了。”陆熠笑了,眉眼里流露出大漠风北的豁达与从容,“即使这次受那些御史台的匹夫骂上几回,转头就能在北疆战事上让他们闭嘴。”
他那么自信,举手投足间都是意气风发的肃杀气场,好似这天地朝堂,从来没有能令他惧怕的东西,顾霖忽然就想起华直街上二人初次相见,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肆意张扬的样子。
也是一样的肃杀从容,俯仰之间四周都为之黯然。也正是这样的摄人气场,才让她从心中油然生出了崇拜爱慕,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这场飞蛾扑火般的一厢情愿,走到最后的结局是如此凄惨,早知道自己为那一眼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她宁愿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顾霖甩去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思绪,将懊悔强行压在心底。
解开了心头的疑惑,她也没什么想要开口问的了,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又开始回复沉默。
陆熠望着顾霖垂头不语的模样,乌黑的长发零落在肩头,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将那些发丝理得更顺一些。
顾霖却早就察觉到了似的,肩膀迅速往旁边一缩,躲开了他即将到来的触碰。
男人的手指僵硬地停在半空,只得蜷缩了下收回。他性子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更不会多言,这时却开始没话找话:
“霖霖,你……你可还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我让徐答立刻去买?”
“不用,这里东西都很齐全。”
“住在这儿,乳母婢女照顾得可还习惯?如有不顺心的,我立刻将他们换了,寻些更好的来。”
“不用,他们都很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们母子,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那……”
“陆熠。”顾霖忽然受不了似的抬眸看他。
陆熠连忙止住了话,有些担忧地看着面前的人。
顾霖甚至看出了那双向来深邃不起波涛的凤眸里,流露出的丝丝慌张。
顿了顿神,她再次开口,嗓音轻软,说出的话却犹如冰刀霜剑:“陆熠,我们和离吧。”
陆熠明显身形一抖,凤眸里墨色翻涌,喉中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苦涩与血腥又重新泛上,被硬生生用内力强行忍住。
他努力稳住嗓音,不让话里的颤抖被对方察觉,问:“为什么?”
“我与你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权谋算计,以前是我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经历了这么多事也多少看明白了,”顾霖将眸光落在襁褓中的小婴儿脸上,替他掩好被角,“陆世子,我们生来就不是一路人,勉强牵扯了这么久已经足够让彼此痛苦,况且你战绩卓然,有大好的前途要走,以后也可以娶任何一位自己喜欢的京都贵女,又何必紧抓着我这个罪臣之后不放呢?”
陆熠眼里的疼痛如此明显,急道:“霖霖,我们之间不是权谋算计,也许……也许一开始我的确存了权谋之心,可后来真的一心只想与你携手白头。顾氏的事我还在调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信我一次好吗?”
“可是陆熠,我累了,很累很累。”顾霖望向他,眼尾勾着一抹浅粉色,好看的杏眸中蓄着泪,“就算你最后给了满意的交代又如何呢?母亲可以活过来吗?顾氏一族也可以重回到过去的荣光,所有人都会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陆熠,有些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也挽回不了。”
男人眼眸里的希冀灰败下去,语气满溢颓丧:“如果我说,也许顾夫人还有一线生机呢?”
顾霖倏然抬头:“你说什么?”
想了想,她又立刻摇头,唇边泛起苦笑:“怎么可能,母亲不可能活过来了。”
那日在顾氏老宅的庭院里,她亲眼看到母亲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那样凄惨悲怆的场景,至今想起来依旧令她难受得喘不过气。还有爹爹那一声声责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剜在心口,她若是再对陆熠心存期盼,那就是视家族、母亲性命不顾的不肖之女。
她一定会回京都,一定会调查清楚顾氏的事,也一定会找到母亲的尸首。可这一切,她都不想与面前的男人有半点关系,因为心中明白,最后二人一定会站在对立面,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沉寂良久的心又开始疼起来,顾霖怜惜地望向睡得正香的孩子身上,又是一阵怅然。这孩子还这么小,就要承受父母对立的结局,不知他长大了知道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心绪。
应当是恨不得从未来到这世上吧……倒是她自私地选择留下了他,平白让他遭受他人的冷眼非议,承受本不该他承受的痛苦。
陆熠见她心绪失落,也跟着一起不好受,坚持道:“顾夫人能不能活过来的确还是未知,但有一线希望总好过绝望,霖霖你说对不对?”
顾霖终于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追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能不能活过来还是未知”?难道母亲真的没有死?
“当时我一路寻你,将顾氏的事交给了隐卫。后来我们双双坠崖,你失踪,我失忆,圣上接手了顾氏的案子,但一直碍于我失忆的缘故没有发落顾氏,且将重病昏迷不醒的顾夫人藏在了京都城郊的暗桩中。”陆熠将袖中的一幅京都地图抽出,摊开在她手中,在上头的某一处点了点,“就是这儿,可惜顾夫人中毒太深,寻名医救治了几月,仍未有苏醒的迹象。”
“你说的都是真的?”顾霖握着地图的手颤抖着,带着不确定的怀疑,“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刚才说的句句属实?”
她真的怕了,怕他这一回又是骗自己留下而使出的手段。
还有,那日在顾氏老宅,她清清楚楚地被告知母亲中的毒是陆熠授意所下,母亲即使如他所说被留在暗桩昏迷未醒,又意欲何为?
伤人性命又半途留人一线生机,这样的手段也称不上光明磊落。
想到此处,顾霖的面色又冷了下去。
“霖霖,不管你现在相不相信,我可以对天发誓刚才所说句句都是真的,当初寒门之变时,你父亲并不安分,他甚至想利用你母亲……”话到此处,陆熠又止住了接下去的内容,那些事尚有疑点,且说出口定会让她崩溃,还是不要提前告诉她的好。
停了停,他囫囵地将话圆了过去:“霖霖,我可以保证,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伤害你母亲,甚至是借此覆灭顾氏的心思也从未有过。你还在月子中,还是养好身子要紧。等你出了月子,我会带着沈安动身返京,到时候你与我一起回去,等到了京都,你想知道什么,我会一一查清告知你,或者你不相信隐卫查探的结果,也可以让紫雷去查!”
“如果紫雷查出,是你一路推动顾氏走向颠覆,母亲中毒也是你一手造成的呢?”顾霖反问。
“那便随你处置,你想要我的性命也可以随时拿去。”陆熠苦笑,“还有顾夫人,她依旧处于昏迷中,回京后只要你想去看望她,随时都可以去。”
这条件对顾霖来说的确太过诱人,她一直处于失去母亲的痛苦之中,乍然听到母亲还可能活着的消息,她又怎能不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