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走,一边小心看着怀里的点心。
姑娘平素舍不得吃这么贵的点心,大约是近来筹备献舞太过紧张,才肯点头叫她去买来解解馋的。
觅秀叹息了一声,只想着,姑娘那么好的人,连点心也舍不得买,实在是令人心疼。
她转而又想,等献舞过后,姑娘大约就好过了,再不济也是进宫当贵人呢。贵人,一定比如今的日子要好。
她想着想着,已经到了园子角门,角门的婆子迎上来,脸面堆笑:“觅秀姑娘回来啦?”
接着一连串的问好,让觅秀生了种狐假虎威的感觉,姑娘在时从来不摆什么架子,所以她也只有私底下享受享受众人的吹捧了。
觅秀谨遵姑娘的教诲,却不敢行仗势欺人的事,所以还是温柔地一一回应了众丫头婆子,才小跑回去找自家姑娘。
到了姑娘住的抱棠苑外头,觅秀见寻音也在廊下立着,连忙就上前笑道:“寻音你怎么也出来了,姑娘呢?”
寻音却是一脸焦急:“可不得了了,姑娘刚刚去园子里散步,说不让人跟,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觅秀听了也是一惊:“呀,你有去找么?”
寻音欲哭无泪,只说:“去找了,姑娘常去的几处都去了,却不见人。”
觅秀立即道:“走,我同你一块去找姑娘。”
谧园本是晋惠王赐给妹妹的园子,几经辗转扩建落在董大夫手里,如今已经是当世四大名园之一,惹了不少人眼热,却碍于主人家的势力,不敢妄动强夺。
而董大夫正是海光盛宴的主要负责的官员。
谧园风景秀丽,仿的是江南园林,又从御河引了活水来,园子沿着流水筑造,假山堆叠,亭榭点缀,长廊相接,楼阁隐现。
觅秀拉着去了姑娘常去的亭台转了一遭,却俨然不见姑娘的影子,最后站在垂月桥上,寻音都要急得掉眼泪,直道:“觅秀,咱们去知会姑姑吧,不然丢了姑娘,咱们可讨不了好的!”
第5章 改命2
觅秀心里叹息,寻音到底还是年纪小,遇到事毛毛躁躁的没个成算,但她说去寻章姑姑的话,却是在理的。
若是迟了出了事,姑姑问责,她们可不好交代。
说话间,两个小丫头已经到了章姑姑住的澄熙堂。
澄熙堂不同于位置偏僻的抱棠苑,乃是在园子风景独好的地段,南临清池,四周栽种着名贵花木。
寻音在梧桐底下站定,往澄熙堂门口张了张,拉着觅秀的袖子,低声道:“姑姑门口站着几个眼生的丫头呢。”
觅秀也瞅了眼,心里已经了然,同样低声说道:“姑姑是海光盛宴上的献舞教习,这日子就剩下半月了,来打听消息的多了去了。”
“那前天咱们在园子里碰见的几位眼生的夫人也是来寻姑姑的么?”
觅秀撇撇嘴:“凡献舞之人必入大兴宫,这是老祖宗的规矩。那些夫人可不得打听打听,也好为将来提前巴结呢。”
觅秀没说的是,那些夫人还有别的勾当,譬如想使偷龙转凤、李代桃僵之事的,只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也不想同寻音这小丫头说。
因着有客,寻音觅秀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丫头们簇拥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姑娘出来。寻音新奇地“咦”了一声,说:“觅秀姐姐,你瞧,那位姑娘脸色真难看。”
觅秀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位姑娘铁定是想进献舞的班子被拒绝了。
等那群人走了,寻音觅秀立即上前同章姑姑跟前的大丫头说了话,大丫头连忙道:“二位姑娘快请进吧,这可是大事!”
丢了姑娘还能这样不着急的,怕是也只有抱棠苑那位姑娘教出来的丫头能做得到了。
章姑姑年逾三十,保养得宜,丝毫看不出年纪来,只道仍是二十多岁的妇人,是董大夫为了筹备一场顶好的献舞,特意从燕国锦州的花雪楼请的教习。
花雪楼与花夜楼虽只差了一字,其内里委实千差万别。花夜楼乃是秦楼楚馆,花雪楼却可谓是实打实名扬天下的歌舞班。
锦州花雪楼出来的舞娘,不论是哪一国的宫廷都是抢着要的,他们不称之为舞娘,都是称为姑姑的。
花雪楼的舞,雅、新、奇、美,天下闻名。而董大夫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请到的章姑姑,自然是供奉得若菩萨般。
章姑姑拿眼觑着底下站着的两个丫头,语声丝毫不见惊奇:“你们姑娘不见了?”
话是如此说,但寻音可不敢答,只有求助地拉了拉觅秀的衣角。
觅秀支吾了一下,只好道:“回姑姑的话,姑娘她出去散步,却不见了……”
章姑姑叫了她身边的丫头婆子去找,临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万不能声张,因为董大人今日来巡视了。
章姑姑是不怕董大人的,董大人对章姑姑也只有捧着的份,觅秀心里明白姑姑是为了自己家姑娘好,连连感谢章姑姑。
觅秀和寻音都是一般想法,姑娘为了半月后的献舞筹备了三年之久,就等着“一舞动天下”呢,她们当初择了姑娘做主子,何尝不是抱着功成之后鸡犬升天的想法?
她们与姑娘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若此节骨眼上遇到个什么事,姑娘落不得好,她们也没什么好的。
是以一群丫头婆子低调地去园子里寻找不见了的姑娘,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敢大声呼喊。
谧园里住着海光盛宴上献舞的姑娘和伴舞的姑娘们,除了董大人,外男一应不许进,但今日董大人那位纨绔六公子非要嚷着进园子瞧一瞧看一看。
董六自然不敢在父亲面前造次,只咬准了说是谧园的芙蓉花开得好,有几种名品听底下人说不错,要讨去献给母亲。
这般则无可厚非了,总之是死皮赖脸地进来了谧园。
当然,他才不是为了什么芙蓉花,而是为了园子里的一朵“娇花”。
这可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遇到海光盛宴,而他身为一个合格的纨绔,对传闻里个个貌若天仙的献舞之人自然多加关注,谁知道,他费了好大的气力却怎么也打听不出来是谁。
好不容易前日父亲的小厮被他灌醉,模糊中说出那个女子居住于谧园之中,他便起了一睹芳容的心思。
他秉持着一个纨绔就要尽到纨绔的义务,把“令世间美人呈现在世人面前享受无上的赞誉”当做了自己的使命,所以,他也算怀着几分“大义”来的。
董六跟着引路的小丫头亦步亦趋地到了栽种芙蓉花处,此地临溪水潺潺,杨柳如绿云吹拂,粉白芙蓉一朵一朵缀在枝头绿叶堆上,层层叠叠如美人面。
他却一眼望见隔溪水的远处有一位姑娘缓步而行。
秋天午后的阳光不算太盛,细细碎碎地透过繁密枫叶洒下来,如同晃落着一地碎箔,光芒烁烁。
而那位着了袭珊瑚红裙子的姑娘,沿溪缓行,姿仪优雅,身形修长,乌发如云。白皙肤色与漆黑长发、赤红裙裳辉映,显得是那般艳而烈的美。
但唯一不足的却是,她用一方与裙子同色的红纱巾蒙着面。
那位姑娘手里执了一柄檀木扇,此时阖在她手心里,姑娘低头,脖颈露出一段来,令董六想起来白天鹅的脖颈。
那姑娘俨然成了董六眼里行走枫树林下的仙子。
也不知那个姑娘在为何事忧愁,拿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手心,董六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觉得她一定是蹙着眉的。
美人蹙眉……他一想到这般场景,已经先自觉地开始心疼起来了。心疼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该过去问问那姑娘姓甚名谁。
他虽是个纨绔,也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园子里的姑娘是献舞之人,那将来就是晋王姬昼的女人。
他可不敢跟那位抢女人。
但他势必要在美人谱上给她留个名字。
然而等他发完了呆,再一抬头,哪里还有美人的影子。
他问带路的小丫头:“诶,刚刚那边的红衣姑娘是谁?”
小丫头恭敬地道:“回公子,奴婢不知。”
至于是不知还是不说,董六心里已有了计较了。但董六是个行动派的,小丫头不说,他却敢自己上前寻去,于是纨绔六公子说走就走,追着往方才那姑娘行过的地方去了。
这边董六追寻美人芳踪,美人却仿佛没有与他相见的意思,一眨眼已经四下无人,董六心底感叹好一个仙子般的人物,又沿着小溪前行了几步,恰好见到溪边稻草亭里亭亭立着的红裙女子。
董六心中喜不自胜,急上前了几步,朝着那位姑娘揖了一揖,许是因为紧张,连说话也结巴起来了,“在、在下姓董,行六,偶,偶遇姑娘……”
亭子里的姑娘闻声蓦地回头,抬手按紧了缚面的红纱,董六刚抬起眼皮去瞧,却见那姑娘拎着裙摆逃也似的从亭子里跑了。
她跑的时候,董六追了两步,只见随着迎面的风,面纱被小小地吹开一角,露出一抹雪白的下巴,董六忽然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
他正待要继续追,便闻当头一喝:“你个小畜生!”
董六瑟瑟发抖,发抖之余抱紧胳膊,弱声弱气地唤了声:“父亲……”
而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姑娘站在远处,几个丫头把她护得严严实实,他只隐约瞧见那姑娘有一双绚烂漂亮的眼睛。
董大人一路揪着董六的耳朵到了园子角门,狠狠一甩手,怒道:“还不滚出去!”
董六不知道父亲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任他刚刚一路上怎么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父亲都浑然不理。若是换了平时,父亲也就做做表面样子,可不会这样。
好在他不仅是个有行动力的纨绔,还是个好学的纨绔,见势不对,立即向父亲虚心求教:“父亲,这是为何啊,儿子刚刚其实也只是打个招呼……”
董六听见父亲叹气:“你啊你,那是未来的贵人,你冲撞了她,将来若在陛下跟前说一两句话,你还有命在?”
董六心里虽然承认那是个无双的美人,但嘴上却要装作不为女色所惑的模样,所以他斟酌着道:“父亲,咱们君上是位明君,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说两句话就被糊弄了呢?”
他说完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的话很有水平,必定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谁知道他得意不过三秒,头上就挨着一个爆栗:“你懂个屁,总之你这段日子不准再进谧园了!”
董六心里委屈,早知道这样,刚刚还不如大胆点上去调戏一下小娘子呢。
董六垂头丧气地出来谧园,而因为偷鸡不成蚀把米,十分之沮丧。作为一个纨绔,沮丧的时候发泄方式无外乎是去销金窟销金了。
他转头叫上一群狐朋狗友去消遣,只是在路过曾经辉煌一时的花夜楼时,未免有点感慨。
“花夜楼的芳菲姑娘从了良,怕是再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姑娘了……”某纨绔摇了摇扇子,叹息道,“真是怀念三年前,虽说小宛姑娘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却叫我看看也就饱了啊!”
董六一恍然,思及三年前那位白衣倾城的佳人,脑海里却浮现了方才在谧园遇到的红衣姑娘。
他惊了一下,他觉得红衣姑娘的背影与当初的叶小宛似乎有几分相似。
可惜,天妒红颜,那名动绛京的叶小宛三年前得了急症死去了。
第6章 改命3
觅秀和寻音瞧见姑娘身影,立即静悄悄地过去,哪里知道迎面而来的不仅有姑娘,后头还跟了个纨绔,这可怎么了得。
泼辣如觅秀柳眉一竖,把姑娘一把护在身后,叉起腰就要破口大骂,被身后的姑娘拉了拉:“觅秀,算了。”
姑娘有一把极好听的嗓子。
若教觅秀去想个形容,那大约就是三月里桃花开了一样,清润柔和,丽得恰到好处,教人听了都舒适无比。
觅秀一听姑娘发了话,也乖乖闭了正要破口大骂的嘴,只管瞪圆了一双眼睛,要把那登徒子瞪出洞来。
姑娘轻轻道:“咱们走吧,这会儿逛得是有些久了,惹你们担心了,是我不好。”
觅秀连忙回头,瞧见姑娘垂下的眼眸,睫毛纤密而长,微微地颤着,她心上泛起难言的感觉来。
姑娘得天独厚,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一类人,单是她面纱下的容貌,觅秀已经觉得足以睥睨天下的女子了,——可姑娘偏偏是最自卑的。
觅秀不知道姑娘的自卑缘何而来,姑娘有这样多的优势,还有贵人相助,未来也一片大好,怎么就如此不自信呢?
寻音在一旁道:“姑娘,姑姑方才也担心着你,姑娘要不要去同姑姑回一声?”
姑娘依言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正教训儿子的董大人,心中仿佛划过一丝浮忆。
她却没有想太多,纠结于过去并不是她的作风。
姑娘一路同丫头婆子们到了澄熙堂,觅秀替姑娘打起来内室的竹帘子,姑娘进去了,但她并没有进去,只同其他人一样等在门口。
章姑姑跟姑娘说话时,一般是不让她们伺候的。
帘子里的景象,她已经很熟悉了。座上的章姑姑叫她坐下,她落了座,身子却绷得很直。
章姑姑跟前的大丫头奉了茶后便退下了,她轻轻地揭开茶盏抿了一小口,低声道:“是蜀地的雪峰含翠。”
章姑姑赞赏地看了一眼她,旋即又拧起眉头来。“你品鉴的本事已不错,可却……”
她闻言,立即调整自己的坐姿,坐得笔直端挺,落落大方。
章姑姑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关切道:“怎么出门连丫头也不带?散散心也该带个人的呀?”
她顿了顿,讷讷道,“姑姑,我只是,我只是有点紧张,所以想一个人出去走一走……”
章姑姑叹息道:“姑姑知道临近大日子,你紧张实属正常。只是这愈是临近献舞,愈要处变不惊。”
她掀起一点眼皮,看着姑姑,忽然又低了头:“姑姑,我害怕。”
她害怕,可是背里的缘由却决不能向其他人吐露一点点,哪怕是可以称为她恩师的章姑姑。
她甚至在懊悔,懊悔自己三年前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导致现今,她连睡也睡不安稳。
其实她也记不得自己做了怎样的事情,——贵人说是什么,那大约就是什么了,她倒不曾怀疑过。毕竟贵人那样的身份,怎么会来欺骗她这样一个没背景的小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