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年前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谧园的抱棠苑里,彼时,她就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了。
只不过总会有些头疼,闪过些许记也记不住的片段。
贵人一字一字地告诉她,她欠了别人一命。
夜半她抚摸着自己心口上那道狰狞的伤痂时,时常觉得庆幸,庆幸她虽然欠了别人的命,却还可以苟活。
她只是想活着。
至于活成什么模样,却并不必太计较,似乎对于她来说,活着,就很好了。
章姑姑浮了浮茶沫,叹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毕竟这是十几二十年才有一回的盛事。可你也无需太害怕,你有这样的家世在,还有宫里贵人相助,无论你的舞跳得怎么样,其结果倒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姑姑看向她,她匆忙低头,避开姑姑的目光。
贵人给她安排的家世是杨郡薄氏的远房表姑娘,杨郡薄氏是百年世家,地位尊崇,外人眼里,她能和杨郡薄氏沾点边,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章姑姑见她不语,只管将面纱拨到一边去低头小心翼翼地抿茶,不由又劝她道:“孩子,你这性子,姑姑知道一时半会劝你也是无用,却不得不劝你两句,你呀,也别嫌姑姑啰嗦。”
她立即放下茶盏,端正地坐着看着姑姑,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满脸几乎都写着“我没有嫌姑姑啰嗦”的大字。
章姑姑道:“你的日子还长,往后进宫去侍候陛下,行事却要大方些。王宫不比咱们园子里头,那儿愈是规矩繁多,你愈是要显得大方得体。风闻陛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姑姑言至此时顿了顿,打量她,却不曾见到她脸上有丝毫对自己未来夫婿的憧憬向往的神色。
章姑姑瞧见她点了点头,却不知她听进去了几分。
深秋的风微微吹动了南窗的竹帘,竹帘轻叩在窗扉上,发出微响,引得她抬起头去看了一眼。
“姑姑,所以我有点害怕。那样的男人,听起来实在是太完美,而完美得近乎可怕。”她抬起眼,亮晶晶的眼眸宛如盛着许多细碎的星粒,只是此时有些丧气,“我害怕我不能够好好活着。”
她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她忠于那位贵人,即将要做的是怎样的危险可怕的事情。
“说什么丧气话,什么叫‘不能够好好活着’?难不成当一个宠妃还能给你……”
“弄死”二字章姑姑咽了下去,只看见她的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身的青花,眼眸里有些复杂。
这一番谈话,她是战战兢兢地过了,走出澄熙堂的时候,觉得外头天光过分明亮了。
这样明丽的天气,能多看一日是一日;未来的日子嘛,过一天也算一天。
开解了自己一番后,她低落的心情又奇妙地好起来了。
反正以后的事情,现在想那样多也不及天算,以后再做打算吧。
她如是一想,脚步也轻快了些。落在觅秀等人的眼里,就仿佛看见了一只翩然的红蝴蝶穿梭花丛草径之间,艳丽得让她们都快忘了今夕何夕。
她回到了抱棠苑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头俏皮一笑,问觅秀:“觅秀,蟹黄酥呢?”
觅秀抿嘴笑着,从怀里取出来油纸包得好好的蟹黄酥,道:“知道姑娘念着呢。”
按照惯例她给了两个丫头一人一块,便让她们退下了。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享用三个月没舍得吃的蟹黄酥,一边给自己倒了半杯冷茶。
仿佛刚刚还阴翳在她头顶的乌云,这会子就全数散去了。
她向来是个不会太为难自己的人。
一个人在屋里头吃点心的时候,她便会将面纱轻轻取下来,搁在一边。
略带着寒气的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她侧着头打量从那扇窗里映出的花树。
是海棠,又叫做断肠花。
断肠花的花期在三月里,此时已经九月,秋意浓重,自然只见得满树萧瑟不已,鸣风栗栗。
她并不知道自己原本为什么喜欢海棠的。
忽然她记起一个温润如玉的面容来,心头有着淡淡的欢喜。可那份欢喜转瞬即逝,残余了无解的怅然。
她正是欠了那人一条性命,而她偿还的方式,就是听那位贵人的话,替他夺回王位。
思及至此,她又有些怠惰了,身子往后靠了靠,抵住椅背,望着窗子格出来的小小的天空。
那人是如今的平昌侯,她怎么敢肖想他呢?更何况,听说中意平昌侯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哪里轮得到她呢?
可平昌侯待她是那般温柔。
她还记得她初醒来的那会儿,手腕折断,使不上力气,他便亲自端了药给她喝。
他陪着她一日日诊脉核伤吃药走路散步,也时常寻些可爱的小玩意哄她开心。
她那时虽然伤得不轻,却是极开心的,似乎望见他就很高兴。
只是她不知为何,望见他时,高兴之余却也有一丝黯然。
后来……后来贵人出现了,说什么答允他的一个月时间已过,不许他再见她了。
那之后,她果真再未见过他。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人物,竟会是绛都少女们为之癫狂的平昌侯姬温瑜。
平昌侯,是挂一个名号出去都有人趋之若鹜的人。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但仍未婚,导致他在婚恋市场上的价值大大提升,竞争者数量也逐年增加。
贵人说,“阿瑜的王位是因为你丢了的,你的性命也是阿瑜替你救回来的,你若是知恩图报,该知道怎么做吧?”
她茫然地点下了头,为着待她那样好的姬温瑜,也为着他救了她,她是亏欠他的。
能够活着的人,怎么会选择死?她虽不敢标榜自己是聪明人,但怎样去选,她还是知道的。
她选择“生”,当下的生。
而当她择了“生”的时候,她心里明白,贵人给她留的是一条绝路。
她早就服了贵人给她的令蓝花。令蓝花之毒,是杨郡薄氏的慢性毒药,贵人的手里才有解药,定期一解,否则毒发,苦不堪言。
她知道,贵人是怕她不听话。
不过,苟且偷生嘛,自然是需要一些屈就的,她肯去屈就。
第7章 夜半1
蟹黄酥吃得很快,她手指戳了戳油纸,没有摸到下一块,才颇为遗憾地唉声叹气了一番,心想着贵的东西总是用得这样快,琳琅馆的胭脂是这样,碧月阁的漆金墨是这样,四明坊的蟹黄酥也是这样。
她把四明坊出品的精致油纸对折再对折,折成边边角角对齐的小小方块以后,才丢进了屋子里的纸篓。
她托着腮发了一会呆,想着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去流云榭练舞了,便起身将佩剑寻了来,拿五钱银子二十张的雪纹纸轻轻擦拭着剑身,她捏着雪纹纸的时候有些肉疼。但回想起来自己上次趁着明雪坊大促叫觅秀一掷一两银子买了六十张雪纹纸可以用个一年以后,肉疼感似略微减轻。
这流云榭、抱棠苑、澄熙堂三点一线的生活她过得还算是很快活的,也乐于这样的循规蹈矩,何况在这里偶尔还可以大方一把,享受烧一烧钱的快感。
她来钱的主要途径是替京郊的大慈恩寺抄经书。
三年前她折了手腕,恰好是右手,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提笔握剑,谁知平昌侯姬温瑜神通广大替她延请了晋北的一位游方神医治伤。她对平昌侯心底的爱重感激又增了一分。
神医说恢复期间可以适当活动活动手腕,她便择了练字一道。
那一日起了潇潇疏雨,也是十月深秋,门口几盆金盏菊开得正好,姬温瑜匆匆从门外打起珠帘进来,珠帘咣当咣当地响,他身上月白锦袍湿了大半,却是欢喜地唤她,对她道:“你猜我带了什么来?”
她猜了几样,都没猜对,他便从怀中小心翼翼取了一只锦蓝绒布做的布袋,袖出来,正是一枝笔。
“昨日行坊司那里走售的,我看它精致小巧,想着一定适合你。”他微抬起眼眸,将笔塞到她手心里,催着还愣着的她去试一试。
她许久未写字,提笔的时候尚有些紧张,但虽在觅秀寻音和姬温瑜的灼灼目光之下,她写的时候还算从容不迫。
她默了一段前朝的词。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困纤腰怯铢衣重”一句,仿佛某个更深漏残的清夜里,她在灯下,也曾写过这句词一样。
但她并未细想,怯怯将墨迹未干的纸张压在手肘下头,被觅秀抢着抽走,嘻嘻念道:“薄罗衫子金泥凤,困纤腰怯铢衣重。……”
寻音也是那时候赞叹着,“啊,姑娘的字真是好看!奴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字!”
姬温瑜刚要探头去看,她则一把抢走,揉把揉把攥进手心里,察觉脸上热得快要烧起来了,低了头,讷讷说:“笔,笔很好。谢谢三公子。”
她回想彼时的心情,大约是觉得他那样的心意,值得她多练个三年五载的字,才不枉费。而三年前,她只横看竖看也觉得自己写的字配不上那样昂贵的笔。
他虽然不说,可她就是认得,那枝笔是出自于江南制笔大师罗大家,传世也不过五六十枝,有价无市的宝贝,他轻描淡写地便揭过去了。
当然,她那时也并不知柴米油盐贵,自然也并不知这枝紫檀狼毫笔的贵重。居住于谧园,处处要讨好打点,她才渐渐晓得都是要烧银子的。贵人虽管她吃穿不愁,其余开销却是要靠自己来挣。
她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习了一手还算漂亮的簪花小楷,反正有这手字,也就将好拿来赚钱,抄一卷金经可以得二钱银子呢。
……
半个月的时光过得飞快。而在觅秀寻音几乎是翘首以盼的等待中,盛宴前一日,即九月十四的夜晚,她们和姑娘总算是登上了进大兴宫的马车。
冷清的夜风将织锦缎质地的马车帘子吹得胡乱地飞,偶尔会掀开一角来,教她看见茫茫的夜色下的宫城。
巍峨的宫殿在霭霭暮蓝色里仿佛庞大的剪影,一重一重压迫着她。她察觉到心口那儿隐隐作痛,想大约是夜风吹得有些冷了。
寻音贴心地递过来一只暖炉,她很赞赏寻音的贴心,抱着暖炉,隔着厚重大氅贴在胸口附近,仿佛浑身的骨骼都想往这唯一热源处缩起来。
马车辘辘驶过第二重门的时候,就该下车步行了,想到深秋夜里晋国的寒冷,她不得不又提前打了个颤儿。
身上这件鹤氅还是旧年过年水晶楼年终大促,觅秀用他们的跳楼价买到的。她十分赞赏觅秀的一点就是觅秀那无人可以匹敌的讲价功力。
只不过凑合过了上个冬天,今年鹤氅的毛便开始有哗啦啦掉落的趋势,这让她开始怀疑水晶楼是否以次充好坑走了她整二两白花花的银子。
第二重门正是禁宫的东门承化门。承化门开了侧门,她自马车上下来,夜晚的风紧俏地擦着她脸颊,生疼的让她不禁轻蹙起眉头。
“姑娘?”
“啊,哦,走吧。”
她虽然是头一回来到王宫,可却又觉得似曾相识。贵人可从未提及她曾有来过王宫的经历。
大兴宫瑰丽雄伟,屹立于绛都,历了数十朝晋君,古朴典雅之气扑面而来。
她为这王侯之气所慑,隐约地记得一线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感慨,住在这样的宫殿里的人物,该是多么孤高冷清啊。
她暗中腹诽着贵人给她的任重而道远的任务,只一想起她的“使命”,她心里就直摇头。
因为她可不怎么相信,传闻里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雄韬伟略的雄主,回折在她身上。
但贵人说她一定可以的,虽然没有任何现存实例可论证贵人的观点。
宫道幽长,有两个小内监提着宫灯来接,一位小步在前引路,一位殿后。
觅秀是个小机灵鬼,初来乍到自然要多加打听,所以她快步走到了殿后的小内监跟前,拉住他低声地交谈着。
她没管觅秀是打听的什么,反正不外乎是宫里的情形。她晓得宫中没多少主子,也就是太后和国君二人。
且清心寡欲的晋君姬昼二十有四身边还没有半个姬妾,更别提一儿半女了。
忽然,她察觉到一个不好。
“怎么了,姑娘!?”
寻音眼看着姑娘直直要倒,吓得眼眶一热,惊叫出来,被觅秀瞪了一眼,连忙把嘴捂紧了表示不敢再乱嚎乱叫。觅秀临危不乱的本事,她想,比自己实在好太多。
“姑娘,姑娘?”觅秀低声唤着她,只见姑娘眼皮虚弱地张开一条缝大小,目光都有些涣散,觅秀语气里也不禁染了几分焦灼,“小公公,不知离姑娘暂居的地方还有多远?”
小内监见此也是慌了神,诺诺道:“还有些路……这位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
寻音已经脸色苍白,贴近姑娘,就听见姑娘低声念了个词:小日子。
姑娘小日子到了的时候总是最难挨的,寻音差点又掉眼泪,拉着觅秀的袖子,脸色难看得紧。
她一向知道自己小日子不规律,有时月中,有时月尾,烦也烦死了。小日子的头一天,她照例要痛不欲生一整天的,那时候可最好是团成个球在床帷角落里缩着。
现在到好了,本来只不过困难级别的献舞,已俨然成了噩梦级。
她不是疼晕的,是气晕的。
气过之后,就开始一阵一阵的痛了。不得已,她扶着小腹处,搭住了觅秀的肩膀缓慢移动着。
觅秀道:“公公,姑娘怕是身子受了寒有些不舒服,一时半会恐怕走不了太远的路了。这周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进去暂避的?”
引路的小内监恭敬道:“既是如此,姑娘不如到前头的瀛海行廊稍带,奴婢去唤内务监的竹轿子来迎姑娘。”
觅秀瞧了一眼姑娘,对小内监说:“不知我能否随公公一同去,顺便给姑娘取件披风来。”
小内监跟觅秀走了以后,她在瀛海长廊里的一个角落倚着美人靠坐下来,只觉得这里冰凉一片,难受得她只好又站了起来,倩着红柱。
瀛海长廊筑于洵水之滨,洵水流经绛都,当年营造王城的大臣则依洵水而建大兴宫。其中大兴宫所围的一段洵水里最宽处是为瀛海,沿瀛海而筑瀛海长廊。
长廊绵延数里,漆红柱琉璃瓦,梁上绘制的图案花纹,无一不臻至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