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着那一行字,……如梦幻泡影。
忽然想到,那她这一切,又是不是梦幻泡影?
如同露水,如同雷电?
——
沧海殿的合欢花落尽了。
她抱紧暖炉慢答答绕着荷塘散步,觅秀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姑娘,姑娘不在的日子,那澜虹殿的宫小姐总跑过来,奴婢都说姑娘身子不适不见客,她竟说什么,定是姑娘勾了陛下的魂去了,才叫陛下日日不早朝。真真气死人了。”
她缓缓俯身把一株雪打的衰草上的积雪掸去,扶直,才直起身子,说:“她跳就跳吧,她是三司使的亲妹妹,我们又不能揍她。”
寻音说:“姑娘回来后就愁眉不展的,这会儿该去给太后请安了,姑娘也懒怠去……”
她紧了紧狐裘,抬头看向暗淡的天穹,这时候又开始落雪了。
“寻音,你觉得,人……该不该忘恩负义啊……”
寻音嘴快道:“人怎么能忘恩负义呀,姑娘,奴婢受姑娘的恩,能跟着姑娘荣华富贵,奴婢这余生都跟着姑娘了,服侍姑娘效忠姑娘。”
她牵动虎蹄梅枝条的手顿了顿,思绪缠杂得像理不清的蛛丝网,她的目光偏向落雪的荷塘里,塘中枯荷连片,游鱼也不见了影踪,这片天地静寂而颓败。
她失神地喃喃:“你说得对。人,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啊。”
她登上荷塘边一累山石,眺望院墙外的远方,鳞次栉比的殿宇在她视野中漫漫展开,雪落屋檐,世界染得素白一片。
“那……去给太后请安吧。”她愣愣地说。
慈宁宫外,阶上覆雪,她下了银鎏金辇,深吸一口气。
“你说什么——”一只上好的影青瓷盏擦着她耳边飞过,她生出一身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瓷盏摔得粉碎,她回头看去,心跳得厉害。
仿佛那不是瓷盏,而是她自己。
“好,好啊……”太后怒极反笑,捏紧凤座的扶手,一双眼睛几乎要冒出火光来,她腾地站起来:“谢家竟然,竟然敢!”
殿内人纷纷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变成盆栽,薄太后扬手又打烂了一只花瓶,脆响之后,她怒道:“竟然敢背叛了哀家!哀家一定要他们——后悔——”
小宛低着头,想竭力装作不存在。
宁嬷嬷替太后抚了抚肩臂,说:“娘娘,莫要气坏了身子,眼下这黎河暂时动不了,迟早啊他们就要自讨苦吃了。陛下怎么会真叫他们继续享万丈荣光,富贵荣华?届时他们才会明白,自己个把自己推进火坑里去了。”
太后恨恨坐回凤座之上,身子仍然剧烈起伏着,双眼里通红,俨然还没有缓过气。
宁嬷嬷又说:“黎河粮草不丰,这粮草多是从南方运来供饷,娘娘,眼下还是要先把握住……”
太后长吸一口气,说:“对,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得快些把兴阳郡人手安排上。对了,‘那边’可有消息?”
宁嬷嬷说:“娘娘莫急,二月里公子大婚,‘那边’自然就来人了。”
太后点了点头,但似乎仍旧没有特别宽心。
小宛低着头,听了一耳朵的她们的谋划,显然是很无趣的事情,她对这些弄权弄谋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多少天赋。
但宁嬷嬷提及这“公子大婚”,却还是叫她心中起了一丝波澜。
她到底是怎样想的呢……?她捂了捂心口。
太后忽然看向她,冷冷道:“行了,你也下去吧。”
她正要告退,忽然顿住,纠结了一下,讷讷说:“太后……求太后赐冬月解药……”
凤座上传来太后的嘲讽声音:“解药?你办事不力,还想解药?一次死不了,下次再办事不力,……”
她如被雷劈,在原地晃了一下,咬着嘴唇,心上仿佛浇下一盆冷水,凉得彻彻底底。
“……是……”
她脚步虚浮地走出慈宁宫,在慈宁宫的台阶上站了站,迎面雪花飞舞,她觉得彻头彻尾的冷,冷得她抱住胳膊,觅秀连忙扶住她。
“姑娘?”
她摇摇头,说:“回,回去。”
仿佛头顶悬了一柄利剑,时刻可能掉下来,把她劈成两半一样。她缩在床的角落,拥着厚厚的被子,迷茫起来。
这寒冬,何时能过去啊。
她想念春暖花开的季节了。
她不知道令蓝花什么时候会发作,发作的时候会多痛苦——她那时候只是被带入一处暗黑的囚室,看宁嬷嬷将一瓶令蓝花毒灌给一个囚犯。
那个高壮囚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至今仍在她眼前时时闪现。
他在地上打滚申吟蹬腿蜷缩,灰尘和血腥气满室飞舞,她捂住口鼻,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壮汉痛苦哀求,几乎话也说不全。
最后的最后,他连撞墙自尽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一遍一遍在地上翻滚磋磨,……
七窍流血,死都不能瞑目。
那是极其惨烈的死相,她终生不会忘记。
她想,若有一天,她会死去,她会拔剑自刎,绝不要那样卑微凄惨地死。
可是,怎么她就得死,怎么她就不能活……不能活呢?
她抱着被子,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好在,太后另给了她一个机会——
“兴阳郡的郡守人选,你去跟陛下说。这件事办好了,就算你将功折罪。”
第62章 招桃花
为着此事, 她已发愁了好几天。
宁嬷嬷到沧海殿来给她送了一支碧玉钗,一面替她簪上,一面对她和缓地说:“太后这回瞧中的人选是兴阳郡豪富赵洪。这赵洪别的没有, 就是钱多,为人么,憨实好善。夫人去跟陛下说说, 陛下一定是听夫人的。”
宁嬷嬷笑了笑,眼角褶子便起了来,小宛抬眼从镜子里看着宁嬷嬷簪在她发髻上的碧玉钗,又看着宁嬷嬷温和慈善的笑, 问:“嬷嬷, 此话怎讲?”
她不明白她们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人家英明果决的国君就非要听她的。
宁嬷嬷笑道:“陛下在黎河为夫人一掷万金的事情呐, 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夫人,谢家这事, 依老身看哪里能怪得了夫人?那是他们谢家不中用,才给拿捏住了。夫人这回一定能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小宛惊讶说:“嬷嬷都知道了?”
宁嬷嬷说:“且不说我们黎河有耳目;夫人怕还不知, 那绛京城天桥底下说书的, 早就把夫人的事说开了。”
小宛愣愣看着镜子里的姣好容颜, 却并没有宁嬷嬷预期的高兴。她高兴么?
好像是所有人筑的一场镜花水月啊。
她抚了抚眉心画的断肠花。
见她静默, 宁嬷嬷双手扶住她肩膀, 轻轻按了按,叹息了声, 低语:“夫人, 老身也不忍心瞧你香消玉殒啊, 令蓝花的毒发作起来, 却实实在在生不如死。”
她通身一颤。
对啊,她还不想死的,她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那么,有什么好犹豫的?
她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
送走了宁嬷嬷,她站在檐下,朔雪纷纷地落,她裹了裹狐裘,说:“觅秀,陛下今儿行踪可探听到了?”
这几日他似乎格外忙碌,除了每天的晚膳还会跟她一起用外,就不见了人了。
觅秀说:“奴婢早上四处溜达了一圈,撞到御花园里宫小姐在折梅花,还跟她侍女说什么,御书房的瓶里的花枯掉了,得换新鲜的。”觅秀撅了噘嘴,“她们倒是消息灵通。”
小宛说:“我知道了。一会儿咱们去御书房。”宫拂衣不会做无用功,她去换梅花,那铁定是姬昼也在那里,她得去“偶遇”一番呢。
小宛撇撇嘴,哼,真是很会招桃花。
离午膳时间还有一会儿,小宛想了想,翻到自己上回列出来的菜单,按着日子,今天应该做桂花糖蒸栗粉糕。
她这多时闲暇无事就鼓捣鼓捣做吃的,但是似乎在此一道上没有什么天赋,做了这么久都没有多大进步。
但她事事喜欢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婉拒了觅秀提议的“让灶上厨子做好了,姑娘在灶下加把火,就算是姑娘做的了嘛”。
她心想,既然别人做得出,她为什么做不出。她默默然捏着糕点的时候,便在想,她要将她最好的给他呢。
想到了姬昼时,她嘴角就抿出来一点无意识的笑,想到在黎河的日子,在朔雪里、星光下,……
她慌忙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思绪。心里不单没有觉得轻松,反而如同上了一把枷锁,牢牢地将她桎梏。
——
御书房外,她撑着一把青竹骨的伞,伞面绘着的是十二枝朱砂梅花。她裹紧赤狐毛的狐裘,狐裘下着了件素色裙子。
缥缈大雪哗然地在北风里纷飞,她停在阶下,想了想,自作主张地上了台阶,到了廊下。
倚着门槛打瞌睡的唇红齿白的大总管齐如山一激灵清醒了,见着小宛,慌忙行了个礼,堆笑道:“哎哟喂什么风把夫人吹来了?”
小宛看了看天,说:“西北风。”
齐如山笼着袖子说:“陛下这会正在见臣工,夫人可要去后头等?”
齐如山说的“后头”就是那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板凳的衡无阁。
小宛想了想,点了点头。
齐如山心想,怪不得陛下早上叫人去散布了一下“御书房的花枯了需要更换”的言论,原来是诱着夫人乖乖上门,陛下真是高明,他对陛下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
齐如山领着小宛去了衡无阁,衡无阁外盛开了一树明艳的朱砂梅。
小宛立即在那唯一的油桐木桌上放下食盒,这食盒太重,她胳膊都拎酸了。
衡无阁敞开门,风雪便灌了进来。她四处走了走免得缩在一处干冷,就瞧见衡无阁原来还有个二楼。
齐如山已经走了,她思索了一下,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
本以为能看见什么金屋藏宝的景象,然而什么也没有——装修风格依然如他这个人一样简约干净,大约是真正的起居处,但毫无豪奢之气。
她好奇地打量这里,心里隐隐还有些兴奋,原来他每一夜都睡在这样的地方。
沉香拔步床,素锦衾被,雪蓝纱帘。檀案上一盏铜花小灯,灯开四枝,像四瓣莲。
笔墨纸砚摆放齐整,桌角累起十几本书,小宛弯腰看了看,什么什么论,什么什么史,都是摆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去看的那种。
窗是冰裂纹梅花格子,窗前翘角高几上置了一只霁蓝釉天球瓶。
瓶中并无花插。
四面墙刷得雪白,也没有似她想象的一样,挂了那个姑娘的画像。
这屋子里,尤显得空旷和寂寞,没有生机。
她把锦被叠好,又把纱帘钩起,洗干净了朱砂笔,檀架上的衣服都有条有理地挂好。
她摸着下巴想,那只天球瓶里或可插几枝花。她想到阁外的一树朱砂红梅,蹬蹬地下了楼,在梅树下仰着头瞧了半天。
雪花落在脸上,冰凉的,她终于瞧中了一枝遒劲红梅,踮起脚尖去折。但那枝干过于遒劲,以至于她使力去掰折都折不断。
她咬了咬牙,腕上发了狠力,几乎把全身重量压上去,狠狠一撅,枝条应声折断,但她也因为发力太猛没能收回力气,一屁股跌在地上。
她捧着这枝旁逸斜出枝干遒劲的朱砂梅,跌坐在雪地里也特别开心,傻傻地乐了下。
梅花故雪,她怀抱梅枝小心翼翼上了二楼,插在霁蓝瓶中,顿时觉得满室似都活了起来。明窗映雪,瓶戴朱砂。
她做完了这件事,觉得十分快活,眼里都含着几分笑,叫人看了觉得止不住的明艳好看。
下到一楼,在那只冷板凳上呆坐了半晌,终于慢腾腾地记得把那不断灌冷风进来的门给关上——怪不得这么冷啊。
姬昼推开门时,她伏在檀木桌上打盹,大约睡得极浅,所以一闻声便醒了,坐直了身子,眼波里泛有迷茫。
那双眼睛眨了眨,转瞬就欢喜起来,她立即站起来,唇边漾出了明丽好看的笑,令他想到刚刚在外头所见的一树绚烂明艳的朱砂梅。
她飞也似的跑过来,抱住他胳膊,蹭了蹭,说:“陛下怎么才来呀。”
她刚刚小憩时脸上压出了红印还没消去,令她小脸显得红扑扑的,他伸手捏了一把,说:“苍天可鉴,孤话里话外都在催他们快走,他们愣是不走。”
齐如山在后头弱弱道:“是呢,那位宋大夫可真没眼力劲,奴婢都提示他说:宋大夫饿不饿,要不要用饭,宋大夫竟然说为国为民,怎么会饿呢。”
小宛仰头,看着他,笑着说:“为国为民,怎么不会饿呢?肯定是宋大夫家里没有娘子做好饭在等他,他才不知道着急。”
齐如山一拍脑袋,说:“啊对,宋大夫的娘子做饭那是绛京出了名的……呃,奇异,难怪宋大夫不肯回家。”
齐如山瞅了眼自家陛下,真不知陛下怎么做到把一屋子的臣工晾在那,巴巴地跑过来见夫人。
这陛下去了一趟外头,积压许多政务亟待处理,这几日忙得团团转,每日还雷打不动地要陪着夫人用晚膳。
今日也是,那西北紧急军情又六百里加急地送过来了,真是一屋子重臣哪,陛下就借更衣之名出来,说怕夫人等久了就跑了。
这么短时间里,用膳肯定来不及——这几日他们御书房上上下下全都跟着陛下一起吃白面馍馍,他都快吃吐了。
姬昼轻笑着低眼看她,刮了一下她鼻尖:“那我看看我家里的娘子给我带了什么。”
小宛心想,其实你家里的娘子除了长得还行,做饭也很硬伤……
小宛扒拉着他胳膊,说:“也,也没有什么啦,就是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