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发怔, 目光涣散地看着前方。
困境是解了,然而和她所预想的又很不同。只是……回到绛京,她该怎么去跟薄太后说, 谢家已经投靠了姬昼了……
任务看似完成,却已失败得彻彻底底,原本是太后的底牌的五万黎河兵马,竟然神不知鬼不觉——不, 在她眼皮子底下成了别人囊中之物。
太后若是知道, 会怎样对她?那么,今冬的解药是没有的了?
想到这里, 她心里一寒,浑身冒出冷汗, 眼前似跟着也一黑。
“小宛?小宛!”腰上扶来一只手,及时挽住差点要摔的她,背后姬昼的声音借着风擦过她嗡嗡作响的耳朵。
她费力地支起精神, 冷汗涟涟, 还是强作出轻松的模样, “我, 没事……”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只是连手都在颤抖。
她怕叫他看出端倪,撑着笑道:“我们这是去哪?”
“回京。……你刚刚问过三回了。小宛, 你在走神?你在想什么?”他的脸缓缓低下凑近她, 又把她吓了一跳, 感到温热的气息夹杂在冷冽风里拂过她的面颊, 一阵酥痒后,她面红耳赤地说:“我没有想什么,就是,……”
骏马的速度忽然缓下来,从疾驰成了慢答答地前行,仿佛纵马漫步一样,周围是荒芜的野地,一轮泛白冬阳远远挂在天空。
野地上,只有缓慢悠长的马蹄哒哒声。
她剧烈咳嗽了几下,小脸咳得毫无血色,他给她顺了顺气,说:“就是什么?”
她随便扯了个幌子说:“就是在想我花五两银子买的马好像还在谢家马厩里。”
“……”
日光从背后照来,影子落在面前,她无意识地把弄着辫子上系着的红绳子,心里还在纠结如何交差。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她能不能跳槽啊,跳槽到姬昼这边。这样,他就可以罩着她……
但她立即自我否定了这个想法,三公子救过她,她怎么可以忘恩负义。
报恩报恩,恩情最难报,她怅然地盯着红绳子,脸上一片颓然。她几时才能还清她的债,几时才能自由身。
“怎么了,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蹙眉,”一指探上她眼下,揩了揩她泪痕,轻柔的话语响在耳边,“我不是说过了,那是逢场作戏的假话,不是真的,我不会不要你。”
“唔,我知道那是,是做戏的。”她自己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说。
片刻的静默后,她忽然好奇问道:“听说九霄楼的迷药特别厉害,白天你怎么逃脱的?我听路人说……说什么武功绝顶的掌门都逃不掉……”
背后的他的声音含着几分笑意,说:“用脑子。”
“……啊?”
他说:“第一次到黎河的时候我便弄到了她们的迷药。花了三天时间研制出了解药。”
她惊讶赞叹道:“三天!这么快的?”
姬昼侧过头看她满眼小星星的模样,心里有些得意的快感,“是。”
“那么,是……是什么毒都能配制解药么?”她含着一些期待,小心翼翼地问。
姬昼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异常,但不动声色说:“自然不是什么毒都可以。”
她心里仿佛燃起了一线火光,就连那一线火光,也照得她暖暖的,她试探着问:“那我听说,有一种剧毒叫……令蓝花?令蓝花能解么?”
姬昼神色一凛,嘴角却勾了一抹轻嘲:“令蓝花?那不是薄家秘传的剧毒?不能解。”
小宛心里燃起的一簇火苗霎时熄灭。她沮丧起来,说:“这样啊。”
她心里落寞。可是,纵然他会解,他就会给她解吗?
她在他的心底,和别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那个姑娘,不是她。
思绪纷杂,她又想到了自己心口上那道疤痕。
为什么她也有这样一道痕迹?这个问题重新盘桓在她的内心,又迅速被她自己掐灭。不要想,不要幻想,不要不切实际——那都是,她的可望不可即,可遇不可求。
她定定地告诉自己,叶琬,脚踏实地地走你的路。
但谁的心中又能彻底没有幻想,这段思绪飘荡着,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穿过一片雪林时,她轻轻地问他:“公子,你有没有一点点,因为我是我而喜欢我……”
她怕他生气,立即补上一句,说:“我就是,随便问问,要是……要是没有,就……公子就不用回答我了……”
可是她等来的是他长久的注视和久久的沉默。
他那样盯着她看,看得她丝毫不敢抬眼和他对视,目光躲闪,最后直接偏过头看另一侧的扶疏花木。
看来,是没有的。
如果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那一定是不管对方成了什么模样,都会喜欢的。不会只喜欢一层壳子一介身份,用佛经中的话来说,那只是“臭皮囊”而已。
她模模糊糊地悟到了什么。
身侧掠过一树寒冬盛放的虎蹄梅,鲜黄的开满枝头,扑来冷香浓烈,一霎梅花坠了枝头,绞在她的发上,他伸手替她拣去。
“你希望你在我心中不一样么?”声音淡淡,她听不出情绪。
她没想到他要这样问,忽然一怔。每个女孩子大约都希望自己独一无二的。
她也不知这算不算幻想,可这只是她极其微末的一缕希冀,再微末不过的、一点点期盼。
觅秀说她怎么没有盼头——她说她有的,她想要好好活着,活到三十岁,四十岁,……活到很久很久以后。
觅秀就说,姑娘这样麻木地活着怎么能叫有盼头。
她就说,她有很多盼头啊,盼着她跟觅秀以后过得好,盼着过几天就又能吃到松鼠鳜鱼了,……
觅秀说,姑娘就没有想过以后,有许多漂亮衣服穿,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玩,夫妻恩爱,还养个小娃娃,……
她愣愣地说,我也可以么。
可她明白,她这一生大约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我虽然希望在你心里不一样——但我知道我……不配。”她极其小声地说,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谁说。
种种思绪袭上心头,他若是听到了就算了,若是没听到,她就不说了。
“什么?”
大约他没听到,她立即打起精神,嫣然一笑,说:“当然,当然希望啊……”
只是此后的一路她好像都在走神,无时无刻不思索着,如何才能拿到今冬的解药。
她想,大不了就死了——但这个想法被她狠狠扼杀,不能死,她不能死。
活着亦无盼头,死去亦很不甘,她有些茫然,茫然地仰起头,把头抬得高高的,目光飘得远远的。
她不知她想从远方看到什么。
她有点想念爹娘了。可她甚至不知他们此刻在哪里,甚至不知他们是死还是活。
——
她回了神时,面前却并非是驿馆,而是一座古寺。
她疑惑着回头看姬昼,露出迷茫的神情,“怎么在这里啊……是走错了吗?”
那山门上高题“盈光”两字,姬昼先行翻身下马,又搀着她下来,落地的时候她还有些懵。
姬昼说:“你那天说想看盈光寺琉璃树。”
她那就是随口一说,他怎么还记得啊,她自己都忘记了。她迅速脸红起来,讷讷说:“这样啊……我都……忘记了。”
“走吧。”
寺中苍柏森森,松木笔直挂雪,日头已偏西,照耀着参差雪枝,晕染淡薄金光。她和姬昼两个人慢慢走进这座古寺,青砖地积雪深深,大约没有太多人手能来打扫。
遇到一个小沙弥正在扫雪,立起单掌微微一笑说:“阿弥陀佛。”
姬昼微微颔首:“小师父,我夫妇二人途径宝刹,眼看即将入夜,想在此借宿一宿。”
小宛今日状态不佳,任他说什么就都是什么了,愣愣盯着一棵雪松发呆。
小沙弥引着他们两人去后头禅房,一路只脚步声,颇具幽幽禅境。
入夜,小宛还在迷茫地坐在榻上发呆,被姬昼轻轻拉着手走出禅房。晴雪夜,星光璀璨,除了他们的轻轻脚步声,就只有风吹落了枝头清雪。
她感到他的手很暖和,就握紧了一点,生怕他把她松开了。
渺渺星光照在寂静禅院里,他们沿着回廊,走了半晌,眼前豁然开朗。
她愣愣看着眼前。
眼前这千盏琉璃树,在静谧夜色和微薄星光下,万分耀眼地汇聚成光海一样的琉璃树林,明亮的琉璃光色在枝头流转回环,一时美得窒息,美得让人忘记惊叹。
十里山间寒风惊灭了这琉璃树光,她“呀”地叫了一声。
但风过后,明亮绚烂的光色又如同星火般燃起,燃得像要把这后山烧成灰烬。
光在她眼前荡漾,她站在光下。
姬昼看向她说:“听说面对这琉璃树许愿很灵验。”
她不疑有他,“真的吗,那……”
他说:“不过要说出来才行。”
她愣着点点头,说:“那……那你不要偷听啊。”说着,她小心地往雪地里走了几步,绕到一颗琉璃树下,皎洁银光柔和地落在她的面颊上。
她立即双手合十,闭上眼,念念有词。
廊下的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愿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得偿所愿。”
第61章 吻
这已是她第七回 从噩梦里惊醒。
她怅然坐直身子, 稀疏月光从窗子里打进来。
雀青帘漏下霜点似的光,落在她身上,她静了一刻, 噩梦很快在脑海里褪色,但是那心悸感却还停留不去。
她想到那天夜里,夜间的风倏忽又吹灭了琉璃光彩,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又走回廊下他的身边,仿佛心里种下一颗小小的心愿。
微薄的星光里,浅淡的琉璃色泽晕染着,他捧着她的脸, 倏地吻了上来。
在挂有护花铃的廊下。
吻得很轻, 很轻,仿佛水中月影, 一沾就碎。
她怔住。
唇齿辗转,似幽泽兰草、水滨松木的清冽的气息飘泻在口腔中, 辗转于唇舌间。他俯着身,修长有力的手捧住她的脸颊,不容她逃脱退却。
背后千盏琉璃树竞盛似烈火灼烧, 要把漫山遍野都燃成高簇峰迭的大火, 以极其绚烂而热烈的诗意, 在凛夜中发出耀眼的光。
她听见雪夜里有细微的雪落声, 有冬天夜里出没的鸟雀凄凉号叫, 檐角挂的护花铃叮铃咣当地响了好一阵。
他还在吻她。
温柔得让她想到了一弯落在水中央的月亮,一滴挂在圆荷叶上的清露。
时间是那样的漫长, 长到她以为长夜就要过去, 黎明即将到来。
他离开她的唇瓣, 咫尺相对, 漆黑夜里,琉璃树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他注视着她,声音像落花,飘飘忽忽地就落到她心底里去了。
“小宛,你问我喜不喜欢你。佛曰不可说,但——这就是我的答案。”
檐外飘起鹅毛大雪,夜风卷着硕大雪花扑进回廊,沾上他们两人的发,冰凉地点在额头上,她清醒又混沌地想,她或许,在这场豪赌里输得一败涂地。
他又吻了上来。
几乎令她甘心沉沦,甘堕寒渊。
她暂且放下心中那无数惶惑难解,回应着他,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热烈地与他长吻在旷天阔地的寒雪夜中。
哪怕前路是绝路呢。
天有绝人之路,那,就在途中多采撷鲜花,于最后以漫天飞花为她送葬。
兀地,有人声传来:“是谁在那?”
闻声,他立即箍着她腰肢闪到转角后,她仰头看见他夜色里的紧张表情,觉得这表情还真是少见,就笑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她,二话不说以吻封缄。
她唔唔了几声,想要说人就在不远处呐——被他轻咬了一下唇瓣,立即乖下来,任他捏圆搓扁。
那边的脚步声远了些,他暂时停下,探身去看情况,还有小沙弥的声音:“怪了怪了,明明听到有人说话呢。”
另一个小沙弥则说:“你听岔了罢,肯定是偷腥的野猫。”
她推了他一下,眼睛仰看向他:野猫——
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又笑起来。
“好啊,说我是野猫?”他低声说,她察觉到危险,刚想要溜开,身子就被钳制住,狠狠的吻带着惩罚般落下。
她求饶道:“我是野猫,我是……”
那夜真是叫他把嘴唇都亲肿了,次日连口脂都不必抹都十分光鲜亮丽。
她掀起雀青帘子下了床,月亮已缺,透过窗棂照上窗前案几,她点起蜡烛,披上大氅,熟稔地抽出案几下的经书。
笔尖蘸墨,可大约是心中生了妄念,抄写时,仿佛也没有从前宁静了。
烛火微曳,她又想到他们打马过黎河郡城菜市口时,他忽然捂住她眼睛。
“啊——”
“别看。”
“发生什么了?”
他说:“犯人行刑。”
她乖乖地缩在他的怀中,说:“我还以为黎河治安很好呢。”
半晌后,他松下手说:“是那天欺负你的人。”
她剩下的话就全卡在喉咙间。背后探来的手抚了抚她的头,他说:“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她一个走神,笔尖凝的一滴浓墨滴上金刚经的最后一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被浓墨渲染糊开,她猛地惊醒,懊恼地“啊”了一声,看着这滴墨,——这一本就白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