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揽着一副赤狐的狐裘,缓缓而迤逦地行来,连小宛都看得有些呆愣。
但她余光瞥见姬昼还在悠悠喝茶,半点不去看美女,一时不知要高兴还是要疑惑。她想了想,可能他喜欢的不是这个类型。
旋即,就听谢九霄那妩媚风流的嗓音笑道:“正是巧了,公子也在?”
姬昼淡淡抬眼,笑了笑:“巧不巧,还不是夫人说了算?”
谢九霄理了理云鬓,向厅中行了几步,说:“本来无缘,但我最爱强扭缘分。”
小宛懵懵地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突然想到,该不会是谢九霄又看上了姬昼吧?
她立即戒备起来。
“强扭的瓜不甜。”她小声说。
在场的人都很有背景,而她最没背景,所以说话也没什么底气。
谢岸这时向她走了几步,停在谢九霄三步开外,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姑姑——”
小宛想到当时谢岸跟谢九霄两人装作不认识没关系的模样,便愈觉有鬼,那么,谢九霄到底今日是为着什么而来?
而方才谢岸所言的“一事相求”,又是什么?
小宛挠了挠头,目光低低在几人身上徘徊,突兀记起自己可是薄太后的打工人。
谢九霄道:“岸儿,你便直说了吧。”
“是。”谢岸抬起眼,唇边仍挂着他那明朗的笑意:“白公子,你看我罄山百里锦绣,可有什么能入得了公子的眼?在下想同公子你做个交易。”
姬昼的眉眼被茶水蒸腾起的白雾所朦胧,看得不太真切,但金玉相击的声音却是不急不缓地在他话音落后半晌响起:“交易?”
他的目光隐约里并没有看向谢岸,也没有看向谢九霄,小宛心里忽然升起一点恐惧,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事。
“是。交易。”谢岸含笑说道,折扇轻摇,蓝宝石在其额间闪烁着光,“在下对娘子一见钟情,不知公子可愿割爱?”
小宛惊掉了下巴。谢岸还真敢说啊。
姬昼未语,而是拿杯盖浮了浮茶沫,瓷具磕碰的微响,反倒显出整座厅中的静谧。
依着小宛对他的了解,当对面是他不喜欢的人时,他就会这样。反正每次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他大多时候都在浮茶沫喝茶,一言不发。
谢岸又续道:“不过,公子不必担心,我谢家不会亏待公子,届时定然替公子另觅美姬无数……”
小宛焦急地看着他,他怎么没反应啊,而且这谢九霄带女武士来,摆明了不就是威逼利诱,利诱不成就动手么。
她可不想栽在这里。她不跟着姬昼的话,大概率会在冬季缺少令蓝花解药而香消玉殒。
姬昼终于抬起眼,轻轻一笑:“谢公子这个玩笑,在下受不起。多谢公子对内子赞誉,但,我的夫人不是物件,怎么能够交易?”
谢岸啪地收了折扇,依然笑道:“公子不如先看看在下的条件?”
他拍了拍手,只见林管家上前来,揭开手里托盘的红绒布,展出一卷羊皮。“这是谢家历来铸剑的轻剑配方。”
小宛心想,这铸剑一道,光有图纸当然不够,还需要配方。这是谢家不传之秘,即使没有图纸,光有这个,也足够拿去改良兵器了。
姬昼会不会动心?
她没想到这第一个条件就是如此诱人,设想她若是姬昼,只怕也要动摇一番。
美姬什么的,他肯定不在意,但这份配方,却实在……
她立即抢白道:“区区配方罢了,有什么稀奇的嘛。”
谢岸却望着她笑了笑:“我先前铸过一柄轻剑,剑身重半斤,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轻,而愈快。”
小宛此时最怕他因此就把她丢下了,不安愈盛,反驳道:“轻,而失其勇武与力量,那,那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也就给我拿来舞剑好看罢了。”
闻言的姬昼却是轻笑一声,眸光盈盈看向了她。
她不知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气得很想跺脚。
谢九霄笑道:“小娘子,你却不知,质轻而刃利,一剑就能刺穿铠甲,这在战场上,可是大大有用。”
姬昼复又低头喝茶。
小宛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嘟了嘟嘴,不说话了。
旋即谢岸又拍了拍手,上来一个仆人,托着一只托盘,盘中盛了一枚玉佩,那玉佩也是孔雀形状白玉质地,小宛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姬昼那扇子的扇坠儿也长成这样。
但细看下,又有些不同。
谢九霄说:“这是晋东几座矿山的印信,此处矿山盛产铁矿,其质优良,年年进项无数。”
小宛又替姬昼动摇起来了,铸造兵器当然不能仅有图纸和配方,还要有原料啊,这矿山送得可真是贴心。
她瞪大眼睛看着姬昼,却只见他跌宕有致的侧颜被浓浓雾气遮掩,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不会……他不会在等着更好的东西吧?
小宛转念一想,自己竟然这么值钱,也挺不错的。
他居然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终于在小宛的瞩目里咳嗽了两声,静静开了口:“若我还是说,不肯呢?”
他的眼光幽幽落向了谢九霄,令人看不透,他到底是想要更多,还是根本不愿意。
谢九霄知道他的身份,今日却还要做这出,想必另有目的,他如今只身在此深入龙潭虎穴,恰似一场豪赌。
谢九霄轻笑一声,手掩了掩唇角,“那不如公子开个价吧?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好了。”
“何况,我夫人并不一定要听我的。她若愿意,我也不会强迫她。”
他淡淡说,令小宛的心一下子又凉了泰半。
小宛想,他态度若强硬些,他们看无机可乘说不定也就罢了,可这话俨然是给了他们一丝希望。
谢九霄笑道:“那,小娘子,不妨请你进内室,和我单独聊聊?”
谢九霄所为就是此事。她这回思索了很久,谢家即使要和薄家联合,那也决不能叫薄家的人给制住,若能拿捏住当今的国君,以君之名号令,那他们谢家行事则名正言顺,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她有此魄力,也打听清楚了,此行他身边只有他夫人相伴,那么,岂不是手到擒来?
而谢岸又递信前来说邀她带上九霄楼中五十女武士,行一瓮中捉鳖之计,她也乐于成全侄儿这爱美人之心。
小宛依依不舍地被两个女武士给“请”起来,目光死死盯着姬昼手中茶盏,“……白天!”
他稍仰眉目与她对视,茶水渐冷,白雾所余不多,他冷冽的眉眼便一笔不落地刻在她的眼中。
他说:“你去吧。”
她微微撇开眼。心里忽然有些……难言的滋味。
谢九霄知不知道他的身份呢?谢岸知不知道呢?
总之,知道也危险,不知也危险。黎河处处都是危险。
内室里,谢九霄关上了门。“砰”的一声,小宛心里一个颤抖,强自镇定地说:“夫人要说什么?”
谢九霄的眉眼漾起了横波:“请坐吧。”
小宛警惕地望着她,并未坐。
内室里只开了一扇高高的窄窗,隐隐约约能望见素白的天地。
“夫人,我是不会……”
她的话却被谢九霄给笑着截断:“‘叶某到此一游’?”
小宛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第58章 揭开(不是火葬场)
她警惕地望着谢九霄, 说:“夫人怎么知道……”
谢九霄手里狐狸毛扇子轻轻在掌心点了点,笑说:“小娘子?我是不是该尊称一声,凝光夫人?”
小宛大惊失色:“你知道!?”
谢九霄微微一笑:“单看这副容貌, 已是少有的绝色,便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小宛听到她夸自己好看,还是有些讷讷, 脸上泛红,说:“一般一般。”
谢九霄说:“其实我早已知道外头那位是什么身份。”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暗号,是太后遣你来的不成?实话实说了罢, 谢家的暗钉就是我了。太后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小宛心思浅, 被她这么一说,心中挣扎了一番, 不知要不要相信她。
她试探着说:“什么暗号,我不懂, 那就是我随手一写的罢了。”
谢九霄倒也不反驳,只轻笑道:“小娘子,我直说好了, 难道你想跟他——”她着重了那个“他”字, 小宛一听就明白指的是姬昼, “一起覆灭?”
“覆灭?”小宛重复道, 眉目凝起来, 正正看着谢九霄,说:“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九霄叹了口气, 说:“这王室衰微, 权力早已中空, 你跟了陛下, 纵然是一时有荣光万丈,他日还不是逃不了一个覆灭的下场?这般漂亮的姑娘,我可舍不得就那样死了——”
谢九霄说着,伸手摩挲起她的下巴,叫小宛一吓,猛退了两步,但没有吱声。
她不太习惯别人碰她。
“死?”
谢九霄觑她一眼,转身行了两步,抚了抚角落一只半人高的缠枝莲青花瓷瓶的瓶口,说:“这薄太后哪,野心勃勃,晋西杨郡薄家跟陛下,那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但我们谢家不同,我们讲求和而共道,岂不是少了杀伐?王室大势已去,晋国的天下将来未必姓姬。只不过有时,只差那么一个契机。”
小宛说:“什么契机?”
谢九霄说:“谢家自然可以跟薄家联合,你是薄家表姑娘,你若跟了我侄儿谢岸,这联合不就名正言顺了么?”
小宛没管这个,反倒是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对待我夫君?弑君?”
谢九霄想,这小丫头竟然不先问她自己的事,难不成她不仅当薄家的棋子,还对姬昼动了真心?
想着想着,她眯了眯眼,话音却还是一般妩媚风流:“怎么会?谢家素来忠君,怎么会弑君呢?不过是请陛下暂居黎河一段时间,——另请人摄政监国罢了。”
小宛已经明白过来,她这是要挟君以令。
可她决不能听她的真的跟了谢岸啊。小宛说:“既然,既然夫人肯跟太后站在一边,那小宛回去自然会禀告太后。”
谢九霄眼中掠过一丝寒芒:“这样说,你不肯留下来?”
小宛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虽然是个棋子,但我终究是陛下的人。”
说话时,她眼前几乎闪过了他的容色,他的盈盈深邃的眉眼。他知道自己现下落入这么危险的境地了吗?他不会还在悠闲地喝茶吧?真是不让人省心,……
谢九霄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嗤笑出声:“小娘子,你究竟是在想什么?你身为薄家人,若是喜欢陛下,则为不忠;身为陛下之人,若是暗潜通敌,则为不义。你这般八面玲珑的做法,可是大忌啊。再者,岸儿真心喜欢你,这不比当人替身的好?”
她的这番话,似一把刀正正砍在小宛心头。像把表面的什么狠狠撕开,展露出其下搅乱矛盾不堪的蛛丝网和淋漓骨肉。
小宛通体一震,僵硬在了原地。
她说得对。
自己……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是不是先动心了?
她一面在替薄家做事,一面又想要尽职尽责地当好姬昼的夫人的角色,说得难听一点,这不是在……吃里扒外?
她好像已经……
袖子里的手指攥紧了些,神色有些莫名晦暗。她垂下眼,目光凝在花瓶里一束绿合枝上。花苞垂缀,饱满待发,她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
冰凉的触感叫她一下子回了神,她缩回手,抬起眼,看向谢九霄:“那我也不能做出抛夫弃婿的事情来。”
谢九霄拧起眉,仍然笑着叹了口气,说:“你这又是何必呢?纵使你真心待他,他会真心待你么?岸儿年轻有为,也知疼人,比你的陛下不是好得多?——他三年前都能对心上人痛下杀手,你想,若是万分之一可能里他成了事,你将来的下场会如何?若是他察觉你是薄家的细作,你的下场又会如何?”
“什么!”
小宛睁大眼睛,惊诧叫出声。
不等谢九霄回答,她就追问:“什么叫‘痛下杀手’?那个人,她,她不是得了急症死去……”
谢九霄觉得这句话大抵是她的突破点,成竹在胸一样,轻咳一声后,妖娆眉目流连一番,说:“你还不知道?三年前——是陛下亲手杀了名动绛京的小宛姑娘的啊。”
她打量着小宛的神色,只见她满脸震惊,面如金纸,毫无血色。
不会!他,怎么会……
“三年前的宫变进行得悄无声息,或许你在杨郡并不知道?”谢九霄唇边勾起一笑,妖娆魅惑,拿那狐毛扇子敲了敲小宛的肩膀:“但事情却是千真万确的。小宛姑娘被薄家四公子挟持,要陛下在江山美人之间作出抉择来。陛下可是眼也不眨地就选了江山,眼也不眨地就——”
她拿扇子抵上小宛的心口,轻轻一递,小宛身子一颤,心口上像有利刃破骨般刺进心腔,痛得她紧紧皱眉,谢九霄的话还在耳边:“就这样,一剑杀了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能够说出。绞痛感袭上心头,她捂着心口,仿佛感同身受。
为什么她的心口上,也有这样一道痂痕?为什么她也是在三年前醒过来,忘掉了所有记忆?
“所以,小娘子,他这样冷心冷情的男人,我作为一个女人,实实在在地规劝你,还是不要陷太深,不要动真心。尘世一遭,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我都看透了,还不如荣华富贵来得实在,你说呢?”
她嘴唇空自翕张着,目光落下来,死死盯住绿合枝上的绿幽幽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