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她的行径,接过毛巾在唇边揩了揩,说:“这件事,小宛,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九霄楼的人。”
她茫茫然点头,又伸长胳膊意叫他把毛巾给她。他撑着床沿,捂了捂胸口,眉蹙得如春山绵亘,秋水起澜,看了叫人止不住地心疼。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是毫无血色,叫小宛都恨不得替他受罪了。
这大抵就是美人的魅力。
小宛说:“那,那怎么办啊……”
姬昼哄她说:“你扶我起来,我把图画完——”
小宛才发觉怪不得他不站起来,原来是因为已经站不起来了——她能听他的?才怪!
她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说:“你歇着罢!”
“小宛……”他改变了方式,温柔地唤着她,她心里一片柔软,但又很快坚固起来。任何人这时候都需要休息,晋王陛下也不例外。
晋王陛下不想年纪轻轻当鳏夫,现在这话她也现学现用上了:“……我也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啊。”她坚定地摇摇头。
大抵姬昼实在耗费了太多精神在记忆那张复杂图纸上,一下呕血后,便再无气力能够挣扎一二,所以当他试图站起来时,只摇晃了两步,便眼前一黑倒在小宛飞过去的怀里。
小宛心想:还挺结实,差点把她压垮了。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安安稳稳安置在了床上后,又洗了毛巾给他仔细擦了脸颊。
忙活了大半天以后,她才洗了洗手,站到桌案前。
原来他是卡在一幅剖面图上了。
小宛的脑海里清晰地闪出那幅剖面图,从线条到尺寸……她敲了敲脑袋,提起笔,轻轻地补全这图。
还差四幅剖面图,是剑上四处横截面,不同地方截下的都不相同。
小宛仔细回忆起来,凭借脑海里的回忆,拿笔从记忆里一笔一笔描摹下来,她的手腕端得很稳,便是制图的老手也未必能画出如此精细的草图来。
她望着逐渐完整的图纸,额头不由也沁出了汗滴——这强记图纸,实在是一件很费精神的事。
等她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后,已经满头是汗,手也握不住笔杆似的,即将要倒,却倏地落进一个清和的怀抱里。
灼灼的灯火里,两个虚弱的人一块儿摔在地上,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怜。
第56章 衡门
小宛吃痛地“哎哟”了一声, 被垫在她身下的姬昼却是闷哼着低低笑起来。
他不知为着什么而笑,小宛不解地看着他,他轻笑着看她说:“大抵这就叫同甘共苦。”
小宛心里想, 摔个仰面朝天还是算了。
颤动的暖烛光色点点照上来,淡淡光影错落,小宛跟他四目相对, 夤夜里,静谧中,好像一切的戒备都不存在了似的。
他率先站了起来,扶着小宛也站起来, 掸了掸衣上灰尘, 目光重新落在桌案上摊开的那幅宣纸上,这图纸已经完成。
他轻轻拿手指抚了抚空白处, 似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样,蹙若春山的眉目舒展开, 连小宛看了他此时的容颜,都觉得开心了些。
他修长的手指轻点了点桌案,唇角漾出笑意, 声音还带一丝沙哑, 但仍不碍那般动听:“我没想到你能过目不忘。”
说着, 他一把将小宛给紧紧揽在怀里, 仿佛以此来奖励她一样。她一怔, 说:“其实也不能称得上……或许,只是刚巧记住了一些细节?”
漆黑的眼眸闪出星星斑斓, 与她正正对视, 并不吝于眼神中的赞赏:“你徒手作图, 也能这般端直, 很是难得。你若进少府,那帮饭桶可就没饭吃了。”
她嘻嘻一笑:“才没有呢,能人异士那么多,哪里轮得到我抢他们饭碗了?”
姬昼的眼光顺着她的眼睛坠向嘴唇,那里还沾着一点朱砂般的血——那是他的血,他的血,沾在她嘴唇上,显出妖异惑人的美感,让人忍不住想要……舔一舔……。
他察觉到嗓子有些干,匆忙地把眼光瞥开,轻咳一声,松了揽着她腰的胳膊,侧身拎起纸的两角,轻将图纸抖了抖,说:“这图纸我还要复刻几份。”
小宛终于问道:“这图纸有什么用吗?”
姬昼轻轻地叹息一声,“有用。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强兵练兵,势必要改良兵器。如今军工多在民间作坊采购,精良兵器制作又往往被世族所垄断,朝廷无良兵可用,如此一来,战力低下,战场上大大吃亏。”
若不是这回赵国来势汹汹,他也不必这样着急。
小宛一听,心里突然有些触动。晋国王室衰微,便是问那些人要这些图纸配方,他们也不一定给。
可是堂堂一国,心却并不够齐,长此以往,如何能够继续立在诸侯之间?
世族欺王室已久。
她悄悄抬眼看着这位君王,心里忽然替他辛酸了一把。
像用一己之力在苦苦支持一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殿宇的……擎天白玉柱。
他本可以不告诉她的。她心中忽然有些犹疑,这件事,要不要跟薄太后说?要不要跟她即将接头的那个谢家暗钉说?
她的手忽被人攥住,猛然回神,正见他微低了头,眉睫纤纤,他朝她笑:“小宛,有你是我之幸。”
一瞬她有些恍然,为着他今夜苍白却纤弱的美,为着他淡泊言语里所流露出的鸿鹄远志。
——
十月落雪,罄山山路倒是被洒扫得十分干净。绵亘远山白茫茫一片,偶有山脊似炊烟般飘于纷纷大雪中。
因要游览罄山雪景,谢岸主动陪同他们俩沿着山路上山,且没有叫仆人跟着伺候,只他们三人。
谢岸一路都在介绍着什么罄山十景,小宛什么也没记住,只一路上忍不住不去偷看姬昼的表情。
昨夜里他呕血不知有没有感觉好一些,只是他今日的眉又蹙了起来,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宛猜测,一定是绛都有变,或者西北有什么情况。
一袭宝蓝袍子、系宝蓝抹额并嵌一枚蓝宝石的谢岸拿着折扇点了点远处,说:“那里是‘盈光寺’,夜中盈光寺里千株琉璃树盈盈成光,因此得名。”
山路畅通无阻,小宛深觉这就是有钱的好处,隔一段路就有洒扫老仆在扫雪。
不多时,又到了那座衡门,一路一言不发的姬昼忽然顿了顿脚步,仰头看向衡门上所题。
飘飘扬扬的大雪落下来。
“棂星——”他念出声,似有些出神。
谢岸刚摇了摇折扇,立即笑道:“是啊,这是桓公所赐……”
姬昼轻轻一笑:“励尔谢氏,文英荟萃,钟灵毓秀,赐‘棂星’门,如棂星临世,继世供才,永世不凋。”
小宛已经听得糊里糊涂,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座长得酷似贞洁牌坊的门而已啊。
谢岸闻言却是来了劲,笑盈盈地摇了摇扇子:“哦?白公子也知道?这是桓公赐此门时嘉奖之言,看来白公子博闻强识,学贯古今啊!”
小宛看向姬昼,只见他也缓缓笑起来,却是说:“昔年,桓公、黎河侯、云昌侯、杨郡侯四人结义,将相辅佐,成诸国霸主。……历百年光景,已大不相同。”
他的笑温和而尤其苍凉,掩着唇角忽然咳嗽了几声,小宛连忙扶住他胳膊,给他拍了拍背。
谢岸说:“世道总归弱肉强食,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朝廷不行,总有人取而代之。”
姬昼的眼中闪过一道寒芒,掩在低眸里,仍笑着说:“哦?那谢公子觉得,谁可取而代之?”
小宛替谢岸捏了一把汗。
谢岸笑说:“我谢家如何?”
姬昼不动声色地说:“谢公子既出此言,想必很有底气?”
谢岸道:“三大世家之中,黎河距绛都最近,黎河五万兵马悉数在我谢家手中,是援是敌,一念之间罢了。且我谢家司掌铸铁业,既不乏钱财,亦不乏良兵利器。百年世家之中,薄家尚武,宫家虚有泼天富贵,我谢家文脉相承,良相频出,可领繁盛之道。”
小宛心想,谢岸还真是好大的口气。
哪知听姬昼却笑起来,小宛不解他怎么还能笑,听到这话不该是大发雷霆?
“谢公子言之有理,但——谢公子觉得,阁下如今可堪独当一面么?”
谢岸脸上笑意僵了一瞬,忽道:“为何不能?”
姬昼负手淡笑朝前走了两步,立于衡门旁临崖处,脚下万顷篁竹覆雪。
他回身立定,身姿朗朗如松,声音在烈风里有些破碎,但仍旧金声玉振,道:“谢家离心,谢梧老将军在绛京出事时,谢家并未出手相助,致他削官斥位,名声扫地;谢公子的姑姑当年所嫁非人,亦未能觅得谢家庇护,——若非如此,她何必屈居九霄楼中,不得归家?”
谢岸脸色一变,“……不对,不是这样……只是,四叔他出事太快,我们没来得及……还有姑姑,姑姑她……”
他不料这人能一语中的,点破他们家如今勉强糊住的一张纸。
小宛于此终于明白过来了什么,九霄夫人才不是谢岸的姘头,是谢岸的姑姑。
她用自己的脑子思索了一下,姬昼是要双管齐下么?
她对谢家不甚了解,但薄太后既然说什么暗钉在景合楼——九霄楼,想必谢家主事里,也有谢九霄的一份;而谢岸,似乎并不能够真的独当一面。
那么谢九霄跟姬昼到底有没有达成某种协议?
小宛只突然觉得毛骨悚然,黎河可太危险了,连谢岸这毛头小子都有逆心。姬昼居然敢孤身一人在九霄楼呆了两天,就不怕她们弑君么?
姬昼淡笑说:“我想,谢公子一定也以此门为荣,欲承祖业;但很多事,很多人,并非你所见到的那样容易。离心为第一大忌。”
谢岸神色莫名,终于道:“那敢问阁下有何高见?”
“如今世道,繁华腐骨,笙歌溃烂,万事万物,不破不立。”
衡门之下,雪风乱舞,小宛撑着素白纸伞在一边,看着不远处的姬昼,他独立在茫茫大雪中,洁白的衣袍与雪相融一样,茕茕孑立,遗世成孤。
她忽然想到一句词——高处不胜寒。
小宛又觉得,今天他们的对话实在太高深,她听不明白,唯一听明白的大概就是,姬昼好像想要扶持谢岸成为谢家真正之主——再来个不破不立?
得出这个结论后,小宛吓了一下,自己怎么这么聪明啊哈哈哈。
谢岸忽然笑了笑:“阁下来黎河,到底为着什么?”
姬昼也笑了笑:“先祖曾赞这罄山绵延,百里锦绣河山,在下不过不忍它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谢岸的神色暗了暗,扇子合上,拱了拱手说:“多谢。”
雪风猎猎,把他的长发亦吹得散乱飘飞。
“可我姑姑……”
姬昼朝他轻轻摇了摇头:“谢公子,若要独当一面,有些琐事,当学会自己处置。谢夫人纵然可以帮你,又岂能陪你一辈子?”
谢岸没有说剩下的话。
小宛在一边欣赏着远处的风景,雪落下,苍茫茫的白,看不出哪里是山哪里是水,只让人觉得天地一色,水接山接天。
她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了怀疑。
在罄山上呆了五六日,已在极缓慢的游览里把罄山十景挨个游览了一遍,但仍未等到那个薄太后说的暗钉。
小宛再找不到借口能继续消磨下去,毕竟她连想爬山顶看看雪天的星星这种理由都用过了。姬昼陪她半夜上了山顶,看了半宿星星后,两人次日齐齐得了风寒。
偏是就要告辞离开这一日,林管家小跑着到谢岸跟前说,姑奶奶来了——就是谢九霄。
第57章 交易
正于花厅向谢岸辞行的姬昼稍稍侧了侧身, 目光温和但又敛着几许探究,看向厅外。
这座花厅筑在一处半山腰上,从山脚到此要登上百十来级台阶, 因此遥望而去,只见得在丛叠翠篁、苍茫白雪之中,几十红衣女子快似离弦之箭, 又似长剑疾驱刺至,带有凛冽万分的气势。
花厅三面开了窗,翩翩大雪于四面寥落下。
姬昼淡淡看向正闲闲立在花厅临窗赏雪的宝蓝衣袍的少年,掩袖咳嗽了两声后, 慢悠悠道:“谢公子, 在下夫妇便不叨扰了,这便告辞了。”
小宛如何能没看到那些气势汹汹的女武士, 心里寻思着还是赶紧走吧,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 她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怕什么。”
姬昼看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低声道。
那边的蓝衣少年却缓缓侧过半身, 手执折扇倏地打开, 展开朗朗的笑容:“白公子, 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姬昼微微抬头:“哦?”
小宛低声对他说:“我们快走吧, 我觉得, 他们来者不善——”
姬昼好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小宛惊异地说:“不走?”
“来不及了。”他眼里沉静, 完全没有被逼入困境的惊恐。说罢, 又咳嗽了几声, 昨夜里看星星得的风寒显然甚为凶猛。
说时迟那时快, 那些佩刀束袖红衣女武士已闯进花厅,刀光锋冷,排列整齐地立在两边,恰形成一个包围圈。
姬昼并未言语,而是闲闲地在一边玫瑰椅上落座,执起一杯热茶。
小宛对他这镇定感到十分佩服,但她自己可完全不能镇定下来。
什么叫来不及了?
厅门外先露出一座堆云似的发髻,珠钗溅雪般琅琅映光,旋即是一张令世人痴醉的脸,眉目妖娆,眉心贴着一朵血红花钿。含着盈盈的笑,盈盈间却闪着几分野心的光芒。
飘云般的赤裙,以孔雀绿羽织绣的花纹从腰身逶迤至裙摆,一步一行,皆似霞光飘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