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呆说:“娘亲,你不是教我说,人不可以忘恩负义的嘛,要知恩图报,人家帮了我,我们自然要谢谢他呀?”
小宛重重咳嗽了两下,捂着心口,没有说话,血一般的残阳洒进来,镀在她侧脸上。
“小呆——,娘亲给你取名叫小呆,就是时时提醒你,不要犯呆犯傻,不要被别人骗。”她低声说着,“他们接近你,一定是不怀好意,世上没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的。”
这是她血的教训,两次覆辙。
她轻轻地摸了摸小呆的头,微微叹息。
小呆懵懂地点了点头,显然神色里还有一抹寂寞:“知道了……”他乖乖地眨了眨眼睛,说:“娘亲,我去看看舅舅有没有煎好药。”
说着,笨拙里掺点灵活,下到地面,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开了。
他刚一出门,就撞到一个人,他扬起团团小脸,望见是下午那位长得很好看的穿白衣的叔叔,有些吃惊,说:“叔叔?”
可这个叔叔跟下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他怎么嘴角上扬,蹲在他面前摸着他的头,温柔地笑着说:“叫爹。”
小呆愣了一愣,转而就想到刚刚娘亲说的话,连忙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叔叔怎么来啦?”
“……来看看你娘亲。”
他说着,站了起来,立在门口,忽然有些情怯。
从门口什么也看不到,但他在想象着见到她时,应该怎样说,怎样做。
该怎么样呢,她才会原谅自己。
他缓缓地踏入静谧的房间,斜阳被雕花窗格分割成了一片片的光芒,在他的雪白衣角荡漾。
熏香袅袅冒出鎏金香炉,春日傍晚的绚盛还停留在窗前,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心激荡如大江奔流,一泻千里,他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在颤抖,他一眼望到雪纱帐里的隐约的人影,匆匆几步到了床边。
他原想要伸手撩开帘子,只是手臂也仿佛使不上力,坐在床沿边,手伸了几回,又缩了几回。她近在咫尺,隔着一幅雪白纱帐,容颜静谧美好。
他垂下眼,唇动了动,半晌,才终于发出两个音节:“小宛。”
嗓音低哑。除此之外,他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注视着她的脸,眼角微红,喉头滚动了一下:“小宛。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他握住她在锦被外的那只手,掌心微凉,触感竟然这样不真实。
小宛原本因为困倦而昏沉地睡过去,这时耳边虚无地传来了唤她的声音,这样深情,这样温柔,她仿佛在哪里听过。
汹涌的记忆伴着那声音一道苏醒,蒙蒙的天光下,那个侍卫告诉她:“……属下已经传信回了绛都,陛下一定很快就接您回去的,……”
她等了好久。一天,两天……半个月,一个月。等到快要死掉,都没有等到。
人在濒死的时候,大概才会大彻大悟。
须臾爱恋,全是假象。
失去价值以后,他这样心狠手辣忘恩负义的人,哪里还会再看你一眼。
贱若蝼蚁,轻若尘埃,她那一生,不过尔尔。
她缓缓睁眼,天色昏冥,春日的傍晚暮色渐渐漫过墙窗,一剪紫藤花瀑布般泻在烛火摇曳处。逆着光,隔了一幅雪纱帘,床沿边坐了一个人。
冷冽的松柏气息泛入她的鼻尖,如同噩梦一样令她窒息。
她动了动手指,发觉手被人紧握,那人如梦初醒般,又攥紧了些,隔着帘子,他的目光落过来,她看不真切,但知道很危险。
启唇时她嘴唇都有些哆嗦,说:“放开。”
“小宛……”
“放开我!”她又惊又惧,从他手里挣脱,往后缩了一缩,抱着胳膊,叫道:“哥哥!哥哥!救救我!哥哥!”
他没想到她的反应这样剧烈,缩在角落,警惕地盯着他,如防备坏人一样防备他。
他心尖滚过一阵细密的刺痛,探出手继续去握她的手,想要说什么时,外头一阵脚步声,下一瞬他就听到一道冷漠声音响起:“晋王殿下在岐川这里做什么?”
小宛如同看到了自己的救星,眼泪全都忍不住淌下来,“哥哥!……”
叶琅身后还跟了个紫衣少年,正是嬴罗。
见状,嬴罗掩扇微微一笑,说:“叶兄,晋王向来光风霁月,君子端方,不会行那等不齿之事,或许只是来探望殿下。”
闻言,小宛却见背着他们的姬昼目光稍低,手势一转,解开他的腰带和衣裳,她呆了一呆,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刚要出声,就见他转过身去。
叶琅见这素衣青年转过身,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身上衣衫还敞着,他垂眸,双手正在扣上腰带。
不止是叶琅,连嬴罗也笑不出来,他的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几乎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刚刚我已轻薄了她。
只见他低低一笑,抬起头,眸光如星:“孤不是什么君子。不过,昭王殿下放心,孤不会翻脸不认人,明日孤会奏请天子赐婚。”
此话一出,叶琅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看了一眼嬴罗,强忍怒气说:“赵王殿下先请回罢,改日再……再谈。”
嬴罗青着一张脸,僵硬点头,转身离开。
小宛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会无耻到这种地步。
无耻,无情,无义。
薄四公子其实全都没有说错。
她看着哥哥,满眼都是哀求,摇着头想要说“不是这样的”,哥哥会不会相信她,哥哥会不会嫌弃她了。
她眼泪淌下来,身子缩在被子里颤抖得厉害。
叶琅端着药碗,脸色格外难看,冷冷地扫了一眼姬昼,说:“小宛不会嫁给你的。她从前吃了很多苦,往后,我不会叫她再受伤害。今日晋王为了娶她就不择手段,他日又会怎样对她?来人,送客。”
她提着的心放下来了一些,哥哥愿意相信她,哥哥始终是维护她的。
他离去时仿佛毫无留恋,仿佛亵玩了一样小玩意儿,可以随意地抛弃似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迈出去的每一步,几乎都是万劫不复。他若心软一点,他就娶不到她了。
就算以后她要怎么样对他,要杀他他都认了,只是,只是她决不能嫁给别人。
她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浓浓夜色后,投进哥哥怀中,再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说:“哥哥,哥哥,我不要嫁人……。我们回家好不好?”
“小宛,你不嫁,哥哥绝不逼你。放心,哥哥会护你。”哥哥的大手抚过她的长发,令她心中定了定。
只是她知道姬昼是怎样不择手段和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低声说:“哥哥,对不起,我之前……我之前说的话,其实……”她擦了擦眼泪,仰起头,“我说了谎。……哥哥,我怕你们都看不起我,所以……。”
她低声地说出,那段扎在她的心尖、如利剑般的往事。
她望着他,小心翼翼,又害怕。
叶琅以前只知道她过去过得很不好,直到今日才知道,这段过去是这般痛苦。
就连听一听也觉得痛苦。
他的指尖将她蹭乱的发丝别回耳后,认真地默默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把她揽到自己的怀中。
揽得紧紧的,无声的拥抱比千言万语还能令她心安。
这是她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她想,哥哥真好。
下半夜,弦月挂在窗边。哄着小呆去睡觉后,她抱着膝在床上久久没能入睡。断断续续的噩梦又袭来,她原本都快要忘记,可是今日现实闪了她一道霹雳惊雷,让她醍醐灌顶一样清醒地意识到,许多人不是她逃避就能逃过去的。
蜡烛即将燃尽,摇晃得厉害,她忽然听到有窸窣声响,警觉抬眼,下一瞬她就震惊地看着窗户里翻进一道白影,朦朦胧胧地走到她床边,她提起被子往后倒退了些,瞪大眼睛正要叫人来,声音才发出一半,手便被他合在掌心抵在脸边,听到他低声说:“小宛,我太想你了,所以偷偷来看看你。我担心你要多想,只是想告诉你,我会带你回家。”
她脸色苍白,猛地抽出手,颤着指向门,说:“你走。”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轻轻叹息一声,就要离开,刚踏出两步,他又转身,认真说:“小宛,我会娶你。”
“娶我?”她抓着锦被边沿,一句反问就叫他的脚步定在原地。
“我被你骗了一次,两次,你还要骗我第三次。”她捂住眼睛,眼泪沿着指缝就淌下来。
烛泪肆然流淌,窗外寒风吹火,满室影子乱晃。
她说,“姬昼,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你不要我的时候,就一眼也不多看,只不过现在我成了昭国的公主,对你来说重新有了价值,所以你这次又要怎样利用我?我已经替你背尽全天下的骂名,给你留个千秋万载的好名声,你还不愿意放过我么?”
她惨然一笑,捂住脸,埋在膝间,自嘲说:“是了是了,一定有我不知道的天大的利益好处,不然你那么嫌我脏,现在竟然都愿意娶我。”
身侧的床榻陷下去一些,她察觉到他沉默着,沉默不正是默认么?
“我说的是气话,小宛,我从没有那样想过,只是,只是看到你替他说话,我就气昏了头,……我知道你不相信。”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幼稚。”
他轻轻地揭开了纱帘,逆着烛光,她辨认不清他是不是红了眼角,但是那又怎样,她不会再信他一个字眼。
她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往日的伤痕却已经波涛一样涌上了心头,她重又抬起手,指着外面那扇门:“你走。”
他没有动,目光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如今不再是波澜不惊,隐隐约约点着水光。“我平生没有后悔过什么,可这三年,我一直很后悔,只要我不走那一步路,或许就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小宛,怎么样你才愿意原谅我?……”
他从怀里掏出了什么,竟然是那家老李烙饼。他献宝似的递过来,眼中有些热切。
他知道她以前喜欢这个,打听到钤京也有分店,赶过去时因为太晚,人家已经关门,他硬是去人家那儿敲门,让人家做了这份烙饼。怕冷掉,一直揣在怀里,仿佛揣了一颗热切跳动的心,一片暖意洋洋的心意。
“我不要你的东西。”她别过目光,冷笑了一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这时,才忽然体会到了当年在黎河时,她眼巴巴地把她喜欢的东西带给他吃,但是他不要的心情。
原来真心不被人珍惜是这样的感觉。
第94章 质问
春夜, 星子漫天。
门被人猛地推开,亮如昼的灯火点明晦暗斗室,小宛循声望去, 来人只匆匆穿了一件外袍,立在门前,背后的寒气一并涌入。
叶琅冷峻眉眼微微一蹙, 几踏步就来到了床榻边,护到小宛的跟前:“三更半夜,晋王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宛握住他的手,身子因为刚刚情绪激烈还在起伏, 垂着目光, 但仿佛找到了倚靠,低声说:“哥哥, 幸好你来了……”
他们望向姬昼,被那盏宫灯照亮过后, 她才惊觉原来刚刚隐约的水光并非她的错觉。这样冷血薄情的人,做戏却做得这么真,若不是她知晓他的演技, 怕也要被他这番“真情实意”欺骗。
“我——”他或许并不知道怎么措辞, 刚犹疑着发出一个字音, 叶琅冷哼了一声, 打断他说:“我也是才知道, 原来你就是小宛那个忘恩负义、薄情寡幸的前夫。但——这些业已结束,小宛往后与晋王没有任何关系。事不过三, 若你再来, 休怪孤不客气了。”
他有些摇晃地站起来, 面色颓唐, 眉头紧蹙,仿佛遇到了他平生难以解决的难题,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记忆里哪怕是再怎么难的难题,他也从来眼神坚定,仿佛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只是现下,她望到那里有一点颓败和迷茫,后悔。
“……是我忘恩负义,是我薄情寡幸。”他的嗓音有点低哑,恍似薄暮残阳,“有些错一旦铸成,再也无可挽回,我原以为你不在了,我连弥补也弥补不了;可如今你还在人间,我还能够遇到你,我只想尽我所能竭我之力,可以,可以……”
他的话尾音染上弦断般的轻颤。
他的目光哀伤,像打碎了一地月光。
后悔?她又茫茫然地想到那个她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六年前他刺下那一剑后,他后悔过么?她也茫茫然地记起了稚水阁里废太后和三公子的对话。
落子无悔,他布下棋局,从未后悔过牺牲她,不是么?
她的眼神坚定了些。
不要再被他骗。
人,不能在一个坑里跌倒三次。
“是不是我没有死掉,你觉得你的那些累累劣迹还有人知,所以还来纠缠我,还想要弄死我?”她的目光虚无落在了锦被上绣的白鹤上,淡淡说,“我还在人间,你觉得不可置信,你觉得我应该死在晋南,以你预料的凄惨的方式死在晋南蛮荒之地,最好挫骨扬灰在世间荡然无存,带着所有秘密和骂名死去,对不对?”
他立即说:“不是!我从没想过……”
她扭过头,不再看他,捂着脸,眼泪落在掌心,又沾湿了锦被。
她忽然感到有大手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就听到了哥哥冷厉的声音:“小宛她不问,我来替她问。”
“九年前,你伤好后不告而别,让她一个十四岁小姑娘呆在秦楼楚馆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她受人欺侮时,你在哪里?你那时就打定主意以后还要利用她罢?”
“六年前宫变里你是不是从没犹豫过牺牲她?她一剑穿心时,你有没有后悔过动摇过?她的伤口至今还经常发疼,疼得半夜睡不着,时常因此失眠,你大概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罢?你大概也从未后悔过罢?”
“她奄奄一息、被迫服毒的时候,你在哪里?是不是正好继任大位,普天同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