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替你背尽了骂名,无辜当了红颜祸水,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时,你在哪里?是不是自得于自己计谋精妙,运筹帷幄?”
“她在黎河差点被人欺负了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一个人流落街头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冬天被人推落水中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一边冷眼旁观,救也不救她。她高烧不退连日昏迷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在看望罪魁祸首,对旁人嘘寒问暖,还让她顶罪。”
“她费尽心思给你做生辰礼,你大概看都没有看。”
“她把玉佩给你时,说过,你不要骗她。可你还是骗了她,还扔掉了玉佩。”
“她在晋南荒蛮之地,毒发即将身亡,意外发现怀孕,满心期待等你来接她回去时,你又在哪里?听说绛都庆贺铲除杨郡薄家,庆功宴连贺三日三夜。”
“那些时候,你在哪里?”
他的神色已经惨白如纸,目光陷入了虚无,倩扶着檀木的床柱,连摇头也做不到。
他在哪里……。
难怪她是这样恨他,他在茫茫岁月里,原来做过这么多可恨的事。
记忆碎成一片一片,宛如寒刀的刃口、破碎的瓷片,一片一片割得他鲜血淋漓。
“往事已矣,我不会再对你期待什么,你也不要纠缠我。”
——
他在夜色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半晌,已不知走到了哪里,星光璀璨,像她的眼眸。
可是她现在不要他了。
他颓唐地抱着膝盖,坐在院落一角,海棠花树下。海棠花在夜里未眠,还熙熙攘攘地开在枝头,淋漓月色里,她们开得格外热闹。
忽然间,他似闻到一股凛冽梅花香气,微微抬首,身侧已坐下另一人来。
“怎么了?”优雅声线含着几分戏谑响起。
那人玄袍如墨,眉目如画,桃花眼含着潋滟星光,正是燕王沈约。
燕、晋相隔虽远,但不妨碍他们两人因为同为有志青年而结交。
沈约递过来一只东陵玉的酒壶,酒香甘冽,与那冷梅香气交缠成了既热烈又冷清的气息。
他端直起身,看向身侧,自嘲一笑:“伤情。”他拧开酒盖,动作微微一顿,说:“我已经很多年不饮酒了。”
“这是昭国陈酿的荔枝绿,果酒,性温。”沈约淡淡一笑,桃花眼瞧着他,嗓音清淡,“最无情人恰有了情,有情人到头来最无情。”
姬昼闷下一口果酒,酒入喉间,甘冽里掺了一丝辛辣,似他的心境。他攥着这把酒壶,目光迷惘地看向了漫天星光,说:“凉薄,冷血,心狠手辣。我母……母亲也这么说我,她也是这样说。”
酒意湛凉悠长地划过齿舌,他深吸一口气,续道,“可是咱们这样的人,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我若不凉薄冷血,不够心狠手辣,只怕早就连骨渣也不剩了。……我此前从未觉得我做得不对,如今却开始怀疑,一切又是否值得。”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死后成了一把白骨,谁还在意身后之名?毕竟这天下骂我的远比骂你夫人的多,我也从未在意过。至于值不值得,并非你我所要担心之事。”他顿了一顿,以手支颐,续道:“……世间安得双全法。忠孝尚难两全,何况是江山美人。”
话音落后,姬昼却久久地缄默了,沈约奇怪地瞧他一眼,他的眸光烁烁,仿佛眼眶湿润,“她一个弱女子,要承担那么多恶名。我现下连想一想……也觉得对她太残忍。她不是我们这种人,她既单纯又善良,不应承受这些。”
沈约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世上最怕不是做不到,而是来不及。她还在,你还爱,那就来得及。你可以……”他附耳说了一阵。
姬昼的眸光略低,心中像又燃起了一线火光。
——
次日,夏天子正在美人簇拥里饮酒,殿外来人通传晋王到。
夏天子“啊”了一声,那士官立即讪笑贴近他耳朵重复道:“是晋王姬昼到了。”
夏天子这才缓缓从美人堆里坐起,老眼昏花不知拥的美人可是昨日那位,只是扯开嗓子叫了一声:“……诸全先生在么?”
坐在天子之左最尊贵的位置上,一个身材短小、头发稀疏且留了两撇胡子的男人慢腾腾站起,拱了拱手:“诸全在。”
夏天子说:“先生去招待一下那个……”
士官提醒道:“晋王。”
“晋王。”
诸全眯了眯眼,面上却也没有带笑,他自然知道夏天子昏聩年老,或许连他容貌都看不清楚了,只是说道:“臣遵旨。”
诸全和晋王有那么些过节,几年前,晋王在海光盛宴上将他遣送回钤京,成了好一阵的笑柄,此事他还没有找他算账。
现下,他既来到钤京,还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么?
他仔细一想,捋了捋两撇胡子,愈加得意地笑起来,他自然得让他知道,这世上不独有他晋王姬昼,还有他这个天子近臣。
殿外通传不久,殿门大敞,迎着天光走近一人,身着玄地赤纹正统礼服,戴通天冠,怀抱玉笏,端是俊雅肃严,一步一步进得殿来,眉眼还含着几分笑意,但真假不可辨认。
随同他进来的,还有晋国列卿排成两列。
歌舞未停,姬昼步步稳稳踏过长道,那些舞女又怎么敢同他为难,早已被震慑得往后退去。
到得阶陛之下,他行了一礼,说:“臣晋王姬昼,恭祝天子万寿无疆。”
诸全见他跪下行礼,夏天子俨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一阵,心想着这也是变相地跪了他,倒也叫他多跪一会儿。
但姬昼行过礼后并未等待夏天子叫平身已直起身来。
诸全以为自己拿到了把柄,立即瞪眼说道:“晋王怎不等天子之命,擅自起身?”
夏天子与晋国同姓,若论辈分,这已经垂暮之年的夏天子还需叫姬昼一声叔叔。
姬昼微微一笑,目光幽深:“论辈分,天子尚需称我一声叔叔,我只怕你受不起。”
第95章 坏了
黄昏时分, 天边一抹斜阳照进来,小宛在登陵海苑南山的戚黄楼二楼喝茶听戏。周围热热闹闹坐了许多各国女眷,小宛默默坐在角落里, 以免人家过来问东问西。
在女眷里头,宁国一位公主很能左右逢源,年岁瞧着不大, 容貌妍丽娇俏,穿了一身碧罗裙,正端着盏茶,转头跟旁边哪位公主低眉含笑说着什么话。
小宛本也不想听她们叽叽喳喳, 但她们声音又实在有些大, 她就不得不竖起耳朵听一下,那压低了声音的某国公主说道:“……沉阴姐姐, 你说,这正卿位会花落谁家?”
宁国沉阴公主掩袖一笑, 说:“我父君说,齐国强盛,燕国威武, 赵国忠诚, 晋国丰阜, 昭国势劲, 五位国君怕都有一较高下之意。钤京外头陈列着的各国卫队, 不都是趁此机会耀武扬威的么?”
那公主又道:“哎,还是年轻些的好, 我父君现下只想固守, 丝毫没有敢一争高下的意思。”
沉阴的眼睛弯成一弯月, 笑道:“好妹妹, 你忧心那些作甚,不妨多想一想怎样挑一个好夫婿。我父君说,他想将我说给晋王做王后。他为他的夫人守了三年,可见是个极专情的男子,倘使娶了谁,一定会对母国照顾有加。”
“呀,我倒隐约听闻昨儿发生的一件事,说是,说是……”
纵使那位公主声音压低,但耐不住小宛耳朵太尖,那“轻薄”二字甫一出口,她便晓得了昨日之事已经被人给泄出去了。
“啧,那一位却跟没事人一样。不晓得是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那些男人全都被迷得七荤八素的。”
她心底嗤笑了声,也不知那些男人给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个的只晓得说她的小话。她没再听下去,转头继续嗑起瓜子来。
她捏着茶盏徘桓,尚在思虑究竟是谁在外头胡说八道,在外头玩“飞窜天”的小呆抱着他那宝贝迈着两条短腿扑进来,她及时放下了瓜子盘把他接住,分秒不差。
“娘亲——”他这声“娘亲”叫得软软糯糯,柔肠百转,听得小宛极其满意,摸了摸他略带薄汗的额头,笑眯眯地说:“玩累了?”
小呆摇了摇头,但委屈巴巴地贴在娘亲的腿边,说:“娘亲,它坏掉了。”
这飞窜天是个木圆盘状的物件,内有精妙机关,按下即可发射上天,在空中像一只大鸟张开四翼,一飞窜天。小呆眼巴巴地望着他娘,把它捧到娘亲跟前,小声说:“它,它跌下来的时候,就飞不上去了。”
小宛虽然心灵手巧,但是对这些机巧的玩意儿却没有多开几窍,所以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也不知怎么修。
她叹了口气,说:“等晚上咱们回驿馆去,让舅舅看看吧。”
小呆撅了噘嘴,很是不开心的模样。
然而晚上他们回到驿馆时,叶琅身边那江士官却是颇遗憾地说:“殿下,小公子,陛下进王宫觐见去了,一时半会大抵回不来。”
小宛看着小呆嘴一扁就要哇哇落泪的样子,不由头疼,对江士官道:“你们瞧瞧这个能不能修好?”飞窜天在那些随侍的士官手里转过一遭,都纷纷摇头,小宛诧异说:“都不能修么?这,这看起来平平无奇,这样难修么?”
他们说:“殿下,这是陛下行经晋国时在鄂宁看到有个巧匠做的,说独一无二,所以,所以……”
小宛寻思着这的确是独一无二,毕竟她也没见过能飞起来的圆盘还能中途变成大鸟的。
小呆哭的时候,不是平常孩子的嚎啕大哭,他只是拿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包了一包泪,默默坐在一边哭成个沉默的泪人。
话也不说,就默默地淌着眼泪,看不见时毫无干扰,看见时却直叫人心疼。她便见他抱着那只残疾了的飞窜天,坐在软榻上,两条小短腿耷拉在半空,低着头抹着眼泪。
她抽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说:“那玩点别的,你之前爱玩的那些,……”
小呆哭了半晌,终于抽噎着说:“宁信说他的爹爹什么都会。他今天弄坏了一只能唱歌的木蛐蛐儿,他爹爹就修好了。”
小宛还没反应过来这小娃娃的意思,直直说:“那你弄坏了你的飞窜天,怎么不请他的爹爹修呢?”
小呆哀怨地瞪了一眼他的娘亲,扭过头又开始默默地哭了。
小宛于这时又茫茫然地反应过来:“你说的宁信又是谁?”
“他是宁国的十九公子,他爹爹是宁王。”他仰起头,泪眼朦胧,抽了抽鼻子说:“他爹爹还会打水漂,在登陵海上,他一块石头能打十几个。”他比划着,比划了半天,伸出两只手掌摇了摇:“十几个呢。”
小宛说:“他都生了十九个了,你舅舅肯定不同意娘亲嫁他啊。”她心忖,这小男孩家家的怎么这么小就开始拼爹了,难道会修个小玩意很厉害么?
小呆终于恨恨地趴到软榻上,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小宛以前哄孩子很有一套,现下却有点茫然,他来钤京后怎么有些不一样了,难不成那些男人真的会灌迷魂汤么?
她蹙了蹙眉。
旁边的士官说:“方才宁公子跟小公子为着这个差点打起来了。”
小呆哭了半天,撑起小小身子回过半个头,看到娘亲在灯下一副沉思的模样,他忍不住,说:“娘亲,我也想要一个爹爹。”
小宛怔了一怔。
转瞬她看了一眼这孩子哭得泪人一样的小脸,手指间有些使不上力气,她捏着袖间的素帕,说:“小呆,……”
她这时明白,这孩子鬼灵精的,大抵已经猜得到谁是他亲生的父亲。
她不知要怎么告诉他,他希冀的那个爹爹当初怎么狠心抛弃了他们俩。
她的身子微微后靠,灯花在桌上噼啪地爆开,她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小呆,你还小,你不明白。”
小呆每天晚上亥时初刻就要睡觉,睡前还念念不忘地在注视着床头那只坏掉的飞窜天,闭上眼后小宛还听见他在念叨着,小嘴微张,也不知道是在叫“飞窜天”还是叫“爹爹”。
她坐到半夜仍没有去睡,哥哥今晚还没回来,她睡不着。
江士官说:“殿下去歇息罢?赵王遣人送了些助眠的熏香,殿下要用么?”
她摇摇头,心想不知道赵王会不会修小呆的飞窜天,能不能打十几个水漂。
她坐着发了半晌的呆,红烛就要燃尽,以为能等到哥哥回来,没想到的是等到了一件劲爆的消息。
“你说……晋王跟人打架?”
她莫名觉得这很耳熟,一想就想起来下午小呆也差点跟人打起来。现实总是这样散发着诡异的好笑感,她觉得笑出来不大好,但没有忍住,笑了两下。
士官面带八卦说:“晋王殿下与天子近臣在大殿上对质,晋王殿下说诸全先生三年前觊觎他的夫人,大放厥词,委实可恶。殿下,听说他的夫人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小宛心中蓦然回忆起当年那场盛宴的景象。也似明镜蒙了尘埃。
诸全当时在宴上说的什么,她没有刻意记住,在她看来那都无关痛痒,现在就更加没有关系了——只是她倒有些意外,姬昼还要翻起旧事是做什么?总不会是这时候特意做给她看的吧?
她虽然笨一点,猜不到他们这些人深沉的心思,却也再不能简单地看待他们一举一动,那其后必然有所谓深意。
她思索不出是什么深意。转而想到,如果是这档口惹到了天子的宠臣,那么会不会失去正卿之位的争夺资格?
她拣了一块牛乳酥入口,托着腮,眼光偶然落到桌上未绣完的给哥哥的香囊,拿起来接着绣着鹤纹,淡淡一笑,随意说:“下午时,我听到几位公主夸赞晋王专情,我想,他这么做之后,立一个专情的声名,那些姑娘大约就更加喜欢他了。”她顿了顿,说:“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