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十六身为江湖归安人,为权贵所排斥,也为江湖所不容,成了动乱的导火索。
向伯只知道,郎主殷十六当年像是早知道自己会出事,所以提前收养了青衫,还让她扮做小郎,让别人以为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至于当年他能带着青衫和陆含玉逃出京城,一路往南去,也是靠殷十六拼死扔给他的一块禁卫军腰牌。
向伯以为那是殷十六早前准备的,那腰牌他一直带在身上。
向伯是没有在朝为官过,他不清楚,季弘远在中书省整理了小半年诏诰和银书铁卷之类资料,一拿到牌子就发现不对。
那不是普通的腰牌,是禁卫军圣人亲卫龙虎卫的腰牌。
季弘远再想想圣人那好像啥都知道的神叨叨表情,那聪明脑袋瓜子还有啥想不明白的。
他抬起头,看着圣人,“向伯以为外父是知道京城局势不妙,所以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但其实是外父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用自己的死,换其他人的生。”
武晟帝面上没有特别的表情,淡淡问,“还有吗?”
“外父能让那么多人离开京城,肯定也答应了陛下其他条件。”季弘远顺着武晟帝的意思继续道,越说越肯定,“比如,为今日陛下除去陈家留下伏笔。”
“那你该知道,临安可以选择不死,是朕一定要他死的。”武晟帝居高临下看着季弘远,“陆六娘恨吗?”
季弘远思绪恍惚了一瞬,他也问过陆含玉这个问题。
“我不恨,向伯跟我说过,阿爷是个磊落坦荡的人,他从小在江湖摸爬滚打,知道有得必有失,也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陆含玉看着窗外的夜色,安静落泪。
“错的不是圣人,阿爷说圣人已经有殷氏九曲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圣人给过阿爷选择,他和阿娘选择做英雄。”
“英雄没有错,错的是世道,是人心贪婪。”陆含玉仰望着星空,当时季弘远都很难分清,她到底是不是怨爷娘的选择。
但陆含玉有句话说的很清楚,季弘远一字不差在太极殿里传达,“六娘说,她的仇人自始至终都是陈家。”
“微臣斗胆,替六娘跟陛下要个承诺。”季弘远又叩头下去。
武晟帝:“你说。”
季弘远:“微臣与六娘从还未入京就已经在长敬候府插下了报仇的钉子,以前微臣还想着拍您马屁,好早些爬上去跟长敬候硬刚,现在微臣夫妇只盼着,等陈家满门抄斩后,您能允准殷氏旧部就此散去,从此天下没有殷氏,也没有殷氏九曲。”
武晟帝想起过往,本来不算太高兴,这会儿突然来了点兴致,“你和六娘就不打算求朕什么?”
季弘远瞪大眼睛,特别无辜,“微臣夫妇又没做错什么,连您的马屁都还没来得及拍,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为难微臣夫妇呢。”
武晟帝:“……滚滚滚。”
等季弘远出去后,武晟帝突然笑了出来。
他刚才撵季弘远出去的动作和话,都太熟悉了,十几年前他几乎每天都要说。
想起那个跪在自己面前,请求一死,只为护住所有亲朋的浑小子,想起避开所有人将私印送到自己手中,只求能跟殷十六一起死,并且冷静安排好,即便死后也能为他分忧的义妹,武晟帝也忍不住出神了好久。
“你说,朕是不是老了?”武晟帝问吴大伴,“朕怎么有点后悔了呢?”
他这一辈子杀伐果断,为了江山社稷什么事儿都做过,从未后悔,哪怕十几年前冷眼旁观陈嗣杀了殷氏旧部那么多人。
当时武国内忧外乱,陈嗣跟世家没有任何牵扯,是他能用的最锋利那把刀,武晟帝默认了陈家的崛起。
现在,为了武国社稷的稳定,也为了边关的安稳,他也可以重新扶植一个殷十六出来,将已经跟世家盘根错节的陈家彻底倒下。
吴大伴笑着否认,“陛下您还正是英武的时候呢,您就是见季舍人聪慧,想起殷大统领,这也是人之常情。”
武晟帝心里想,人之常情吗?可帝王容不下人之常情。
宫里发生的事儿,季弘远不清楚,不关心,不在乎。
他甚至没理会拦住他的姚嘉邬。
他只在马车外头跟云易唠叨几句,“姚家忠于陛下,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也正常,我这些天在家也想明白了,反正我是不想再装好些年孙子,才能跟姚御史平起平坐,当几年官儿,攒够了银子,就准备归家当乡翁去咯。”
云易:“……”我信你个鬼哦!
姚嘉邬也不信,本来还稳坐鱼台的这位御史,看着骑马远去的季弘远,头回发现,自己有点看不透他了。
这些对季弘远都不重要,他回了府里,没急着去见陆含玉,先偷偷跑到了孩子屋里。
“你们把孩子送外父和外姑那儿,就说劳他们看顾几日。”
几个奶娘面面相觑,几日???
咋的,舍人要带季娘子出远门吗?
季弘远没带陆含玉出远门,只是去了乡下庄子上避暑。
自从知道殷十六夫妇是自己选择以死换所有人平安后,陆家爷娘,青衫,包括向伯等人心情都不太好。
最正常的当属陆含玉,她天天管家,照顾孩子,还要安排旧部暗暗吞下陈家在武国各地的势力。
她甚至把季弘远也照顾的特别妥帖,看起来好像一点事儿都没有。
被季弘远带出来,陆含玉还有些不太乐意,“眼下正是最重要的时候,你不是也结束沐休了吗?带我来庄子上作甚?”
季弘远从后头抱住陆含玉,指着远处一座前后足足四进,左右三座宅子连在一起的大庄子,“你知道那里是哪儿吗?”
陆含玉沉默了会儿,“知道,是我出生的地方。”
曾经的殷府,现在的长敬候府别苑。
季弘远笑眯眯凑在陆含玉耳边问她,“我一直没想明白,外父得日日上朝吧?那他住在这京郊,岂不是夜半三更就得打马往城里赶?要是下雨刮风的,连朝会都赶不上吧?”
陆含玉安静靠在季弘远怀里,“阿爷喜欢热闹,家里总有很多人,他又怕阿娘不喜欢被打扰,所以就建了这么大一座宅子。”
说起来,陆含玉唇角微微弯起,“当然,需要当值的时候,他就腆着脸住在阿娘的宅子里,说是要比着赘婿的标准对阿娘好。”
季弘远跟陆含玉脑袋挨着脑袋,“那你想他们吗?”
陆含玉眼神有点迷茫,“我不知道,关于他们,都是向伯,青衫,还有爷娘跟我说的,我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为了其他人牺牲自己,却抛弃了你?”季弘远继续问。
“我不是……”陆含玉突然有点哽咽,心里是说不出的委屈,但她没办法怪爷娘,她一个人和一群人,怎么选都有道理。
她仰起头,“我只是在想,那个时候,他们为什么就没想过自己?他们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想我现在这样,念念不忘,无法释怀。”
季弘远将陆含玉转过来,跟她面对面,额头抵在一起,特别特别认真看着她。
“益州府七巧节的焰火你还记得吗?”
陆含玉淡淡嗯了声,“记得。”
季弘远亲了亲她,“我说过,我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你记得吗?”
“记得。”陆含玉心里的委屈慢慢淡了。
季弘远将她拥入怀中,“所以啊,你看我们彼此依靠,但我们都有家人,朋友,孩子。若是有一天,为了他们,我们需要牺牲自己,你知道他们都会过得很好,还有我陪着你,你愿意吗?”
陆含玉看着季弘远,挂着泪笑了出来,“只要你别总抢着撒娇,我就愿意。”
“那不行,咱们初见我就打算吃软饭,你才不能跟我抢饭碗。”季弘远揽着她往庄子内去,“走走走,我跟你说说,等咱家抢回来,咱怎么改。”
夫妻二人往庄子内走去,夕阳西下,没有落幕的哀愁,似乎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
三日后,陆含玉下来马车,一抬头就瞧见,原先写着季宅的地方,已经换了新的牌子——陆宅。
季弘远得意洋洋,“知道啥叫青出于蓝胜于蓝不?入赘咋能够呢,得是把自己的全都变成媳妇的,这才是男儿郎!”
陆含玉笑得特别灿烂,“三郎是这天底下最棒的郎君。”
陆父:“……”
陆含宁:“……”
其他单身的小郎君:“……”
呸!就跟这宅子是你买的一样,嘚瑟!
季弘远表示,自己不光嘚瑟,他嘴还好使,谁也说不过他。
大家吵吵闹闹,笑着进了门,大门关上的瞬间,似是把人间烟火味儿都给关了进去。
起居注记载——
武晟二十五年夏初,中书舍人季弘远被尚书省举荐为中书侍郎,圣人允。
夏末,季弘远当朝将陈派一个官员怼到失了智,将自己贪污的把柄递到了御史台手中。
姚嘉邬光明正大给陆宅送了礼。
长敬候府查到诗集是梁霏师徒一起搞出来的,陈嗣确认,季弘远成了白眼狼,还没爬到顶,就已经攀了别枝反咬他一口。
二十五年秋,圣人未立太子,只令大皇子与二皇子一起监国,姚嘉邬与陈嗣辅国。
圣人出发半月后,中书侍郎季弘远与姚家大郎姚嘉郁书信往来的事儿被陈派官员捅到了朝堂上。
陈派官员直指季弘远与姚家暗中勾结,想要趁陛下亲征时,趁机刺杀作乱,为祸朝纲。
季弘远喊冤,拿出自己是双手书的证据。
但凡考试公文等明面上的是右手书,从小到大所有跟人秘密往来的书信,包括家书,耍混等,都是左手书,从无例外。
而陈派官员给出来的证据是右手书,由此大皇子和二皇子决定压下,等圣人回朝后处理。
武晟二十六年夏末,武晟帝大胜西北外敌,班师回朝。
不等陈嗣参季弘远,季弘远就直接将长敬候通过异人仿写的方式,陷害曾经的鹰卫大统领殷十六,并且意图寻找到殷氏九曲,图谋造反的证据,摆在了圣人面前。
姚家也趁机将救下的齐太医一家请上朝堂,贵妃这些年谋害皇嗣,甚至对二皇子下毒的事情铁证如山。
圣人大怒下旨,长敬候屯兵自重,诬陷谋害贤良,并意图谋反,满门抄斩。
贵妃被赐三尺白领,圣人给她最后的体面,是允许她死在甘露殿内,以庶妃位葬入皇家。
武晟二十七年,中书侍郎季弘远请辞归乡,圣人当朝大骂季侍郎,骂着骂着就给他升了官,时任御史中丞,掌管监察院。
武晟三十年,季中丞跟姚御史当朝舌战,气晕了姚御史和圣人,被贬为中书舍人。
季舍人游手好闲,天天往工部跑,半个月不到就被陛下揪回去,升为中书令。
武晟三十一年,一直不肯离乡的季家人终于季家搬到京中,听人满口喊季相公,乐晕了爷娘。
季娘子伺候家公家婆,也跟着晕了过去,时七年后,季娘子又生双生子。
武晟三十二年,双生子抓周宴上,圣人御赐陆六娘鸿禧娘子牌匾。
--------------------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我尽力了,还有一章季怼怼·阴阳怪气·相公的番外。
下本写《夫人不需怜》,呜呜求个预收,孩子不想再无收藏开文了,太难了~
文案如下——
岳舒窈的父亲是惠清伯府庶长子,在她三岁时就去了。
父亲死后,她和寡母立刻被打发到了偏远庄子上。
直至她及笄这年母亲离世,才被接回伯府,匆匆替受宠的庶妹嫁给了云宁侯府即将远赴边关任职的庶子。
她这位夫君也不受家中待见,他还有个白月光嫁给了他大哥。
受宠的庶妹送了她一面好镜子:好歹独守空房时,你也能把自己的可怜样儿看清楚点。
岳舒窈冷静谢邀,扭头死当换了银子,她没打算对镜自怜。
*
嫁人后面对冷遇,她默默做好自己的本分,安居一隅。
母亲临去前只盼她能好好活着,她自己一个人过得更开心好吗?
如果她夫君不莫名其妙就开始常住后院不肯挪窝,这日子就完美了。
—————
乐平公主之子萧衍晟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父亲和继母的眼中刺。
所以哪怕他心悦之人弃他嫁了大哥,娘子也是继母仗着身份恶意塞给他的,他也没太难过。
毕竟他从未把侯府的人当做家人,他也不缺人疼爱。
一开始,他只当身边多了个要养的陌生人,给吃给穿,别的他无能为力。
好好养着岳舒窈也是可怜她孤苦无依罢了。
等他发现后宅越来越像个家,再想好好跟夫人过日子,她已经不稀罕了。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抱着枕头被关在门外的下场。
萧衍晟:娘子,你好歹可怜可怜我?
岳舒窈:男儿当自强,慢走不送。
萧衍晟:……感谢在2022-05-18 00:30:53~2022-05-21 05:0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面膜给你笑掉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番外
等长敬候府彻底被抄家问斩后,季弘远跑到武晟帝跟前请辞。
他说话可好听了,“微臣才疏学浅,不足以胜任中书侍郎,朝中许多同僚才能远胜仲廉,求陛下允准微臣归乡,做个富贵乡翁。”
武晟帝气笑了,“你想的挺美,朝廷花费时间精力好不容易选出些能用的,现在就让你回归乡,享荣华富贵,你是觉得国库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
季弘远跪在御前,特别无辜,“可臣每次上朝都免不了听人说风凉话,说微臣是仗着外父为陛下所喜,才能爬到现在的位子上,微臣受不了这个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