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相雪露再度恢复意识时,她的脑中还弥漫着一片如鸿蒙初开的混沌。
记忆中经历的景象仿佛是飘浮在西天彩云之上的,那里是万佛终归之所,无上极乐之地。
梵音缭耳,不绝如缕。
她慢慢地睁开眼皮,才发现,自己仍跪于蒲团之上,只是整个上半身,都趴倒在了地面上。
她用指尖扣紧地面,勉力撑着让自己起来,她的衣衫发饰依旧整洁如常,只是有缕缕的汗意从肌肤里沁出,将小衣浸透,让乌丝染湿,粘连成一绺。
佛殿里仍旧是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只有明亮的烛火跃动在各处的佛灯里,将偌大的庙宇照映得灯火煌煌,明明如日。
远方传来有规律的木鱼敲击声,静心静气,证明她仍在大护国寺中。
相雪露抬头望向上首的释迦摩尼佛像,它依旧静坐在那里,仿佛亘古不变,面容安详,满身慈态,与邪.秽丝毫沾不上边。
反而自带一身佛光正气,要将世间的一切黑暗驱逐。
这越发证实了方才的一切又只是一场梦。
即便如此,她还是看了一眼便极快地收回了目光,虽然佛像正气浩荡,但她的内心却并非如此坦荡,反而有不能显于光亮之下的龌龊心思。
她怕多看一眼,那尊邪佞的欢喜佛便又会出现在那里,勾走她的心神。
相雪露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其实她心中还有个未解的疑惑,就是妙贤法师为何迟迟未来,明明按照她的估测,应该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
她推门出了佛殿,便看见了驻守在这里,三步一岗的紫衣卫。
他们看见她,目不斜视,也未阻拦,任她继续向前走。
相雪露沿着小路走了一段距离,发现原本有几分热闹的佛寺,此时格外的寂静空幽,走了半刻钟,都听不到人声,也未见到一个香客的影子。
再加上四处严防死守的紫衣卫,脑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慕容曜。
也只有他本人前来,才能有如此大的阵仗,让这所千年古刹关闭山门,谢绝香客。
想到这里,她停住了脚步,有些不愿再继续向前踏去。
慕容曜前来,妙贤法师必定亲自相迎,也许眼下,他们便在一起交谈佛法。
而她再走不远,就到了妙贤法师平素用来冥想的禅室。
此时她还未完全整理好心情,不确定再次看到慕容曜那张脸的时候,会不会勾起一些情绪。
但若是往回走,又能去哪呢,此时里外都是慕容曜的卫兵,恐怕不会放人下山,说不定,到时候还是要得传到他那里。
反而会被认为处事不恭,明知君王在此,不加以拜见,便擅自离开。
她叹了一口气,迈动不情不愿的步伐,挪步一般前行。
果不其然,越往前走,守卫越发严密,但是见她过来,却没有任何动作,像是被提前吩咐好的一般。
到了禅室门口,不期然间见到了一位老熟人。
蔺玚披坚执锐,立于门口,目光如冰,冷寒的气息外溢,铺面而来。
见到相雪露,他将气息往里收了收。
她本欲询问他此时方不方便进去,却见他打了一个手势,径直让开门口的通道。
这是让她直接进去的意思。
相雪露提起精神,走了一小段距离,拐过一个弯后,来到了禅室门口,犹豫片刻,她还是轻轻推门。
禅室内弥漫着茶香,一老一少两人正一边饮着清茶,一边对弈。
听到声响后,同时侧首看她。
这两张脸,都是相雪露难以忘怀的,此时同时出现在她的面前,简直如同噩梦重临,令她额角几乎须臾之间便生了层冷汗。
但她还得坚持着行完礼。
慕容曜放下茶盏,抬首觑她:“皇嫂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似乎有些发虚寒。”
他的目光随即下落,在她身上转了个圈:“此时夏末近秋,天气转凉,皇嫂还是须多穿些衣裳,以免受寒。”
相雪露原本紧闭着唇,此时听到慕容曜的关切之语,不得不扯出一点弧度,笑了笑:“陛下原本应费心于国事,却劳得您为臣妇费心了。”
妙贤法师此时笑言:“陛下泽被四方,对长嫂亦如此关心,定能教化万民,是大嘉之福也。”
慕容曜不置可否:“法师言重了,本分而已。”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关心几句相雪露,真是他作为小叔子的本分一样。
随即转首对相雪露说:“朕与大师还要手弈一局,皇嫂不如先坐。”
他都发话了,相雪露只能硬着头皮,坐到了棋桌旁的矮凳上。
左侧是妙贤大师,右侧是慕容曜,相雪露只要稍一侧首,就会看到他们二人的脸,简直就是令人窒息。
于是她只好做出一副对棋局非常感兴趣的样子,聚精会神看着眼前的黑白棋子变换。
未想到,她如此情态,再次引起了他们的话题。
“晋王妃看起来好似也对棋艺造诣颇深,不知可否浅谈一二。”妙贤法师忽道。
“呃……嗯……”相雪露没有预料到会被突然叫到,其实她根本没有看出什么,只能隐隐感觉妙贤法师占据上风。
但有了上次和慕容曜对弈的经验,她不敢妄下论断。
于是呃呃唔唔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就在她倍感煎熬之际,慕容曜出声了:“皇嫂先前在佛殿诵经过久,已是耗费了不少精力,想必此时也没有那个精神来观瞻棋局了,还望大师见谅。”
妙贤法师回道:“王妃喜爱佛法,乃是善事,贫僧欣喜尚且不及,又怎会因此怪罪呢,只是如今世道,青年之人很少有能沉心佛法问道的,王妃倒是慧根独居。”
“是了。”慕容曜浅抿了一口茶,眸光如茶水一般荡漾出涟漪,似笑非笑道:“皇嫂念经之诚,上感于天,下动于神佛,方才,紫衣卫来报,皇嫂一人在佛殿内,跪坐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实在令人感佩。”
他怜惜地望向她:“不知皇嫂的膝盖,可有淤紫。”
第17章 17 已是容易遭人非议
女子的膝盖本是极为私密的地方,不轻易裸露于人前。若是单问后一句,未免有些失礼。
但有了前面几句的铺垫,仿佛这最后一句只是出于纯粹的关心,顺理成章地问出来的一样。
他面带轻愁,眼含怜惜地对她说出这句话,却使她差点消受不了。
尤其是,只要一想起,先前她在佛殿中做过的事,与他话中描述的截然相反的时候,她就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
在他眼中,她或许皎白如明月,洁净若雪,温柔善良,虔诚信仰佛陀,是端庄又守礼的皇嫂。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完全是一个虚拟的假象,真实的她,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浪.荡。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一个个梦境,似乎如铁证一样,全部摆在了她的面前。
相雪露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目光,慕容曜如果知道他的皇嫂,在他眼中高洁无暇的嫂嫂,竟然肖想过他,会是什么感受。
她不敢想象,只能猜测,彼时他或许会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说:“相雪露,你太令朕失望了。”
“不仅不配当皇兄的妻子,更不配当王妃,当皇家妇。”
“太后和国公是如何教导你的,这便是卫国公府的家风吗?”
这些难听的话语回荡在她的耳边,令她愈发害怕会在不久之后变成现实。
这让她更加提醒自己时刻注意谨言慎行,维护好卫国府的脸面,维护好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毕竟,他此时是如日中天的帝王,万民敬仰,光彩耀目,手执江山,言出九鼎。
而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寡妇,死了丈夫以后,便什么也不是,还得仰仗他的余光,以后日子的好坏,可能不过取决于他随口的一句话。
这样的她,如何敢和他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本就一无所有,不想再因为别的事被他轻看了。
于是相雪露咬紧下唇又松开,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回答他:“多谢陛下,臣妇一切皆好。”
她端起茶盏,遥遥敬他一杯,杯盏隔空相碰,两人目光交接的一瞬,她感觉自己又重新找回了自信。
做回了那个处变不惊,端庄得体的晋王妃。
却莫名感觉到他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只是顺着喝下了她的茶,不再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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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相雪露回到宫中的时候,连太后都很惊讶,问她怎么才待了一日不到,便回来了。
她笑着解释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心中所求,无需神佛再予以助益。
此次之后,她意识到,有些心魔梦魇,求佛无用,求道无门,只能靠自己来解。
若是内心一直困守其中,恐怕谁也不能帮她走出来。
终归,半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只要她能在这个期间守住本心,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与此同时,嘉朝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花朝节,也即将拉开序幕。
花朝节起源于建朝之初,因元显皇后喜爱鲜花,皇帝故在每年八月之始,初秋季节,于宫中及京城以百花装饰,举行盛大节庆。
整个节庆要持续三天三夜,在此期间,不设宵禁,传闻在此时若登上皇宫中的高台,便可看见星河霄汉,万家灯火。
全天下各地运过来的美丽花朵汇聚京城一地,争奇斗艳,繁花似锦,其热闹繁盛甚至不下于年节。
今年,太后大感精力不如从前,又因相雪露此时陪伴在身侧,便直言让她多参与宫务,适时搭把手。
花朝节期间,要在宫中设宴,彼时宴请群臣,还要利用各地的珍稀花朵,对宫廷各处加之以布置装饰,事项繁多,耗费精力甚大。
纵使有女官加以协助,相雪露还是觉着,颇有些忙不过来。
连带着这几日,也没有去教过燕王。
慕容曜好似也被什么事务牵绊住了,最近一些时日,都未来过太后宫中请安。
直到花朝节前一日的下午,慕容澈一个人跑来了宁寿宫。
小孩子一天一个模样,蹿个子极快,相雪露半月不见,就感觉他好像快齐自己胸前。
远远地看见她,慕容澈就奔了过来,到了近前才刹住,尔后用一种幽怨又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她:“皇嫂说好了教我丹青的,却好久都没来看我。”
相雪露也颇觉歉意,半蹲下身,想摸摸他的头,但转念一想,慕容澈已经大了,便又收回了手,说道:“不是皇嫂不想来看你,是被诸多事务缠身,实在无暇。”
“以后日子还长,总有机会教你的。”
“皇嫂以后会都住在宫里吗?”慕容澈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忽然道,“我前几日听太后娘娘说,皇嫂以后会长伴她身侧,那是不是我以后也可以时常见到皇嫂了。”
“这……皇嫂只是暂时住在宫中,陪伴太后,太久远的未来,现在是说不准的。”她思索了一下,只能这么回答。
“为什么呢,住在宫里多好啊,不但可以经常看见太后娘娘和阿澈,还有吃不完的好吃的,为什么要离开呢?”慕容澈眼里满是困惑不解,他望着相雪露,一副一定要她给出一个答案的架势。
见他用一副这种神情望着自己,就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非要从主人那里寻求到结果。
相雪露也不忍心糊弄或者欺骗这个真诚的孩子。
“因为,皇宫归根结底只是陛下的家呀,里面住着陛下的母后,妻妾和子女,其他人不过是里面的暂居者而已,迟早都是要离开的。”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向这个在皇宫里仍显得有些过于单纯稚嫩的孩子。
“陛下登基不久,后宫空置,成年的皇子公主已经出宫见府,如今宫里不过只有寥寥几位贵人而已,所以总给人一种宫中无人的感觉。”
“但今年年末便是三年一次的大选,彼时后宫必定充盈不少新人,待到明年,或许就会有皇子皇女诞生,待到那时,宫中便不是现在这般安宁了。”
“皇嫂一介亲王孀妇,平白住在宫中,已是容易遭人非议,届时若是陛下大婚,娶了皇后,我就更不好住在宫里了。如今也只是中宫空悬,我才能帮太后协理宫务。”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太后说过的一句有些奇怪的话。
“雪露,如今让你帮哀家处理宫务,以后也会更加得心应手些。”
当时她没有多想,只觉太后的意思是以后再协助她的时候,会更加地容易上手。
但现在想来,未免有些不太合理。毕竟这六宫之中,可能最迟一年,便要迎来新的主人了。
她心中暗忖,应只是太后一时说错了话吧。
思绪回到现在,相雪露看到有些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慕容澈,不由得涌上些心疼,她安慰他道:“虽说燕王殿下,日后也要出宫开府,但如此一般,我们反倒能寻常相见了,福祸所依,大概便是如此。”
这句话让原本怏怏的慕容澈重新焕发了活力,他在相雪露的身边转了好几圈,然后停下来摸着自己的小下巴,故作老成地说:“那我一定得住得离皇嫂近一些。”
说完,便自己先笑了起来,相雪露的心情也被他所感染,跟着微笑。
慕容澈这次来,除了缠着相雪露,说了好多天的话,再就是和她约在晚上于宫门口相见,说是要带她一同游览花朝节京城盛景。
相雪露原本不同意带他一个孩子出宫,但慕容澈却说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后和皇帝的许可,出宫有人保护,毋须她担心。
她这才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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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后,她换上便服,提着一盏小宫灯,来到了两人相约的地方。
因着慕容澈说自己带了人,所以她并没有叫上什么护卫,只是一个人前来的。
慕容澈提前来了,原本就站在原地张望,望到了她,便开始急切地挥手,示意她赶紧过来。
他今晚虽然穿得也是便装,但装扮得很是规矩,看起来像王母座下的蟠桃童子一般可爱讨喜。
只是,他身边空空荡荡的,看似不像是带了护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