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边暗暗纠结,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醒来时,发现前夜还摆在身侧的蛋,不见了,消失得连一片影子都没有的,还有那条金龙。她一下子慌了神,试图在周边寻找,却除了满地的金玉以外,别无他物。
一整狂风突然从巢穴外卷来,裹挟着她,将她一路带着,飞过了远山重峦,飞过了洋流万里,将她带回了她原本的家。
身边的人似乎不知道她离去的事情,她的一切都是和原来一样,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的蛋被夺走了。
……
相雪露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她的意识还未回到现实生活中,耳边就传来了他的询问声:“这是如何了,犯了何梦魇吗?”
相雪露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半坐了起来。手里正抓着他的广袖。
她立马放开,抹了抹额头上出的汗,低声道:“无什么大事。”
尔后,她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直直地看向慕容曜,问他:“你将来会带走孩子,不让我见到吗?”
那个梦境以后,她越发有一种现实和虚拟重合的荒诞感,她细细思来,慕容曜会是那种能让自己的孩子长在自己眼前以外的人吗。
尤其他先前说过,若是个女孩,就当作他的公主来养,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她便要与孩子长久地隔离了。
“皇嫂为何要这样说?”慕容曜撑桨的动作微微一顿,神色有些不明,他看了看她,结合她先前异常的举动,反问道:“皇嫂方才做梦是梦到了朕把孩子抢走了?”
见她一时默然不语,他便确定了。
不由得有些哑然,半晌之后,才道:“皇嫂如何联想到了这处呢,这是你的孩子,朕不会将它从你身边夺走的。”
“朕保证。”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是认真笃定,完全看不出虚假的成分。
相雪露轻咬红唇,仍是有些纠结:“但陛下先前也说过,若是个女孩,就要当作公主,养在您的宫中,那岂不是……”
“没这回事的。”他坦然地对她道,“朕决计不让你们母女分离。”
“旁的话,朕也不多说,言语不及实际行动,具体的,到时候你便知道了。”慕容曜朝她露出一个潋滟的,温柔的笑容。
相雪露猜不透他想要做什么,但既然他都这般说了,她也无话可说了。
此时,小舟已渐渐地离岸近了,她已经可以看到湖岸的轮廓,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为待会的上岸做准备。
因先前躺在船上休憩,不少地方起了些压痕褶皱,她用手慢慢将其抹平,忽然发现,衣裙上的飘带被打湿了。
慕容曜递给她一方帕子:“方才行舟的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你的飘带落进了湖里,被湖水染湿了。”
“朕顾着掌船,没有为你擦拭干。”
相雪露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没有带帕子,于是只好接过他的帕子,道谢道:“陛下费心了,臣妇自己来便好。”
所幸这飘带丝质轻薄,很快就被擦干了。
靠岸以后,临下舟的前一刻,慕容曜俯下身子,帮她将丝带巧妙地打了一个结,他的动作太快,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好像一瞬他就又坐了回去。
“好了。”他说,“回去的路上小心些,别被绊着。”
她看向了腰间系着的那个漂亮的结,轻轻地嗯了一声。
***
随着季节的变迁,时间的流逝,相雪露的肚子里的孩子日渐长大。
慕容曜也来得频繁了很多。
不过他是借着孩子的名义,她也不好拒绝,所幸他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旁,直到她被看得快受不住了,便会允许他摸摸她的肚子。
“真是神奇,从前还是个没影的,看不出来什么迹象的孩子,如今竟然这般大了。”他隔着衣衫,轻轻抚摸她的肚子。
相雪露不语,这种时刻,她总是尽量保持沉默,只因这些天,他虽是借口看孩子,但他的目光仍然不对劲得让她慌张。或许是她想多了,怀孕后的人总是敏感些。
正在这时,她忽然感觉肚皮上传来一阵撞击感。
她身心俱是一震,垂眸下去,紧盯着自己的肚子。
慕容曜的手也在一瞬间停了下来,相雪露感觉到了他突然出现的僵硬。
“陛下……”她轻轻唤了他一声,却没有得到他立即的反应。
只看到他喉结滚动,似是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良久,他亦缓缓抬眸,与她视线相对。
“它动了。”慕容曜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完这句话后,他抿了抿唇,似乎在整理自己的心情,又不知道如何接下句了。
“是的,它会动了。”相雪露如今的心情也很是复杂,这是她第一回 感受到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她的腹中生气勃勃地生长着,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她创造出来的一条生命。
第63章 63 或许朕不是个好人
相雪露和慕容曜两人半晌都没有出声, 似乎还在回味当时那一瞬间的感受。
直到他覆在她肚子上的手微微动了动,喑哑问道:“它还会动么?”
相雪露亦不知道说什么:“不知,我也是头一回碰见。”
说来也是巧,这孩子今日白日里都安安静静的, 偏就慕容曜在的时候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慕容曜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仍未见到有什么动静, 于是竟然破天荒地地做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幼稚, 不符合他身份的举动。
他贴近了她的肚子,轻轻说了声:“乖,再动一动给父皇看。”
相雪露心想,胎儿哪里会听得懂人话,但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便不好出声阻拦了。
“刚才不是还闹腾么, 现在怎就不动了。”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别样的韵味,温柔又不失威严,“怕什么, 眼前的人是你的父皇, 又不是旁人, 还需躲着么?”
见他越说越上劲,还颇有杠上了的势头,相雪露看不下去了,开口道:“陛下, 哪有您这般的。孩子现在估计连外面的声音都听不清呢。”
却没想到, 慕容曜回头用手指抵在嘴唇上, 轻轻地比了一个“嘘”,他低声道:“先等等,也许过后便有回应了。”
随即他俯下身子来, 半蹲在她的身前,侧首用耳朵贴在她肚皮上,一边缓缓抚摸,一边絮絮低语,像是哄着婴孩一般的口吻。
“就不能给你的父皇几分薄面么,待你出来以后,锦绣珠玉,封邑食禄,还会缺着你不成?”他试图以利诱道,可过了半晌,还是毫无动静。
“罢了。”帝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平日里可以号令天下,驱使兵马的他,此时也只能无可奈何。
相雪露以为他打算就此放弃,不再纠结于此事了,未曾想到,他站起身来后,转首去了旁侧的书阁,抽出一本书,又回来了。
她瞥见了他拿的是《尚书》,有些奇怪:“陛下拿这个做什?”
却见他微微一笑,低头翻开了书页:“念给它听,现在提前做些准备,也不算早了。”
相雪露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他要念给谁听,肚子里的孩子吗?
但瞧了他的神色半天,也没有做伪的样子,她呆了呆。
这时候,慕容曜已经坐在了她的身边,微弯着身子,靠近她的肚子,声音清冽又不失柔和地,一句一句念了起来。
虽说他的声音好听,哪怕念的是这种枯燥无味的经义,也是一样的动听,但到底内容在那里,多听几句,就足以把人耳朵磨出茧子了。
孩子还没什么反应,相雪露已经快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幼年时期,摆脱了学习四书五经的记忆,现在又要被迫回想起当时的痛苦。
“陛下。”她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别念了,臣妇都快睡着了。”
慕容曜闻言略微地一顿,然后转首看向她,拿来一旁的一块绒毯,披在她的身上,温和地说:“那你便先睡,朕继续教孩子。”
相雪露一时无言。
她干脆伸手想把他手中的书拿过来,换得一方清净,却就在这时,她感觉肚皮再次被撞击了一下,力度不失之前,甚至更甚,霎那间,她就愣了下来。
慕容曜见她神色有些不对,蹙眉问道:“怎么了?”
相雪露慢慢道:“它又动了。”
他闻言,立即放下了书本,将手快速贴在了她的腹部,可是却去晚了一步,此时已经没了动静。
慕容曜略有些失望,只好重新拿起了《尚书》,像个翰林院里编撰经义的博士一样,再次一板一眼地念了起来。
不过,这次被打断得更快。
“陛下,它又动了。”相雪露惊呼道,“还在不停地动。”
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就闹腾个不停了,像在里面打滚一样,甚至可以看到肚皮上的各处不时有微微的鼓起。
慕容曜这次把握住了机会,他贴上去的瞬间,刚好有一处力度撞到了他的手心,他失神了片刻,低语道:“它是在和我击掌呢。”
“陛下怎知道是它的手呢?”相雪露也沉浸在这种难言的感动之中,此时的气氛温馨又融洽,她与慕容曜说话也随性了起来。
“那便是它踢了朕一下。”慕容曜并不介意这种小细节,他往日或漠冷,或看不透的晦暗难明的面庞,在此时仿佛蒙上了一层淡薄的圣光,“整个大嘉,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人,对朕行过此事了。”
相雪露看着他的面容,锋锐的眉目棱角在这一刻好似都柔和了许多,狭长的眼角,也不像平日一样,微微吊起,翘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睥睨,和淡淡的嘲弄。
而是含着暖光,蕴着春意。
她忽然觉得,也许他不仅是个好皇帝,也会是个好父亲,只是怪她,因为她,害得孩子不能光明正大地认父亲,她忽然心头涌上了几分歉疚。
“朕发现了。”他突然道,“念《尚书》时,这孩子便会动个不停。”
“看来这是嫌弃其枯燥呢,不想听下去,在母亲的肚子里都要反抗。”
“这可不行。”慕容曜将手搭到了相雪露的肚皮尖上,“你日后可是要保护你娘亲的,到时候贪玩不好学,怎么能立得住门户,保护她?”
他似乎真的将胎儿当作了听得懂话的孩子,还正式地训诫了起来:“你娘亲怀你不容易,日后还要受生产之苦,你只是听了两句经义便嫌苦嫌累了,怎对得住她的付出。”
慕容曜声音微沉:“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若朕不能护她,便要你日后护她一生,记住了吗?”
相雪露的指尖轻颤,心头不由得涌上来一股酸涩。本来,她留下这个孩子的目的就不单纯,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利益,她自己心里最是清楚。
慕容曜却因此对她怀着歉意,不仅言明要护着她,甚至还嘱咐教导孩子日后也要护着她。
这让她越发生出一种惭愧来,他们以真心待她,她却借助他们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微偏开头,不让自己眼中的泪意显现出来。
“你这是如何了?”见她半晌不语,慕容曜问道。
“没事,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她努力收起声音里的哽咽,故作平静道。
今日过后,她要越发努力地生活着,不仅是为了祖父,姨母,妹妹,还是这个孩子。既然她一开始便亏欠了它,利用了它,往后也会加倍去补偿它,爱它。
对于慕容曜,她亦祝愿他日后一切皆好。
“陛下,祝你日后平安顺遂。”她说道,声音轻轻的,却很是真挚。
“怎忽然说起这话了?”慕容曜用有些微讶的眼神看着她,反复在她的面容上逡巡打量,似乎想寻找出问题的根结来。
“突然感觉到,虽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周边一直有善待我,爱护我,关心我的人。”相雪露道,“陛下是个好人,理应也过得顺遂。”即使他们日后桥归桥,路归路,除了这个孩子以外,再无旁的关系,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感受到慕容曜的目光有一瞬地复杂难辨起来,他盯着她,眸中似乎有什么情绪浮浮沉沉。
他微微启唇,停顿了片刻,才问:“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是。”她答道。
“永远不变?”他继续追问。
“为何会变,陛下?”她亦不解地反问,“一个人的品行是不会变的,谁对臣妇好臣妇也是感觉得出来的。”
他凝望着她,似乎在确定她话语中的真假,半晌才垂下眼眸:“皇嫂可不要后悔。”
有何好后悔的,慕容曜含糊朦胧的话语,越发让她不明白了,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眸,歪着头问他:“难道陛下不是个好人吗?”
慕容曜复又抬起了眸子,微笑着对她道:“或许朕不是个好人,但是会对你好。”
“只希望皇嫂永远都要记住这一点。”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如何说,“不要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就被外界不明晰的消息干扰了自己的思考。”
“朕永远都不想伤害你。”他一字一词地说道,“朕总是不想去伤害你。”
分明是两句极为相似的话,相雪露却从中听出了微妙的不一样的情感,但她能感受得出来,慕容曜此时是真心的。
他此时看向她的眼眸,仿佛无边的暗夜里裹挟着一颗星辰,身处黑暗,却偏偏在瞳孔闪烁着亮光。
相雪露微微咬唇:“我知道了。”
***
今岁的年节,皇帝以积雪难返,来往费时的说法,取消了往年在宫里过年节的惯例。
而是依旧待在瑶璋行宫,他下旨让宫中之人与朝臣无需前来拜见,各自待在原位守岁便好。而他自己,则是一切从简,在行宫度过了年节。
相雪露也未想到,有一日会和慕容曜单独过一个年节。
他们坐在一处楼阁之上的露台边,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弱水湖,天色已暗,子时未过,气温有些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