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您若是实在受不住,不如就叫出来,也比这样强忍着要好。”尽情地发泄出来,可以减缓疼痛的感觉,强行忍着,反而会使疼痛越发难耐清晰。
相雪露却是摇了摇头。
绿檬懂了她的意思,此时她还要保持体力,所以尽量不能发出声音,以免后面生产艰难。
她看了看相雪露略显苍白的肤色,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旁的妇人生孩子,哪个没有夫婿或者是家人守在身边,也就只有她们王妃,要在行宫一个人坚持,拼了自己的命,不过是为了生下那个早死的晋王的遗孤。
晋王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他与王妃多亲近过,如今死了,反倒还要连累她。
不禁对早已死去的晋王产生了一股怨怼之情,也幸好他不在了,以后的王府,皆是小主子的了,也都是王妃说了算。
相雪露此时并不知道绿檬心里所想,因她还在和身体上不能忽视,愈演愈烈的疼痛做着顽强的争斗。
宫殿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风势渐大,气温陡然降了好多。
有宫人在外喊道:“要下雨了,速速回去。”
此时才看到,天幕已是堆上了一层厚厚的,透不过光来的浓重黑云,绵密厚重,与地面近到仿佛随时就要掉下来一般。
一刻钟以后,开始下起了雨,雨水刚开始还只是豆大般的,到了后面,就仿佛整个天庭将汪.洋径直泼下,轰轰烈烈的雨水垂直地打下来,将天地连接在了一起,一丈以外的景物已是看不太真切。
宫人们胆战心惊,将殿门关闭,担心雨水打了进来。
相雪露却已是对此浑然不觉。她从来不知道生孩子可以这么痛,以前只在医书上浅略地看到描述过。
她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掐紧了被角。
绿檬只能不断拿毛巾为她擦拭着面上的汗水,除此之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这般,却完全无能无力。
殿外暗沉的天幕间,骤然一道银色的闪电劈下,径直将相邻宫苑的假山石旁的一颗古树,劈成了通体焦黑之色。
片刻后,震耳欲聋的雷声,也轰隆隆地降临,让天地都为之在颤抖。
相雪露的身体忍不住微微抖动了一下。绿檬见状,替她捂住了耳朵。
青柠过去看了一眼,将窗棂锁得更紧了,她略有些忧色地说:“多年来,都未看见过这般大的雨,不知道来行宫的道路会不会受到影响。”
瑶璋行宫里的一切,都依仗着通往京城的道路供给,若是道路受了影响,自然会影响行宫的运行。
绿檬叹道:“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眼下王妃若能安稳,便已是莫大的安慰了。”
相雪露方才已经在有些混混沌沌的意识中,突然被一阵雷声惊到,一下子就令她全身瑟缩了一下。
脑海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却似突然被唤醒了一般,在她的思绪中跳跃起来。
只是随着雷声散去,经历过短暂的活跃之后,那块记忆碎片又重新沉眠了下去。
甚至她还未来得及捕捉到关键的信息。
但因为这个插曲,在这之后,她的脑中竟然浮现出了慕容曜的身影,她暗自摇头,怕真的是思维混乱了,如今这个时候,慕容曜怎会在。
前些日子依赖惯了他,便事事都想着他了,忘记了自己从前一个人解决一切的日子。
此时,仙居殿外,随着又一道闪电横穿天幕劈下,从西往东照亮了半边天空,一玄衣银甲的男子乘骏马疾驰而来,出现在那慑人电光之下。
银紫色的光将他的甲胄照得越发熠熠,他的面容冷峻非常。
紧随其身后的还有紫衣卫东司的精锐,包括紫衣卫指挥使蔺玚。
金吾卫统领大惊,连忙跪地:“臣参见陛下,恭迎陛下回宫。”
慕容曜此时顾不上那些虚礼,他径直下马,毫不顾忌着剧烈的风雨,几步踏到了殿门口,冷声问道:“王妃的情况现在如何了?”
“王妃娘娘今日下午便发动了,此时正在生产。”金吾卫统领恭声说道。
慕容曜解下已经完全湿透了的披风,随意地丢给一旁的人,随后疾步跨进殿门。
殿内此时已是忙碌一片,太医,稳婆以及宫人来来往往,随时为相雪露的情况做出反应。
慕容曜没让人通报,以至于他们见到他时,慌乱地给他行礼,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摆手道:“你们顾着王妃就行,不必在此时和朕讲这些虚礼。”
他人生得高大,步伐也跨得大,几下就走到了相雪露的寝殿之外,却在踏进去的前一刻,忽然意识到自身的不妥。
此时自己全身都是湿淋淋的,还夹带了外面的风霜,沿途的尘土,她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就这样贸然进去,说不定会让她生病。
于是他只好暂且忍耐住心里的迫切,退到了一旁的净房里,以最快的速度沐浴了一遍,然后换上干净的衣物,这才重新来到了她的寝殿外面。
跨过殿门的瞬间,他隐约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呜咽幽泣之声,不由得心脏都剧烈地紧缩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了她的床前,此时周边已是围了不少人,都皆看紧了她,她的身体都在衾被之下,唯露出一张看上去有些惨白的脸。
她的双眼半闭着,睫毛不住地发颤,眼中似乎有泪花要盈出,发丝已经散乱,有一缕被她的汗水浸湿,结成一绺搭在她的颊侧,她纤细无力的脖颈微微向后垂着,脖颈和脸颊上细嫩的皮肤已是覆上了一层湿汗。
此时,经过几个时辰的马不停蹄的奔波,真站到了她的面前,他反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为一句。
他喉头有些哽塞,声音微带着沙哑:“我回来了。”
***
相雪露在迷蒙之中,隐约听到绿檬激动的声音:“陛下回来了!”
她起初只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南大营距离这里少说也有不远的路程,现在又是下了暴雨,雷电交加,这时如何也是赶不过来的。
于是她略微的迟疑后,很快就放下了此事,后来,果然身边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再没听到他的声音。
可后来,陡然的又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之际,她下意识地掐着手下的被子,却发现用力下去以后,触感似乎有些奇怪。
她感觉有人贴在她的耳侧,用着缓慢又温柔,不失力量的声音对她说:“雪露,我回来了。”
是谁在唤她雪露,记忆中如此亲切的也只有她的亲人。
相雪露茫茫然地睁开眼睛,骤然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慕容曜的面庞。
他的面容上似乎带着挥之不去的淡淡疲惫,但是在她面前掩饰掉了很多。
他的眸子又黑又沉,此时只是单看着她一个人,眼里再无其他。
相雪露没有问他为何回来了,也没有问他怎么回来的。她只是从心底莫名涌现上来一股情绪,鼻腔与眼眶骤然一酸,心中的话语瞬间脱口:“你怎么才来。”
这时的情景,让她忘了称他陛下,只是用略带娇嗔的口气抱怨着他。
慕容曜也并不在意,反倒是捏着的手紧了紧,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喉结滚动了几番,喑哑出声:“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她听到这句话以后,反而更委屈了,此时身体上的疼痛已经支配了一切,感性已经支配了理性,她说话也不像平日那般顾忌。
“我真的好疼,你知道么?”说完这句话以后,她眼眶里不争气地滚落了一串泪珠。先前无论多痛,都没有流下的眼泪,却在此刻流下了。
“我知道。”他用两只大手,将她落在被衾外的一只手捧在掌心,“是我的不好,让你受苦了。”
慕容曜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看到她现在的情状,心里也很是不好受。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此时此刻,她说话越发懒得考虑前因后果,用着对于他人来说堪称冒犯的语气对着慕容曜道,“你又不能替我受苦。”
她也只是发泄情绪般地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慕容曜反倒说:“我不能替你受苦,却能和你一起感受这份痛苦。”
他将自己的小臂露出来,放在了相雪露的手下:“你若是待会实在疼痛难忍,受不住了,便掐我。”
“发泄也好,转移注意力也罢,或者只是纯粹想掐,都没问题。”
他顿了顿:“随便你用力。你最好多用力一些,我的身体上感到疼痛了,心里便不会那么痛了。”
慕容曜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温温淡淡的,却一点都没有虚假的成分。
反而越发望着她,好似她不掐他都不肯一般。
相雪露当真用力掐了他一下,却又只是掐了他一下。
她的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是哽咽道:“你总是这样,让我进退两难。错也是你,对也是你,神通计策在你,都由你一番说了算。”
无论他是真的心痛她,或者想让她心软,还是别的目的,他都达到了。
“我若是说多了就好似我无理取闹,若是不说又好似我冷淡待人。”她用手背掩在自己的眼睛上,“你真是心黑到最里面去了,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却总是对我好得不像样子,这是为了做什么。”
慕容曜能经历先帝朝时惊险的朝斗,作为不受宠爱的嫡长子顺利登基,又历经了两年的帝王生涯,说他单纯良善,那肯定是无稽之谈,说他心思不深,那也不可能。
但他偏在她面前表现得无比坦诚,凡是所能考虑到的地方,总是周到到了极致。她看不清真假,也很难在经历了这些以后,仍然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若是对我有什么目的,什么所求,就尽早说好了,总归我身无长物,都给了你也没什么。你到底是看中了什么呢?”
她忍不住泣道。
却忽然感觉到他的大掌放在了她的发顶,温暖又干燥,顺着她发丝的走向,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朕有四海之富,什么东西没有。”他温柔又耐心地道,“雪露,你想多了。”
“现在你很虚弱,该是平心静气的时候,不宜太过激动。等你平安生下孩子,养好了身体,有什么想说的,可以与朕慢慢说。”
“以后的日子还长久着,朝朝暮暮,不在于这一时。”
“太医与我说了,你现在要省些气力,艰难的还在后面。当然,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再走开了。”
“朕已经下了旨意,此时无论何事,都要置于你之后,不得来打扰。”他低沉的声音响在她的耳侧,渐渐安抚了她那颗躁动心,令她平静下来。
接下来,他果然像她说的那般,一直陪在她的身侧,无论是她蹙眉轻哼,还是流泪尖叫,他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
慕容曜与她一直同在,甚至接管了大部分宫人的工作,为她擦汗,替她喂水,帮她掩好被角。
相雪露不知道自己忍不住痛呼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有没有失控,有没有变丑,但是她始终知道的是,他一直用温柔如往的神色望着她,眼眸深处唯有深重的怜惜和心疼,恨不得以身替她受之的心疼。
先开始,她还顾忌着尽量不用手去抓他,但到了后来,疼痛难忍之际,她理智都失去了一大半,也就完全顾不上有没有去掐他抓他了。
他总是至始至终地维持的不变的表情,仿佛落在他身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一般——与她相比。
最后总算是捱到了关键时候,几个稳婆和太医都围了上来,他们迫于眼前的形势以及帝王威压,皆是冷汗战战。
相雪露感觉疼痛几乎要达到了这段时间的巅峰,顺着她的小腹,从上到下地冲击着。
慕容曜见她痛苦地压抑的声音,心亦是狠狠地揪起,难受得不行,他眉头深深地皱起,眸中晦暗不明,沉声问道太医们:“她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太医们均是瑟瑟发抖,最终一个资历最深的上前说道:“王妃的宫口已经彻底开了,不出意外,熬过这阵,小世子便要落地了。”
说完便赶快退了回去,把头缩得像鹌鹑似的。
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此次生产总体来说比较顺利,过不了多久便要瓜熟蒂落了,也不知道陛下为何用这种吃人般的眼神看人。不清楚的还以为是陛下的亲生孩子呢。
不过,想到这里,太医突然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了稳婆的惊呼声:“不好,不好!”
所有人将目光齐刷刷地转过去,那稳婆眼神慌乱得不行,手抖得和筛糠一般,眼尖的人发现她的指尖染上了一片血。
“不好,王妃疑似出现了血崩之症,还请太医们速速来看诊下药。”
太医听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过去,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把完脉,然后叫人写下方子。
他一边念着药材的名字,一边汗如雨下,滴落在衣服上。
他此时念出来的每一味药材都是千金一两,世间罕有的珍奇之物,光听名字都知道是名贵到不可思议的那种。
但此时太医完全不在意那些,还只恨不能多加些,也好确保这药方的效用。
在陛下看重的人的性命前,那些药材就算有再珍惜,都无足轻重了,所幸行宫之前也备好了许多药材,更是在相雪露的殿内事先储藏了不少,因此快速取来熬制煎服问题并不大。
他这边念的时候,就有人已经赶忙过去取了。
念到一大半的时候,太医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眉心继续纠成了一团,汗水流得越发多了。
“陛下。”他艰难地说道,“这个药方里,有一味最重要的药材,世间已经绝迹十余年了。”
“这么多年来,便是宫中,也未藏有过它。”
在场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无比的凝重,其余之人大气都不敢冒,全部摒住了呼吸。
“是何药材。”突破所有人想象的是,慕容曜此时却看上去很是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了。
“金乌草。”太医颤抖着声音说完,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这种药草,平日里总是生长在高山峻崖,人迹罕至之地,又因其生长周期长,长成不易,繁衍困难,还有许多特定的环境要求,先前又被采摘绝迹,世人已经十年来没有见过它的踪影了。
“金乌草。”慕容曜唇中将这个词辗转了一遍,随后冷静地抬首,对太医道:“你去取一碗药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