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朝怔怔看着眼前饱经风霜的女人。
她眼角眉梢生了皱纹,鬓发已有白发,一双手粗糙至极,整个人都宛如一个干惯了粗活的农妇。
可是,那熟悉的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大齐公主的尊贵与美丽。
卫景朝哑声唤道:“阿姐?”
那妇人抬起头,看向卫景朝,眼底有一丝茫然。
时日长久,她已不太会说汉话,艰涩道:“你是?”
卫景朝心里生出几分难受。
大公主孟与馥是圣上最大的女儿,也是皇室这一代最大的孩子,足足比卫景朝大了五岁。卫景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已出落成温柔美丽的少女,才华横溢,妙语连珠,对一干弟弟妹妹都极好。
十五岁时,孟与馥和亲,嫁往匈奴。
转眼已逾十一载。
十一载光阴,将昔日温柔美丽的少女,摧残成如此模样。昔日里被誉为黄莺出谷的清脆嗓音,竟也变成了这样。
卫景朝眼睛涩涩的,“阿姐,我是景朝。”
孟与馥细细端详着他。
似乎是想要从眼前高大挺拔的男人身上,看到昔日弟弟的影子。
可是,她看不到。
她离开大齐那年,卫景朝不过九岁,个头还没长起来,站在姑姑身后,仍是个可爱的孩子。
眼前的人,没有一处像她的弟弟。
孟与馥落泪:“烈耶,你还嫌折磨我不够吗?为什么要找人冒充我弟弟?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卫景朝蹲下身子,望着她的眼睛,“阿姐,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淘气掉进了池塘里,阿姐最后用绳子捆着我,才把我捞了起来。”
孟与馥的眼泪,哗然落下。
那一年,卫景朝才八岁,小小的孩子害怕丢人,逼着姐姐答应他,不许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孟与馥望着他,“你竟已长这么大了……”
一语未毕,泪流满面。
十一年时间,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卫景朝叹口气,摸了摸袖口,掏出帕子递给她,“阿姐,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家,别哭了。”
孟与馥接过帕子,擦干眼泪。
她的眼睛落在烈耶身上,迸发出浓烈的恨意,“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她问话是,身上顿时多了几分大齐公主的尊贵。
“押回京城,听候发落。”卫景朝淡淡道,“阿姐放心,他胆敢如此对待你,肯定没有好下场。”
孟与馥点了点头。
她从地上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刚想说话,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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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
前线的战报送到议事厅内,陈副将与陆黎匆匆拆开,去看里面写了什么。
结果,从信封中先飘落下来一个小的信封。
陆黎捡起来,低头看了眼信封上的字,默默递给一旁的沈柔。
沈柔亦看到上头卫景朝四个潇洒的大字“沈柔亲启”。
当着外人的面,她小脸微微发红。
侧过身悄悄拆开那信封,看到里面只有几片花瓣。
没有书信,没有字,只有几片花瓣。
沈柔一呆。
看着那几片花瓣,心底像是沁了糖霜,甜的发胀。
这一刻,她莫名其妙地跟卫景朝心意相通。
意识到他是在打仗时,看到一朵美丽的花,想起了她,于是就摘下来送给她。
不用言语,不用文字,哪怕鲜花已经干枯,不复旧日的娇艳,但这份绵绵情意,真真醉人。
沈柔的心软的一塌糊涂,盯着那一片花瓣,不由得弯唇轻笑,一双眼睛都成了月牙的形状。
陈副将的大嗓门在旁边喊:“沈姑娘,大将军给您写了什么?”
沈柔小脸又是一红,下意识将信封捂在胸前,软声道:“没写什么,你们看军报吧。”
陈副将还想说话。
陆黎非常懂事地用手肘捅他,“看看前线军情如何。”
陈副将从大信封里掏出剩余的信纸,一目十行扫过去,随即抚掌大笑:“大捷!”
陆黎接过战报去看。
“建安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报,我军大捷。卯初全军开拔,赴匈奴王庭。卯正,至城下。逾二时,巳正拿下王庭,活捉匈奴烈耶单于。同时,大将军于城西三里设伏,生擒匈奴左贤王与大阏氏。”
这寥寥几句战报,将这一战大胜说的清清楚楚。陆黎不由赞道:“好!”
陈副将又道:“这里还有一张纸。”
他念出声:“同日,寻得大公主孟与馥,现公主体弱多病,不宜远行,望速送侍女二位,女医二名,前来侍奉公主。”
两人都愣住,“大公主?”
可是,匈奴不是早就报了大公主的死讯吗?
陈副将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匈奴贼子,竟敢如此辱我公主!”
陆黎的脸色亦极其难看。
沈柔年纪小,不记得这位公主,弱弱问:“大公主是?陛下不是只有洛神公主一个女儿吗?”
孟与馥嫁往匈奴那年,沈柔不到六岁,不记得也正常。
而孟与馥出嫁后,许是怕提及陛下的伤心事,京中宫中,再无一人提及这位可敬的大公主。
陆黎向她解释道:“大公主是洛神公主的姐姐,十五岁嫁往匈奴和亲,所以姑娘不认得她。”
沈柔睁圆眼睛,心下生出敬佩和心疼。
十五岁的公主,独自一人嫁往匈奴,这日子想也不会好过。
陆黎道:“大将军让送两个侍女和女医过去,此事还要劳烦姑娘来安排。”
沈柔微微点头:“放心。”
她握着自己的信,缓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看向陆黎,“我能和侍女一起过去吗?”
陆黎微微一怔。
陈副将先道:“姑娘娇弱,那大漠黄沙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别去了。”
沈柔定定看着陆黎。
陆黎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书信上,缓缓点头。
不止是姑娘思念大将军。
看来,大将军也思念姑娘了。
第68章
沈柔见他点头,顿时弯起眼睛。
陈副将想要劝两句。
虽然大将军已经打下匈奴王庭,但这一路艰难,对于这样的娇弱少女来说,也并非易事。
万一受点伤生个病,该如何是好。
可陆黎已率先开口:“姑娘先去挑侍女吧,我安排一下,尽量马上出发。”
陈副将只好闭上嘴。
沈柔用力点头。
匆匆赶回都护府,她直接点了两个从京城跟过来的侍女,又另择了两名女医,让踏歌安排人,替她们准备好远行的衣物。
随即,又去向沈夫人辞行。
沈夫人有心拦她,不愿她如此冒险。
可是沈柔满眼尽是遮盖不住的喜悦和欢喜,让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夫人的心,微微沉了沉。
她毕竟是过来人,如何看不出女儿对那姓卫的早已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可是,诗里说的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一个女郎,对男人情根深种,未必是件好事。
沈柔抱抱她,软声道:“阿娘在家等我回来吧,到时候我把匈奴王庭的刀剑拿给阿娘。”
沈夫人点头,压抑住嗓子里的颤意,轻声道:“好。”
以往,她的夫君每每打了胜仗,便会往家中挂一把匈奴弯刀。
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一生的成就与骄傲。
如今女儿这样说,她再也没有阻拦的理由
看着女儿温柔美丽的眉眼,沈夫人最终只是轻声道:“这一路上,定要保护好自己。”
沈柔点头,“阿娘放心。”
沈夫人摸摸她的脑袋,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她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
沈夫人隔着小院看她远去的背影,暗暗垂首,抹了抹眼睛的泪。
北风吹雪,千树枝白,官道上覆了一层薄雪,一眼望不到头的白。
一支两千人的队伍,护送着三辆马车,疾速驰往匈奴。
沈柔与踏歌同坐在马车内,按按捂住激烈跳动的心口,眼底却藏着一丝压不下的笑意。
从永昌之战爆发至今,已逾月余。
她与卫景朝分离了一月有余,思念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她,不论白天黑夜,清醒与睡梦,她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他。
想他的眉与眼,想他身上的温度,想他的声音。
想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难过,担心他会不会累,会不会生病。
他这样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第一次行军打仗就是这样艰苦的条件,真是辛苦。
好在,她终于要见到他了。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奔到他身边去。
这份迫不及待,灼烧着她的心口,连着寒冷的冬日,都变得热乎起来。
踏歌笑吟吟调侃,“等大将军见到姑娘,一定很惊喜。”
沈柔小脸微红,却没否认。
她慢慢道:“陆黎说,从这里到匈奴王庭,十日便至。”
踏歌道:“我们骑马和坐马车,比他们行军更快,十日足够。若是再快些,八日也行。”
沈柔托腮,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又笑了一下。
眼睛里的期盼,让人看了不禁脸红心跳。
可她也只是想,今年能够与他一起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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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王庭。
千里黄云,白日曛曛,雪落纷纷,冰重枝折。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九。
今年是小年,腊月没有三十,二十九便已是除夕。
卫景朝正和手下将领们议事。
这地方是打下来了,但想要真正变成自己的地盘,后续还有许多事情要谋划。
比如剿杀匈奴残部,谋划土地归属,如此种种,卫景朝成日间忙的不可开交,一时半刻更是无法离开。
恰好,孟与馥身体虚弱不堪,军医看后说不宜长途跋涉,应当静养。
若要启程,需医女随身侍奉,随时为她护理身体。
于是,众人便留在匈奴王庭暂住。
为了早日处理完所有事宜,尽早归乡,众人连除夕当日也未曾休息。
午后,一名士兵匆匆跑入王庭。
“报大将军,凉州送来的侍女和女医,已至殿外守候。”
卫景朝闻言道:“先让她们去见军医,随即送往大公主处。”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大胆询问:“大将军不先见见她们吗?”
卫景朝并未生气,淡淡道:“不必,你退下吧。”
他大约知道,凉州送来的侍女,应当是沈柔所选。
他相信沈柔的眼光,没必要再操心。
那士兵道:“可是她们主动求见大将军。”
卫景朝微微蹙眉,心底生出不悦,只是念及孟与馥需要人照顾,便没有发火,耐着性子道::“告诉她们,侍奉好公主便可,不必见我。”
话音未落,门口骤然响起三下敲门声。
卫景朝抬眼,只看见两个身着披风,头戴斗笠,遮住全身上下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前。
他心下极是不喜,抬手拿起一旁的卷宗垂首翻看,声音亦夹杂了碎冰碴子,“出去。”
沈柔藏在斗笠下的唇微微一抿,提裙踏过门槛。
那士兵见状,无声跑出去。
卫景朝心下生了怒,将卷宗扔在桌案上,恼道:“放肆!”
斗笠下忽然传来一声温柔娇媚的笑,“大将军不认得我了?”
卫景朝愣住。
沈柔猛地掀开斗笠,露出那张娇艳欲滴的小脸,笑吟吟看着他,“是我。”
卫景朝眨了眨眼睛。
冷静如他,差点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门外是呼啸的风雪,鹅毛似的雪花落了满地,大漠的风沙隔绝了千里之外的消息。
她不会出现在黄沙里。
可是此时此刻,她俏生生站在眼前,像是冬夜里一朵粲然开放的鲜花。她笑吟吟看着她,眼底星辰灿烂,如同一场梦。
卫景朝也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沈柔撅起嘴巴,声音仍旧娇娇嫩嫩:“你怎么了?”
卫景朝骤然反应过来。
大步跨到她跟前,将人揉进怀中,哑声问:“怎么是你?”
沈柔乖乖答道:“我想你,就来了。”
卫景朝紧紧抱着她,一双手臂像铁钳一样箍着她,像是生怕她忽然不见了。
他嗓音干涩,“柔儿……”
沈柔感受着他的体温和手臂的力度,安心地靠在他怀里。
细白的手露出来,抱住他的脖子,软软道:“我好想你。”
卫景朝的心涨得生疼。
他死死抱住沈柔,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想你。”
他的心溢满柔情,像是被她狠狠揉了一把。
他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
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她这样柔弱的女郎,越过千里大漠黄沙,无惧风雪交加,不顾生死危机,奔向心爱的人。
他怎么能不爱她?
风雪漫天的冬夜里,匈奴王庭森冷的宫殿中看见她,大约就像是一团温暖的火。又或者是像风雪交加的夜间,一朵横斜而出的鲜花,娇娇颤颤,惊艳了他一生。
他活了二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