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快意识便被身后的痛楚侵蚀掉,眼皮越来越沉,昏睡前的那一刻,仿佛听到沿街有小贩在吆喝着卖馄饨,肉末的香味儿直往人鼻里钻,细长的眉儿一皱,她扁着嘴小声嘀咕了一句:“……馄饨。”
那一刻,她突然就想,这样苦得望不到头的日子,就到这里也好。
便突然觉得荒谬,她这一辈子汲汲营营,要了一辈子的强,咬了一辈子的牙,到头来半死不活的时候,原来只想吃一碗馄饨。
***
马车很快驶入邓府,一阵人仰马翻的纷乱,江大夫很快便被请了来。
“如何了?”
邓知遥用细布擦着顾湄额上不断沁出的细汗,朝江大夫急问道。
“这姑娘伤势颇重,好在得救及时,又未伤及内腑,只是怕夜里有一场高热,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姑娘的造化,一会儿老朽要将伤口清理干净,只怕还要让姑娘忍耐一些。”
邓知遥看着顾湄那纤瘦苍白的模样,眉蹙得愈发深,只怕她挺不过去:“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她少些痛楚?”
江大夫摸着胡子摇了摇头:“若用麻药,只怕对姑娘日后的身子骨不利。”
因着伤在脊背处,他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不合时宜,站起身刚准备稍加避讳些,袖子却突然被人扯住。
“别走……”
转身见是她仰着一张苍白的脸,眼睛没有气力地半阖着。
他停了步,蹲下身子低声地哄:“不走。”
又见她嘴唇咬出了血,忙小心地掰开她的唇,语气有些嗔怪却舍不得太重:“别咬。”
身后的丫鬟已经开始清理伤口,顾湄疼得连嘴唇都在颤,抓着邓知遥手腕的那一只手也愈发的紧了。
“邓知遥……我有话要同你说……”
“有什么事等好了再细细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知道吗。”
他边轻声哄着,边替她擦着眼角滑下的泪,眼眶不自觉便红了起来。
“不……我怕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邓知遥,你不欠我什么,一直都是……是我对不起你,其实我一直都在骗你,那日求到你府上,我是故意晕倒的,水碧说的那些话……也是我提前教好,只为了换你的怜悯,让你帮我一把……”
“当年我抛弃你嫁入安阳伯府,从来没有人逼迫我,是我,是我自己的选择……而那篇文章,也是我为了讨好谢从彦,亲手……交到他手上的,他那个时候一直嫉妒你才学好,他母亲也总在他面前拿你当榜样。他要抓你错处不是一两日了……我为了早早地嫁给他,也为了表明自此与你断绝的心志,那篇文章是我亲手……交给他的,邓知遥,你实在不必为我做这些,我实在是个恬不知耻的坏女人,当年踩着你嫁入了安阳伯府,害得你前途尽毁,到头来还舔着脸求到了你这儿,就为了与那谢从彦和离。”
“我这一辈子走到此处,父母不慈,亲缘寡淡,我不欠他们什么,只唯独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日子过得或好或坏,都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果,与人无尤……这一遭也只当是偿还欠你的债,若我挺不住,到了地下去,也能落得个干净,下辈子清清白白做人,再不起什么贪念。”
“胡说什么。”
他绞了帕子,重新将她脸上的细汗和泪水擦干净,“那些事都过去了,我从没有怪过你,阿湄,别说傻话,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要好好的。”
他说到这,还扯唇冲她笑了笑,像是要故意安慰她似的:
“你这条命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换来的,若真觉得还亏欠我什么,便好好的活下去,留在我身边,知道吗?”
顾湄还想说什么,只是身上愈发清晰的疼痛让思路混沌,她嘴唇翕动了半天,却最终只是看着他,止不住地流泪。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可是她回不了头了。
也不甘心,就走到这里。
***
夕阳半掩,将连绵的云层烧得火红,像少女喝醉时酡红愈醉的脸,美而不自知。金灿灿的光从云层间漏下来,将飞檐斗拱镀了一层朦胧的金色,映得室内一片昏黄,人的影子被渐渐拉长。
顾湄此时喝了安神汤,已然熟睡,面色虽然是苍白着,但煦暖的光打下来,映出脸上细小的绒毛,像是还未熟透的一颗春桃,便带了几分生机。
邓知遥低着头,将她纤瘦的手掌摊开,那里有几个月牙形的掐痕,血迹已干涸,大约是她疼极了的时候掐出来的,他屈指在药盒里挑出一些膏子,细细地往伤口上抹,再一点一点打着圈地晕开。
她的指骨修长,掌心柔软,还有些凉,他握在手中便再舍不得放开。
忽地想起那一年,他听说她与嫡姐生了冲突,被罚跪在祠堂里,便急急扔了书本,去顾府探望,那时他刚中了解元,顾府太夫人很看重这门亲事,因此他入祠堂这一路并没有受到太多阻碍。
那时候天刚刚擦黑,只是祠堂处偏僻幽暗,被院里的老槐树挡去了大半的光影,他一进去,只见一个纤瘦的小姑娘跪在一团光影里,低头抄写着什么,脑袋低伏着,发顶毛茸茸的,显出几分乖巧的模样。
只是四周阴森昏暗,牌匾高悬,白烛惨然,时不时几丝阴冷的风透进来,像是要把那团脆弱的光吹散,也不知道她怕不怕。
她大概也是怕的,冷得打了个机灵,她低着头往掌心哈了口热气,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搓了搓。
他悄声走过去,倒是吓了她一跳,待她看清了是自己,反倒抿着唇垂下头来,仔细抄写着手底下的东西,他看得好笑,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可面上仍装出几分严肃的模样,走到她跟前儿,敛了眉眼:
“为什么要打架?”
话一说出口,他便觉得自己的语气像个严厉的老夫子,不禁也怔了怔,怕吓着她,只是他素来知晓,她是个小小心谨慎的性子,又算是狡猾精明,若她的嫡姐真招惹了她,她自有的是法子悄无声息地报复回去,像这样当面冲突的事,不该是她做出来的。
她却不理他,头埋得低低的,手中的笔不停,像是没听见似的。
他被她这副抗拒的态度气了一下,语气便重了几分:
“怎么不说话?”
小姑娘手中的笔忽得就停了,人却一动不动,他刚屈膝蹲下来,便见有泪珠子掉到了纸上,墨迹被一层层晕染开来。
见把人惹哭了,他有些着急,忙伸手替她擦眼泪,低声地哄:“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不同我说,我怎么去向太夫人求情。”
不料却突然被她扑了个满怀,她抱住他脖颈,声音瓮声瓮气的:“邓知遥,我活得窝囊死了,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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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高烧
“邓知遥,我要窝囊死了,真的。”
小姑娘这一扑过来,顿觉满怀的馨香温软,细软的发蹭在他的脸上,带着点儿细微的桂花味儿,痒痒的,像挠在人心上。
他顿时动都不敢动了,好像多动一下都像是在欺负她。
她已经这么委屈了,不能欺负她。
于是他只安慰似的往她肩头上轻拍了两下,静静地听着她的控诉:
“我这么窝囊,你娶了我,以后也要像我这样窝囊。你去娶别人吧,李家的二娘或是苏家的幺娘,或是我的嫡姐,对,你就娶我那嫡姐吧,她比我知书达理,待你也好,从不对你发脾气。她的外祖父曾做过帝师,娶了她,日后顾家、张家都是你的助力,而你娶了我,我是个不得宠的庶女,日后我只会是你的负累,只会让你受到顾家的挟制。”
“待有一天你发现昔日那些和你平起平坐,甚至不如你的那些同窗们,靠着外家扶持,一个个飞黄腾达,而你却要被我的弟弟、我的姨娘牵累纠缠,你一定会后悔的,日后咱们便是一对白首如新、两看相厌的一对儿怨侣。”
他听着她的哭诉,有些哭笑不得。
这哪里是在同他倾诉委屈,这是在吃他的醋呢。
他知晓她的委屈与苦楚,更知晓她不是爱在人前掉眼泪的人,而她这掉下来的金豆子都是给他灌的迷魂汤呢,可即便是如此,仍旧为她对自己的在意而欢喜。
“无论是别家的娘子还是你的嫡姐,她们端庄知礼也好,温柔解意也罢,可有一样,她们不是你,我要娶的、我会娶的,只会是你。”
“至于你说的外家助益,更是不必为此忧心,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可荫蔽之下,长出的都是无根的浮草。”
像是故意逗她似的,往她鼻尖上一点:“有所得必有所失,瞧我爹和我嫡母便知道了,娶个外家太强势的妻子,日后只怕要牝鸡司晨,夫纲不正了,虽说娶了你倒也差不了多少。”
果然他刚说完,便瞧她睁着湿漉漉的杏眼瞪着自己,忙将下一句补全了:“可若是你,我便甘愿不振了,这回可满意了”
果然怀中的小姑娘破涕为笑,还十分蛮横地将他的袖子扯过来擦了擦鼻涕,像是只炸了毛的小野猫,终于被他哄顺了。
“可我嫡姐呢?她眼下对你起了心思,祖母和父亲都会站在她那边……我拿什么和她争?”
他叹了口气,擦掉她未干的泪痕:“阿湄,我就是你的倚仗,此事交给我,我对她何曾有过心思。”
可正在此时,那西边儿的杏黄门帘一阵声响,一双精致的绣花鞋一闪而过,逃得很是仓皇。
他顿时就有些明白了,低头去看她,果然见她目光有些躲闪,咬了咬唇,将头埋进膝头,瓮声瓮气地问他:“邓知遥,你会觉得我很坏吗?可我没办法了,她从小什么都有,亲娘的疼爱、爹爹的重视、祖母的偏宠,可我只有一个你,都要护不住了。她想要的人和事,不必去争,自有人捧到她面前。她自小娇养出的傲气,只有让她听到这些,她便不屑强求。”
她说完又抬头看他,有点忐忑的模样。
他又气又无奈,却也舍不得责怪她,只得往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只是你若再这般糟践自己,我可要生气了。”
因为知晓她的不易,所以一直以来,即便知晓她的心计和算计,却总也生不起气来,他还记得那个时候把她冻得发僵握进掌心里,感受到她的手一点一点暖透了,然后他想以后一辈子也都要这样,要好好地护着她,让她把这些不好的事都忘了,不想看她再这般患得患失,也看不得她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来达到她想达到的目的。
从前是如此,之后也应当是如此,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漠视她的苦痛和艰难,怀疑她、伤害她,以至于最终她还是这样,把自己弄成了这样血肉模糊的样子。
邓知遥有些愧疚与自责,是他不好,没照顾好他的阿湄,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以至于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疼……”
他被这声细碎而模糊的□□惊回了神,他忙凑上前去,替她将睡梦中从眼角溢出的泪擦干净,却忽地察觉出不对,往额头上一探,果然烫得惊人。
想起江大夫的嘱咐,他忙让门口守着的丫鬟将早已温热着的散热药端进来,又低声地唤她:“阿湄,阿湄。”
他原本是想将她唤醒,哪知人倒是醒了过来,却睁着一双水蒙蒙的杏眼儿,眼神还涣散着,最终那双眼渐渐有了焦距,定在他的脸上看了好长了一会儿,他唤她,她也不理,只是那么看着。
他再唤,却见她嘴唇忽然翕动了下,那泪珠子便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眼中却始终盯着自己。
那泪水汹涌得像决堤的河流,他擦都擦不及。
“是不是很疼?”
看着她泪如雨下的样子,他只觉一颗心像是泡在了她的泪水里,又酸又胀。
“邓知遥。”
她突然沙哑着声音开了口,语气里却很是委屈,和平日里一点都不一样。
“嗯。”他忙出声应着。
“邓知遥,我这些年过得很好,过得特别好,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没有。”
她嘟着唇一遍一遍含糊地重复着,像是要刻意强调些什么,带着点儿底气不足、欲盖弥彰的意味。
他这才发觉她双颊泛着异样的红,双眉轻蹙着,双眼里含了泡满满当当的泪,像是烧糊涂了的模样。
他看她这副模样,心里有些发急,忙又派了丫鬟去催促那退热的药,一面顺着她低声地哄:“好,不后悔,不后悔。”
又一面用热水绞了帕子,轻柔地替她擦着额头和掌心散热。
可惜迷糊中的顾湄还是不配合,像个小孩子似的,胡乱地躲着他的帕子,她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你为什么不信我?对,你该信我这个坏人。我做了那么多错事,那么多啊……数不清啦……”她自顾自的抹了把泪,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如果有下辈子,你躲我躲得远些吧……而我,我要做像我嫡姐那样的人。我真羡慕她,因为她人生的每一步,都可以走得那样不急不缓,而我,跑得太急,总是容易摔跟头。”
“如果人的一辈子,可以重来一次,那该有多好。我不要变成坏人,不要算计,不要辜负你,我要干干净净地、问心无愧地站在你面前,把没来得及跳完的那支舞给你跳完,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了?”
“那天的月色真美啊,风也吹得温柔,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天夜里我一点都没有醉,我看清了你见到我时的惊艳,以及随之而来的失望,那晚我多么希望你抱住我,像我姨娘说得那样。”
“她说当男人露出那样的神情的时候,就什么都束缚不了他了,可你为什么不抱住我,做你想做的事,断了我的后路,让我一心一意地跟你走下去,从此再没有什么权衡利弊,我一心一意地跟着你,哪怕有一天你厌倦了我,要与我相敬如冰。”
“邓知遥,我刚才做了场梦,你过来,我把梦一点点地告诉你。”
他觉得她实在迷糊着,又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只得依言凑了上去,想要哄说些什么,却突然被她勾住了脖颈,又见她细长的眉仿佛因这突然之间的发力而疼痛皱成一团,他不敢再动了,怕牵扯到她身上的伤,只得顺着她的力道俯下身,一点一点地被她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