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听清了?”
“嗯。”帐里传来低低的一声,算是应了。
他松了口气,见她那股糊涂劲儿总算过去了,便觉得不适合再守在这儿,毕竟男女有别,一会儿叫个妥帖的丫鬟过来照顾。
刚想走,顾湄却出了声:
“为什么不恨我?”
她的声音仍有些低哑,还带着点儿倔强。
顾湄心里清楚,焦姨娘不是好说话的人,她能答应配合,邓知遥必然是付出了点代价的。
她相信,前几日她为安阳伯府求到他府里之时,她与水碧联合演的那场拙劣的戏码,他不可能看不穿,对于当年之事的粉饰,他也不可能完全相信,所以为什么呢?还肯对她这么好。
邓知遥的脚步一顿,他微微偏过头,却没有看她:
“我从未恨过你,当年我又不曾对你下过聘,你要嫁他人,也不欠我什么,至于那篇文章,我也不怪你,无论是你亲自交到谢从彦手上的也好,或是他从你手上偷去的也罢,原本当初若不是你阻拦,我这篇文章也早早的交了上去,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往事如烟,阿湄,都过去了。”所剩下的也不过是我的一点执念而已。
这半句他却没有说出口。
往事如烟,人心里却曾是一团火,只是烧到后来,连灼痛也没有了,只剩了些随风而逝的烟。
可伤疤却还留在那儿,狰狞着。
再次重逢,他告诫自己要离她远一点儿,就让过去的一切过去。
可不知为什么,他却仍会情不自禁地为她哀伤的神情所悸动。看着她茕茕一人之时,便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明明他再清楚不过她是怎样的女人。
帐中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渺远,像是极轻极淡的烟,风一吹,便要散。
“我九岁的时候,宗哥儿遭人暗算,被丫鬟推入湖里,我看见他在湖里挣扎,便什么都不想地跳进湖里去救他,我虽会些水,可到底不熟练,濒死之人力气大,宗哥儿又急乱抓着……直到后来,奄奄一息的我们被赶来的婆子救了上来,都生了一场风寒。”
“我挺了过来,宗哥儿那时候到底还小,身子骨弱,生了一场疾病,没了。那个时候我娘日日以泪洗面,我听说了,便撑着身子去看她,她却死死地扣住了我的手腕,用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看着我。”
顾湄微微扯了扯唇角,“你知道她同我说的是什么吗?”
“她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她出口的声音很平淡,哪怕当初再怎样的惊涛骇浪,如今也早已潮落了。
小的时候,焦姨娘便偏疼宗哥儿很多,她当时安慰自己,宗哥儿是个儿子,娘偏心些他也是有的。
可是直到后来,宗哥儿的死,乃至现在,她娘为了晖哥儿……她便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邓知遥怔在那儿,心口像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翻搅着。
哪怕他们相识多年,是自小的青梅竹马,但是这些话,她却是第一次同他说。
已无法分神去想她说这话背后的深意,只是觉得,她当初还是那么小的一个人啊。
想安慰她些什么,好像什么话都是苍白的。
“阿湄,人要往前看,才能过得好。”
她躺在床上,闻言只是笑:
“你说的,真轻巧啊。”
她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帐顶,有些出神:
“很久以前我便知道,那怕我们都是庶出,仍不是一类人,迟早是要分道扬镳的,那个时候我便对自己说,如果你在路尽头等着我,那我要做一个迷途知返的路人。”
外头打更的声音响起,房里静的出奇,他走出了屋门,雨还噼里啪啦地落着,敲得院中的瓷缸叮当作响,夜深而浓,渐渐将里头的人影吞没,长廊寂静,唯雨不歇。
***
顾湄住在这屋里的几天,邓知遥除了着人往这屋里添置了些东西,再也没有来过。
这日清晨,顾湄已经能起身了,坐在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拿了螺钿在细眉上浅浅地描。
镜中的人苍白而精致,煦暖的曦光映在面皮儿上,更显出几分弱质风流,只是眉眼间冷清清的,没有一丝柔情。
顾湄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就停了手。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回头路。
水碧此时悄声而入,见房中情景,便凑上前来,低声道:
“小姐交代的事,奴婢这几日已打探清楚了,李简被关在邓府西北角的一间荒僻小院儿,有侍卫守着,看的非常严密,每日的饭食是婆子做好,从小洞里递进去,且无论是饭食汤药,都是单独做的,旁人插不进去手。还有便是府上的江大夫每隔三日会进去看诊一次,听说带的也都是些金创药之类,只怕里头设有刑讯。”
顾湄眉眼微垂,抿唇不语。
第五日的时候,顾湄交到水碧手里一包药,这几日她以无法安眠之由,让张大夫给自己开了很多安神汤,第二日江大夫再来问诊时,她只说还是不得安寝,果然江大夫换了药方。
他取了药方一看,里头加了少量的曼陀罗,于是这几日的药,她都细心地将其中的曼陀罗挑捡出来,细细地磨成粉,才凑出了这一包药来。
她吩咐水碧:“你这几日寻个机会,将药粉洒在值夜侍卫的酒水里。”
水碧忙接过来点点头,此事倒也不难,她这几日因着给顾湄熬滋补药膳的缘故,时常在内厨房和外厨房之间往来,府上侍卫的吃食大多是由外厨房做的,而且虽然府上禁酒,但血气方刚的汉子哪有不馋酒的。
她这几日倒是听厨房几个婆子闲聊,说是府上不少侍卫,时常会私下里给她们几个铜钱,换坛子酒,无论是哪样,只要循着缝隙,她就能将这迷药给下进去。
***
顾湄吩咐完的第二天夜里,水碧便得了手,估摸着是三更的时候,顾湄便带着水碧出了房门,从她有了筹划后,这些日都会以梦中惊醒为由,走出去散散步,吹吹夜风,是以她走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人阻拦。
三更的时候,内院守着的人本就少,而且她所住的这院落也颇为偏僻,离关押着李简的地方并不远。
待出了她平日里散步的区域,便和水碧换上了府上侍女的装扮,疾步往西北方向而去。
“站住!”
被这一声高喝,顾湄停了下来,抬首见是个婆子。
水碧见了那婆子倒是松了一口气,露出焦急的神色:
“王妈妈,是奴婢,我们家姑娘半夜突然咳嗽不止,刚才还吐了口血出来,我正急着去找府上的大夫。”
那婆子识得水碧,见状也未生疑,只随便在另一人身上扫了一眼,好在顾湄白日里并不大出门,婆子没有认出来,她原本就是半夜起来上茅房,这才碰巧了。
她知道近日府上住了位娇客,大人重视的紧,几乎是有求必应,不敢耽搁,便忙让了路出来,二人这才逃过一劫。
待走进了关着李简的小院儿,此处本来就不让丫鬟仆妇接近,此时门口几个侍卫东倒西歪躺在地上。
顾湄给了水碧一个眼神示意她守在外头放风,水碧却不愿,低声道:“小姐,还是我进去吧,虽说外头的侍卫都被迷倒了,但里头是个什么境况,咱们并不知晓,万一有危险……”
顾湄摇摇头,已快步朝那小院走去,她在几个侍卫腰间摸索了钥匙,便咔哒一声将那大锁打开,然后从背后合上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里面黑黢黢的,似能将一切都吞没,但她却不敢点什么火折子,只得摸索着,借着这月光小心地往里头走。
院落实在太荒败了,处处杂草丛生,枝干旁逸斜出。
顾湄走得胆战心惊,只觉有什么爬上了自己的脚面,吓得一个寒颤,可待看清了那不过只是只蟋蟀,不禁觉得自己有些风声鹤唳了。
此处隐秘,只是外头看守严,里头反倒见不着人,她借着月色辨别草上被踩压过的痕迹,顺着往里走,最终停在一处砖石垒成的平房前。
从怀中掏出从那侍卫腰间取下的一串儿钥匙,一一地试。
并不算平顺,几要试到最后几个的时候,才算对上了。
咔嚓一声,门开了。
与此同时嗷呜一声,狰狞的猫叫划破了夜空,顾湄手上那串钥匙便掉到了地上。
她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地又捡了起来,她开门走进去,里头着实太暗了,她确认里头没什么人之后,小心地将火折子吹着,屋里这才亮堂了一些。
屋内狭小闭塞,借着手中的火光打量,除了一些满是灰尘的杂物,成片地垒做一堆,并没有什么异常,眉间便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风透过门缝吹进来,她呛得想咳却又极力忍住。
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她蹲下身,将火折子往地面上一映,有一排交叠在一起的脚印,一路往里头蜿蜒,跟着脚印走,尽头却只是一堵墙。
她往墙壁敲了敲,里头是空着的,她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却苦于找不到机关,换了几口气,深深喘息了几次,尽力压下心中的焦灼和不安,拿着火折子在那墙壁周围一点一点慢慢地找。
只见墙壁上有个钉入墙中的烛台,眯眼细瞧,薄薄的灰尘上有几处手印,她握住,试探着慢慢地转动,眼前的石壁忽地就似门一般开了,石墙一移,通往地下的台阶便在眼前,而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顾湄压着喉咙中的一阵阵干呕,举着火折子慢慢走下去,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好像任何细小的声音在这里都会被无限放大,背后便不禁起了一身的冷汗。
都走到此处,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
尽头有光从木门后透出来,推开面前的最后一道阻隔,明亮的烛火刺痛了她的双目,她忍不住双眼一眯,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僵立在那儿,手中的火折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熄灭了。
有腥臭发黑的血水淌到她的脚边儿,入目皆是数不清的,她连见都没见过的刑具挂在墙上,对面有一处十字的木架,伤痕斑驳却空空如也,所有的这些都不足以让她瞠目结舌,让她失态的,是静立在墙边的那个人。
他扶着手侧身立在那儿,一身深蓝的圆领袍,在烛光下显得突兀又阴冷,像是等在那里已经许久了。
“邓知遥……”
她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样都在发抖。
邓知遥转过脸来看向她,疲惫一笑:
“阿湄,找到这里,很辛苦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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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沉沦
“不是……”像是瞬间被人扼住了咽喉,顾湄只觉当头一棒,话都要说不下去。
刚缓和些,她便提高了音调又重复了一遍,像是挑绷到极致就要断裂的琴弦:“不是这样的!”
顾湄拼命地摇着头,眼泪唰的就流下来了,“邓知遥你听我说!”
生怕他不肯听她解释似的,往前了走几步,扯住他的衣袖:“往日里你如何想我不要紧,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李简、李简这个人是宁王殿下给你设的圈套!这是个圈套啊,这是我在我爹的书房偷听到的……那天宁王殿下来到顾府找我爹密议,我亲耳听到的,邓知遥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如何恨我都不要紧,但求求你,你要信我一次,就这一次,我已经欠了你很多了,我、我……”
她说着说着,却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嘲讽,知道他该是不信自己的,她跪了下来,仰起满面泪痕的脸,哀求地看着他,扯着他靛蓝宽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掐得那赶紧,滚边儿的银线像是要嵌入皮肉里。
“婚宴那天你记得吧!我让水碧找你,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只是没料到那样的阴差阳错,眼见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只想着将那李简放跑,免的你真中了我爹的圈套……”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邓知遥一甩袍袖,她整个人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
“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你。”
他俯下身,掐住了她的纤瘦的腕骨,一瞬间将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往上一拉扯,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
“这些天,你骗我骗的还不够吗?顾湄,你所倚仗的,让你有恃无恐的,是我。你觉得我会心软,会舍不得你……”他笑着松开了她腕上的手,顾湄一瞬间瘫坐在地上,“可从今往后,我不会了。”
顾湄闭上了眼,泪水从颤抖的睫羽滑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黝黑的地面儿上,浮灰血迹粘连在了一起。
然而郎心似铁冷如冰,再不肯为她的眼泪心软半分。他捏住了她的下颔。
“我只问一句。是谁?是谁指使的你?”
“说话!”
她伶仃的身子一抖,有种雨打风吹去的绝望。
“不是……不是啊……”
下巴都要被他捏碎了,然而她却顾不上,只是垂死挣扎般地哀求:
“真的,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见她冥顽不灵,他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站直了身,垂下漆黑的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上的悲色尽数敛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森寒。
“你该知道,即便你今日死在我府上,顾家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你出头,我再问一遍,是谁?”
顾湄无力的垂下了头,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她了。
是了,他如今不一样了,位居首辅,早就不是那个自小与她言笑晏晏的少年郎了。
他会身居高位,这些年手上不知沾过多少鲜血,过过多少条人命,他想要一个答案,有千般万般的手段。
果然。
“阿湄,别逼我用刑。”
顾湄仍是不言不语,她瘫坐在冰凉的地上,静默地想,或许这就是她的报应吧。
“栓全。”
栓全从后门走了出来,叹了口气,心里道了一声冤孽,走到顾湄面前,苦口婆心地劝道:“表小姐,您便实话实说吧,您也看到了这满屋子的刑具,不是您一个柔弱女子能受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