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来之则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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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等了半炷香的功夫,此时夜色愈发深了,四周的竹叶沙沙作响,有皎洁的月华从疏疏落落的竹叶间透过来,落在人身上。
此时竹林的小径里急奔过来一个人,正是丫鬟水碧。她已跑得面色通红,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刚跑过来便扑通一声跪在了邓知遥面前:
“大人!奴才方才跑回芷汀轩,小丫鬟却跟奴婢说小姐是听闻了我要被发卖的消息,这才匆匆而出,可奴婢明明一直安然无恙!奴婢又询问了那小丫鬟是哪里得到的消息,她却说是在内院碰见焦姨娘的时候,焦姨娘面色焦急透露给她的。可待奴才又跑去焦姨娘那里,焦姨娘却说自己半分不知情,又匆匆打发了奴婢,说要到宴会上帮夫人的忙。”
“奴婢只好和两个小丫鬟分头去寻小姐平时爱去的地方,可却一无所获,心里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便没了主意,又怕大人您等不及要走,只得先来找大人!”
水碧说着,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她赶忙擦擦脸:“今日府上有婚宴,来往的宾客众多,奴婢只怕是小姐被人下了圈套……”
她说着,人竟然呜咽起来:“奴婢自小长在大宅门里,这些内宅里的事儿奴婢自小没少听过,几年前,三房里有个颇得三老爷喜欢的姨娘,就是在一场婚宴上……后来便再没了音讯,只说是发了急病死了。”
邓知遥越听心底越发沉,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沉静一些,今日的事处处透着蹊跷,先是顾湄邀他过来说有话要同他讲,然后顾湄又没了踪迹,眼下她的丫鬟水碧又哭又跪在这里求他帮忙,何尝不是一个为他而设的圈套。
此时最好的做法便是抽身而出,早早地离了这里。
可是他眼下耳畔只有水碧那句小姐寻不见人,以及什么府上原来有个姨娘,也是在这样的婚宴上出了事,之后就发了急病死了……让他无端就带入了顾湄那张清瘦的小脸儿,心底起了躁意。
呼吸不由得有些乱,再也顾不得其他。
焦姨娘……对,如果那个小丫鬟没有撒谎,他自小和顾湄一起长大,焦姨娘他自然是知道的,虽是顾湄的亲娘,但向来重男轻女的厉害,只疼爱她的弟弟。
焦姨娘曾生过两个儿子,一个是宗哥儿,7岁的时候落水死了。还有一个便是如今的八少爷,听说也算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童生试考了多次也没有考中,若是他没记错,只是在东城做了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司吏。
脑中霎时一闪,今日婚宴上那个醉醺醺撞到他身上的人忽的就浮现在他眼前,他是东城兵马司中城的指挥!断断续续的思路像是满地的落珠被一根线穿连起来。
今日那人差点撞到自己后的赔罪模样,分明是清醒着,为何要装醉?他站了起来,转头看向水碧,目光凌厉而幽深:“供男客休息的客房在哪里?立刻带我去。”
水碧不敢耽搁,忙站起身,一路小跑领着邓知遥到了客房一带。
一走进去,果然里头静悄悄一片,里头连个守门的丫鬟和婆子都没有,他给了栓全一个眼神,栓全立刻会意,悄悄躲进暗处警惕地四处观察着。
邓知遥则命水碧乖乖待在院里,抬步从这一排客房前走过,仔细听着房里的动静,一间一间走向里头愈深的地方。
果然有一间客房里头有微光透出来,有着喘息的声响。
他一推门,却发现门早已从外头锁上,后退一步,抬脚踹过去,门便啪的一声被踹开了。
里头郑谷梁有些肥硕的身子正趴在床上,解着衣衫的手一顿,他回过头去,待借着房中那一点微弱的光,看清了来人那张脸阴沉的脸,哆哆嗦嗦的刚想下床,便直直地往地上跌去:“大……大人,小的不是……”
“滚出去!”声音里是不可遏制的怒火。
郑谷梁被这猛得一喝,甚至打了个寒战,赶忙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去,邓知遥快步上前,果然见顾湄仰躺在床上,半边雪白的肩头露出来,那里还有几处被嘬弄出来的红痕,身子猛地一颤,他赶忙上前唤她:“阿湄,阿湄,醒醒……”
顾湄神情混沌地睁开了眼,她两颊坨红如醉,一双精致的桃花眼中水光潋滟,像是含着万千情愫,像是陈年的佳酿,饮一口杯便要醉倒,像是幽深的一汪泉,看一眼就可以让人奋不顾身地沉溺其中。
一股暗香传来,邓知遥忽得身子一晃,撑在了床上,眼中越来越迷乱。他晃了晃头,企图清醒一些,然而只是徒劳。
他眼中只有她那张半开的樱桃红唇,水泽诱人,只要咬一口,便会汁水迸溅,看一眼便知道含入口中时是如何的甘美,半开的唇中传出细碎的、隐隐约约的、不可名状的轻哼呻-吟,让人腹底生出一阵酥麻的热流。
邓知遥的呼吸也促急了起来,像纵马在悬崖边儿,那前蹄即将落空的一刹那,他拼尽了全力想要试图拉紧那马缰,可偏生那若隐若现的峰峦处,随着她促深的呼吸间起伏。
他抬眼,深情地望着她那一张风情万种的脸,是他爱了许多年,唤过他无数次名字,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喊他知遥哥哥的阿湄。
阿湄……他的阿湄。
不忍看她这么痛苦,那双拉起了缰绳的手忽的就松开了。
他的唇贴了上去,是烫的、炽烈的、急不可耐的,亦是温柔的、缱绻的、情意绵绵的……仿佛隔了多年,迟到了多年,终于在那一刻得了圆满。
就像从前他在院里栽了颗小小的樱桃树苗,他每日来看她、浇水、同她讲话,守着她、爱着她、护着她,满眼都是她,直到那树苗长大,结了颗颗红润饱满的樱桃之时,那些樱桃果却突然被别的人占为己有。
时隔三年,他终于将那颗熟透了的樱桃采撷,他含在嘴里,在唇齿间缠磨,吮着她的汁液,品着她的芬芳,陶醉在这甜美的汁水之中。
终于在餍足之后,他放过了那张樱桃小嘴,往下沿着她的脖颈,一点一点地往下流连。
“公子,公子!是你在里面吗!方才外头有个婆子想出去报信,被奴才逮个正着,公子你能听到吗!公子!”
隐约而急切的声音传入耳中,是栓全的声音。
邓知遥的动作突然一顿,他撑起身,整个人像是从幻梦中惊醒一般,凭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拔下头上束发的簪子,插-进了手心里。
鲜血汩汩而出,失去了桎梏的黑发垂落,他终于靠着疼痛换得了一瞬间的清明。
他撑着床沿平息着,眼前的桌椅床具无一不在晃动着,最终他定睛在那香炉上,身子一僵,整个人摇晃着扑过去,将那香炉打翻在地。
窗扇被骤然推开,清冷的风迎面吹了过来,他终于渐渐清明,神志渐渐恢复。
外头的栓全见自家公子猛地推开窗的模样,心中一急,便要冲门而入。
邓知遥已彻底清醒了过来,脑海中一幕一幕浮现,她借口有要事要同他说,约他到垂花门处,然后不见她的人。
水碧跑来求他救她,他顺着水碧的话,猛然想到了今日差点撞在他身上的那个中年官员,然后他来到这客房,踹开门看到那一幕,扑了上去,然后呢这房里燃了媚香,他失了神智……
邓知遥忽得低低地笑了出来,顾湄她当真从不让他失望。她在面对他的时候毫不心软,一击即中,若不是方才他留了个心眼以防万一,示意栓全在门口留着查看情况,此时又是何种的境地他不敢再深想。
对了,栓全说有个要出去报信的婆子,这烂俗的戏码,他自小在邓家的内宅也见过不少,下一刻便会是有丫鬟或者什么人,猝不及防地闯到这里,看到两人巫山云雨的一幕。
然后呢……邓知遥闭上眼不敢再深想下去。
“公子!公子!”栓全晃着他的胳膊,有些焦急地喊道。
“出去。”他喝道。
栓全怔愣了下,他还是第一次见公子发这么大的怒火。
“滚出去。”
栓全见自家公子的眼神渐渐清明,稍稍安定了几分,心中再火急火燎,便也只得依令出了门去。
邓知遥提起那桌上的茶壶,晃了几下里头满满的茶水。他先是倒了一杯将那媚香浇灭,然后盛满了怒火的双眸看向床上的女人。
原本开着窗,外头的夜风灌进来,顾湄便清醒了几分,又被这房里的怒喝一惊,眼前的景象便渐渐清晰了起来,她撑起身子,脑袋昏昏沉沉的。
还未看清这房中的一切,便瞧见面前邓知遥那张阴沉沉的脸。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张了张嘴,想要问一句什么,只觉喉咙干哑。然而下一刻,下巴处便一痛,狠狠地被人捏在了手心里。
那人压着沉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顾湄,你的心真是硬透了……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卑劣……”
他只是笑,笑这一场荒唐。
“你当初不是对我弃若敝屣吗?如今这算什么?演一出大戏,点一炉香,想让我爬上你的床,你的礼义廉耻呢!你的尊严骄傲呢!顾湄,你看看现在的自己,和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有什么区别!”
他真的是怒,出口是那样的口不择言。不知是因自己再被她欺一遭而怒火中烧,还是为她的自甘堕落而痛心疾首。
第10章 、上钩
顾湄听着他盛怒之下的质问,只觉额角突突的疼,失去意识前的一幕幕回想在脑中。
她让水碧去给邓知遥传话……紧接着小丫鬟进来禀告,说水碧要被发卖,她急匆匆地出了门却被人敲晕,待她醒来,她就在这房中,眼前是一张肥头大耳的脸。
她想叫喊想挣扎,鼻尖的香味却愈发浓烈,她意识到什么的那一刻,人便已然失去了意识……
后来仿佛隐隐约约听到门被破开的声响,紧接着那人跪地求饶,她恍惚间睁眼,便是邓知遥的脸。
像是一场幻梦,温热的唇,扑面而来的气息……最后,是他质问。
顾湄也是自小便在这深宅大院里挣扎,眼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前前后后一串联,便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她嘴里发着苦,神情哀婉地看向邓知遥,眼角不自觉便红了:“你觉得是我做下的这一切?”
邓知遥看着她发红的眼角,心口仿佛猛地抽痛了一下,他们二人自小一起长大,他知道她是个极要强的性子,轻易不会落眼泪,只有牙都要咬碎了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闭了闭眼,将头转向一边,努力不去看她。理智告诉他不要相信,她在演戏,她是在利用他,所依仗的不就是这么多年自己依旧忘不了她。
他强逼着自己抑制住了心头的那点酸楚,语气更冷了:“难道不是吗?”
他看着这屋内凌乱的一方景象,自嘲一笑:“若非如此,那你到是同我说说,你让水碧来找我,究竟是有何要事告诉我。”
顾湄闭了闭眼,一滴清浅的泪从她泛红的眼角划落下来,勉强平复着气息,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事已至此,怕是我说什么你都不肯信了,你要这样想,便这样想吧。”
邓知遥苦笑,果然,一切都是骗局而已。
他再不想纠缠,抬脚便出了屋子,再也没有回过头。
水碧匆匆跑进来,见着自家小姐那鬓发散乱狼狈的模样,便忍不住流出眼泪来:“小姐,你有没有事邓公子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顾湄摇了摇头,神情间早已恢复平静,她看向眼前的水碧,知道她这丫头是真心为自己担心,她抬手擦干了她颊上的眼泪,意味深长道:
“傻丫头,我才受了这么一点苦,你就替我觉得委屈,可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话毕,她抬眼看着窗外那沉凉如水的夜色。她将脸颊上的残泪擦干,神情却再不似方才那般屈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是一往无前的神情。
没有人能阻止她往上爬,哪怕是她藏在心底的爱人。
***
焦姨娘此刻在房中等得焦急,大房的婚宴与她一个二房的妾室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眼下她找了其他借口回到屋里,就是等着客房那边的消息。
那个报信的婆子迟迟不回来,她如何还能坐得住,只在房里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偶尔抬头往门帘儿处向外望看一眼,嘴里絮絮叨叨的。
顾府八少爷顾春晖往手中桃子一啃,便将它摔在了桌上,他也等得不耐烦,冲着焦姨娘撒气:“娘,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呀我还等着去前头玩投壶呢,今日可是来了不少的世家公子,你不总说我要多与他们亲近亲近,以后说不定能有个帮衬的吗?”
焦姨娘此时也等得心里窝火,却舍不得对自己亲儿子说什么重话,只得一拍大腿哄道:“哎呦,娘的小祖宗啊,你便耐着性子再等一等,娘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放心,今儿这事儿可准成,娘可是做了两手准备,无论是哪一件成了,这日后便是大好的前程等着你呢。”
想了想又唠叨起来:“娘方才嘱咐你的,你记清楚了没娘再跟你说一遍哈,你一会儿呢,你就到前头去,找几个平日里要好些的兄弟,最好还有那么一两个世家公子,寻个由头把他们引到客房那里,娘再跟你说一遍,是从东头数第五间,可千万别走错了,待一进去啊……”
“姨娘!来了!来了!”
焦姨娘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外头白嬷嬷的喊声,她顿时心中一喜,手掌一拍,顿时喜笑颜开:“成了!”
正推着顾春晖往外走,却哪知打着帘子进来的竟是自己的女儿顾湄,她顿时脸上的笑容一僵,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见顾湄身上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心里就是一沉,可她好歹在内宅生活多年,片刻之间她就转换了脸色,换上一副关切的神情:“湄姐儿你怎么来了可是在屋里呆着憋闷,来找娘说说话这倒是正好,娘也正想去寻你……”
焦姨娘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只因顾湄的脸色实在冷得太过难看,她心中惴惴,只觉顾湄只怕将事情猜出了个□□分,正张口结舌,想着拿什么措辞圆过去,伸手想拉顾湄往里走。
顾湄却忽得一挥手,退了一步。一双肖似的妙目冷冷地看着她:“别碰我!你不是我娘。”
顾春晖眼见着屋里的气氛不对,也知该是自己亲娘的伎俩落了空,赶忙冲自己姐姐赔着笑,便想躲出去:“姐你回来了!这可好了,你快来陪陪娘,我前头还有一堆兄弟等着我呢,我先去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