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哐当一声已经被人踢开,顿时不敢再妄动,只借着扶疏的花木掩映着自己,屏息凝神往书房门口看。
只见出来的那人一身玄色的银线暗纹锦服,外头还罩着灰鼠皮斗篷。眉眼被罩下来的兜帽掩着看不分明,只一枚腾龙云纹镂空青玉佩从斗篷间露出一边儿来。
眼看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这边走来,顾湄一颗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
顾湄心生悔意,自己今夜不该这般冒失,毕竟她如今已不是什么安阳伯夫人,若是顾知义狠狠心,说要将她灭口便也就灭口了。
下一瞬,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因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她仍然感知到那人的目光正正地对上了自己的……他发现了自己。
指尖不禁死死地抠抠进了树干,一丝大气都不敢再吐纳,这时顾知义也往这边儿走来:“是谁!还不滚出来!”
此时那人却突然转过身,冲过顾知义抬了抬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回屋:
“一只不听话的小野猫罢了。”
待顾知义转过身,他才又回头看向那扶疏花木掩后的人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嘴角不禁便勾起了笑。
***
经此一吓,顾湄不敢再多待,只能小心地从园子里退出来。
她在园口守着,直到戴着斗笠的黑衣人走出了园子,她才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要仆人通禀说她特来拜见父亲。
没等一会儿昌百便出来回禀道:“小姐,老爷说今日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已领了小姐孝心,让小姐先行回去。”
顾湄毫无意外地应了是,她这个爹原本就一心扑在朝事上,分在内宅儿女身上的精力本就少,而更不必说她只是他众多儿女中不起眼的那个,也就是她成了安阳伯夫人的那几年,才对她稍假辞色,偶尔也亲近问候些。
如今她和离了,回到了家里,这般冷遇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心中觉得荒凉,只是痛久了,早就麻木了。
***
顾湄一路匆匆回到芷汀轩,将几个丫鬟打发了下去,她这才整个人瘫坐在椅上,平复着节后余生的惊悸。
身子忽地便被人从身后搂住,顾湄吓得一个机灵,待闻得那人袍袖间的龙涎香,她却及时将要出口的呼喊压了下来。
那人压低了声音,凑了过来:“是我。”
顾湄紧绷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松了一口气。其实方才他出声的时候,她就认出了他——当今陛下第七子宁王殿下。
感受到怀中人渐渐放松,宁王朱琛低低地笑了笑,凑在她的耳畔低语道:“你胆子可真大,连你爹的壁角也敢听,今夜若不是我,你怎么收场?”说着他唇瓣贴在她耳朵上,一口往她那小小的耳珠上咬了一口。
感受到他的亲昵,顾湄猛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他:“殿下,您越界了。”
朱琛也不恼,不紧不慢地坐在方才她坐的那张椅上,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我以为只因你从前是有夫之妇,放不大开,所以才拒绝我,如今不一样了……”
说到此处,倒是恍然大悟一般,屈指轻敲了敲桌案:“莫不是因你与那旧日邓郎重逢,想着若能与他重修旧好……”
“殿下慎言!”
听到重修旧好这四个字,顾湄就瞬间像炸了毛的猫一般,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朱琛却突然不笑了。
看着他脸色沉了下来,顾湄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适时的收起了那副对抗的姿态,轻抿了下唇,鬓间柔软的碎发垂落,人显得柔顺了几分。
“过来。”
朱琛的声音有些发沉,顾湄不想在此时惹怒他,只依言走进了几步,朱琛却在此时一伸手,将人拉进了怀里。
顾湄想要挣开,朱琛却在此时狠狠地捏住了她的下颔,并没有收着力道,顾湄疼得脸色有些发白。
好在朱琛似乎并没有下一步的意图,他只是拿冰凉的目光看着顾湄,冷声敲打:“怎么?邓知遥这个名字提不得吗?既然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你就这般失态,那咱们的计划你如何处之?你拒绝我,偶尔耍耍你骄傲的小脾气,我都可以容忍,可我这个人,唯独对两种人绝不手软,一种是将事情办砸了的人,一种就是不听话的人,明白?”
顾湄点点头,朱琛这才松了手上的力道,放开了她。看着她仍疼得有些发抖的身子,朱琛这才发觉自己竟也有些失态。
他告诉自己,之所以会生怒,只是因为觉得她遇上邓知遥的事太过沉不住气,怕她坏了自己的大事。并没有什么旁的。
他不自然地撇过脸,望着窗外漏进来的那一丝微弱的月光。
“你我才是一样的人,邓知遥?他是生在泥里那向阳而生的树。而我们,就是阴沟里的苔藓,是见不得光的,他的存在只会让我们自惭形秽。希望你不要忘了一直想要的是什么,三年前你就做得很好,只是你选错了人。而现在,我才是你这只小灰雀儿变成凤凰的高枝。”
第8章 、婚宴
“臣已将人救了回来,现安置在府中问讯,宁王那边只会以为李简已死。”
邓知遥抿了口茶,复又将茶盏搁到小几上,缓缓说道。
朱峋随手拿起紫砂壶来,给邓知遥面前的茶盏续上了些茶水。
茶汤在杯中翻滚,几头碧绿鲜亮的毛尖儿起起伏伏,终又沉到杯底。
“果然如你所料,这次贪腐案宁王也牵涉其中。怪不得这样烫手的差事,他当初也要抢上一抢。”
“不止。” 邓知遥屈指在小几上轻叩了两下,眉头也不自觉间锁起,“据李简所供,还有漕运上的事,且还是最要命的一项,” 他顿了顿,看向朱峋,声音压的低了些,“私盐。”
朱峋敲杯的手一顿,脸色沉了下来:“老七这是自掘坟墓,也要与我争一争,这是背水一战了。”
“所以说此事还由殿下定夺。还有,贪腐的案子也就罢了,可这私盐的生意却是重罪。”
朱峋沉吟片刻,“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不比在封地时,入了这京城,筹码大了,人心便会变换,我也并非建文帝那样的愚善之人。此事你只管查,若李简所言皆是真的,便报到朝堂上,釜底抽薪,咱们日后也好有个清静。”
顾知遥的眉头仍不见舒展,“只是宁王既沾了手,便不会是那不谨慎的人。此事或是因那李简所知着实要紧,才让宁王拼着露马脚的风险也要将其灭口。亦或是早早看穿了咱们引蛇出洞的戏码,要将计就计,算计我们一回。这还不好说。”
“你担心的也在理。” 朱峋沉吟片刻,“老七的确不是志大才疏之人。防人之心不可无,的确要试探一番。”
檐下的画眉鸟啁啾了两声。邓知遥的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户往外看,碧蓝如洗的天空,连日的雨终究彻底停了下来。
雨后初霁,草叶碧油油的,眼底间有一种洗浊过后的清新之感,于是便连笼里的画眉鸟,也都格外活跃了些,总想拍着翅,从这金丝笼里逃出去。
好像有一年是冬日里的时候,他们在院里院中撒了谷子,用蒲箩罩住了一只小灰雀。
那小灰雀毛茸茸的,她喜爱的紧,玩够了也舍不得放手,便找了只十分精巧的小鸟笼,把那灰雀儿养了起来。
他笑话她:“你拿这么好看的笼子来养只小麻雀。”
那时她好像有点生气了,只摸着那小灰雀头上一撮白毛,气鼓鼓的不看他:
“都是鸟,怎么我们小灰雀儿就住不得了。讨了我欢心,它就住得。”
只是他当时年少,没有留心她话里的隐秘,但她一直就是那样的人。邓知遥收回目光:
“那下毒的狱卒名叫张通,已审了出来,是顾家的人。”
听到“顾家”这两字,朱峋一挑眉,看向他:
“你舍得?”
一缕凉风吹进来,带了丝水气,有种猝不及防的冷。邓知遥低下头,手指无意间摩擦着杯壁,还有渐渐散去的余温。
“年少时的一点执念罢了。臣也希望是臣多想了。”
***
“噼里啪啦”一阵大红鞭炮炸响,顾府门前挂着红色的彩绸。待那淡淡和煦的夏风将白烟吹散,宾客们纷纷围拢上来,聚在门前,次第而入,口中不断喝着“恭喜恭喜”。
今日是顾家大房嫡次子大婚的日子,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宾客迎门。
待宾客迎的差不多了,此时门口大街上却缓缓驶来一辆外观雅致典朴的华盖马车。
站在门口迎客的顾家大老爷一眯眼,便瞧见马车上头的邓府徽记。果不其然,下一刻邓知遥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邓知遥会来,他倒未有多大的意外。邓家与顾家是表亲,而此次自己的嫡次子娶的又是左都御史家的孙女,无论哪一层关系他都要来应个景的,哪怕所属的阵营不同。
顾家大老爷也只能赶忙堆了笑脸儿,迎上前来。
“表舅大喜。”邓知遥见他迎了上来,微一拱手,带了些温和的笑意。
“邓大人客气,车马劳顿,大人快快入内。”
邓知遥一入顾府,便是众人目光所汇。来往的宾客见邓大人亲自前来,无不上前寒暄。
于是一众大小官员便自发的围拢在邓知遥的身后,颇会有些众星捧月的意味。顾府大老爷顾知礼回头一见,看的眉头直皱。
***
原本被顾湄吩咐去前院打听消息的水碧,此时匆匆回了轩,将两个小丫鬟打发了才凑到顾湄身边,低声回禀道:
“小姐,奴婢已经打探清楚了,顾大人今日来了,此刻正在前院观礼。”
顾湄因刚刚和离回家的缘故,因此这场婚礼她是避讳不出席的。可她听罢,秀眉冷了冷,吩咐道:
“一会儿你想办法去前院找栓全,替我传个话。就说我有要事要找他家大人,请他务必到垂花门一见。记住,一定要避着人。此事干系重大,不可有闪失。”
“是,小姐放心。”
***
黄昏十分,夕阳半落,天边一片粉霞,像密密扎扎的粉色蔷薇铺了满天。
夏日天长,流云淡淡。夏风轻拂,闷了一整天儿的热,总算开始渐渐稀薄。
宴席处众人推杯换盏,新郎官儿则一桌一桌的敬着酒,好一番热闹景象。
也有不少人见今日邓首辅坐在这儿吃席,忙抓准了机会前来热络,向他敬酒的人不少,却没有多少人敢灌他的酒,无不嘴上说着“我先干为敬,大人请便”。待一盏酒饮下肚,便扯些闲谈同邓首辅来添些交情。
邓知遥应对这样的事早已驾轻就熟,有人来敬酒,他颔首致意,但不饮酒,面色温和,话却不多。
一身月白色的直裰被众人围拢在中间,在碧蓝的天空下,倒有些遗世而独立的意味。
他说话间抬眼,便见栓全匆匆而来,找了借口从人群中脱身出来。众人自然心有默契,纷纷避让。
邓知遥一来,栓全便凑上去低声禀道:
“公子,顾家表小姐说有要事,请您去垂花门小竹林处见上一面。”
说完,见自家公子默然不语,便试探的问道:
“公子,这是去还是不去?”
“去。”
他眉虽还未舒展,话里却是斩钉截铁的意味。
话刚说完,便有一个酒气熏天的人撞了上来,若不是邓知遥躲避的及时,便会直接撞到他身上。
东城兵马司指挥郑谷粮原本已喝的晕晕乎乎的左摇右晃,正被丫鬟扶着要往客房休息醒酒,眼下抬眼一看自己差点撞上的人,顿时面色白了下来,酒像是一瞬间便醒了,赶忙连连赔罪:
“大人勿怪,大人勿怪,是小的黄汤灌多了,冲撞了大人……”
“无妨。”
邓知遥面色淡淡的,并不想与其有过多的牵扯。
郑谷粮这才如蒙大赦,又被丫鬟搀扶着左摇右晃的往岔路口上去。
他本就生的肥胖,又是力气大的武夫,那丫鬟已扶的吃力,面色涨红,却也只得陪着小心指引道:
“大人您走错了,去客房是往这边走。”
***
顾湄算计着时间,刚准备出门。此时,一个留头的小丫鬟却匆匆忙忙跑进来,惶恐又焦急:
“小姐!小姐!水碧姐姐……水碧姐姐在酒宴上冲撞了贵人,大夫人眼下正要将她发卖了去。”
顾湄一下子从圆凳上坐了起来,顾不得其他,急匆匆的便往前院而去。
只是人还没有走到垂花门,颈后便突兀间挨了一个手刀。
她眼前一黑,人就晕了过去。
第9章 、亲吻
邓知遥此时依言等在了垂花门处,只是他左等右等,仍不见顾湄的身影。
他抬眼看向一旁此时也一脸焦急的水碧,水碧知道他的意思,此时她也摸不清是怎么个状况,等得心急如焚,生怕邓知遥等得不耐,一时离开,若小姐真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与邓公子说,这次错过又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于是她赶忙屈膝同邓知遥行了一礼:“大人,奴婢也不知小姐为何此时还未来,但小姐说了,的确是十万火急的要事,要单独与您说,还吩咐了奴婢不许声张。还请大人稍等,奴婢这便回芷汀轩瞧瞧情况。”
邓知遥颔首,算是默认。
此时天有些黑了,天地像是拢在了一层黑雾里,要亮不亮的,凉风拂过,吹得垂花门里头的古槐树飒飒作响。
一只绿色的螽斯从草叶上跳起来,落在栓全的青布鞋面上,倒是吓了他一跳。
今日举办婚宴,垂花门这处反而没什么人来往,栓全背后不禁就起了一层冷腻的汗,心头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公子,此处毕竟是顾府,顾家人也都站在宁王一派,如今表小姐迟迟不来,奴才瞧这事有蹊跷,不如咱们早些回去,免得顾府的人特意下了圈套,对公子不利。”
邓知遥听了倒是波澜不惊,仍是副气定神闲的沉静模样,仰头看着那灰蓝的天边儿,一只飞鸟掠过,只是天色暗了,看不清那羽毛的颜色,于是也辨不出是什么鸟。
他的声音在凉风里淡淡的,几要淹没在沙沙竹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