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生分又冰冷,大概只因自身一贯的儒雅,这才给对方留了些体面。
一阵风吹过来,雨丝斜斜的扑在面上,有种草木的清苦。
邓知遥看的很清楚,她一个深闺妇人,如今只得带了丫鬟便求到自己门前,必然是得了夫君应允的,不是为了安阳伯府的事,还能是为什么。
她当年害他害得那样惨,如今是哪里来的脸面求到他面前呢?
大概只因他从前爱她,爱得太过痴傻。
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一笑,他抬步要走,然后衣角却被人扯住。
回过头,便见她直直地跪在了那冰凉的雨水里,仰起头哀求般的看着他。
眼角红红的,像是他们共同养过的那只小兔儿。
见他看向自己,顾湄似也觉得羞愧,垂下头来,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就更像那只小兔儿了:
“……我哪还有脸再求你什么。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大约是我的报应……”说到这儿,她头似乎垂的更低了,“想必你多少也听说过我如今在伯府的境地。求你让我到府中坐一坐,同夫家有个交代便是了……”
听着她略带哽咽的声音,他忽然间就仿佛晃了下神。
那个时候,邓家和顾家两家算是表亲,时常有往来,他的嫡母她是要喊声姑姑的。
他每次去顾家,她总爱缠着自己,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
他不理她,她便揪着他的衣角,露出一口糯米牙,冲他甜甜的笑,唤他知遥哥哥。仿佛她见他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像桂花酿出的甜浆。
可有一次他来顾府找她,那一次她却没有笑,而是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抬头泪眼汪汪的看向他,隐忍的哽咽,像是能把人的心都揉碎:
“知遥哥哥,我没有弟弟了。可为什么,我也没有娘了。”
雨丝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邓知遥勉强从往事里抽出身,却好像半只脚陷在里面,使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随你。”
说完,便迈过门槛往府里走去,那片湿漉漉的衣角便从她手里滑了出来。
***
待入了府,邓知遥先由栓全服侍着换了身干净的衣衫,一身月白色的杭绸直裰,他这才走入待客的偏厅。
一进门便瞧见她痴愣愣的坐着,呆呆的出神,只坐了半个椅沿,模样有些局促拘谨。
手上捧着盏茶,却没有喝,纤细的双手围拢在杯壁上,更像是在取暖。
雨水淋湿的衣裙泛着深色贴在身上,肩膀微不可查的发着抖,更显得人纤瘦荏苒。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抬过头看向他,两人目光一对,她又狼狈的垂下脸来。
邓知遥转过眼不再看她,也不说话,一直走到上首一张玫瑰椅上坐着,随手捡了本书卷翻看着。
顾湄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房里一时陷入了死寂。
此时丫鬟端着茶点进来,搁到顾湄手边。顾湄抬首冲她礼貌性的笑了笑,却在收回目光的时候,无意间看见她耳上的那对圆润的东珠,目光像是突然被烫了一般猛地收了回来。
大约是她十二三岁的年纪,邓知遥的嫡母见邓知遥对自己娘家的侄女有意,自是乐见其成。于是两人之间的交往,两家基本上都是默许的,这门亲事算是板上钉钉的事,只等顾湄及了笄,便一场婚礼嫁过去,两人也很是要好。
只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一日傍晚他来找她,还有些神秘兮兮的叫到假山后,将怀里的包袱拿了出来,往她怀里一塞,脸颊红红的:
“阿湄,给你的。”
拆开来看,满是珠光宝气。有钗环首饰、宝石珍珠、玛瑙玉髓……她吓坏了也高兴坏了,放在手里觉得烫手,赶忙低声急急的问他哪来的。
他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的模样,倒真像个小偷似的。
他瞧着她娇憨的模样,赶忙和盘托出:
“是我今日在花圃里倒腾,从土里挖出来的。我从来都没送过你什么好东西……”
而后躲在假山后,什么教养仪容都不顾了,坐在地上,将大猫眼儿般大的宝石东珠,掰着手指头数,越数越是眉开眼笑,从对方眼里读到那种满足和欣喜。
其实那时候他们都不小了,明白没有无缘无故的横财。
只是那个时候,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稍微有一点好东西就恨不得全塞进她手里。一个从没见过这般精巧华贵的首饰,拿在手中,怎么都舍不得推出去,就这般都存着侥幸,把这些首饰留了下来。
只是那时不敢招摇,她只从中挑了对儿并不起眼的银镶东珠的坠子,悄悄的收进了自己的妆盒里。
后来,邓夫人来顾家给老夫人过寿,看见了那耳坠子硬是认了出来,一问这才知道原委。
原来那个时候邓家老爷十分惧内,他所藏的私房竟然被儿子挖了出来,还送给了妻子娘家的小表妹。邓老爷在悍妻那里吃了瓜落,借此狠狠教训了自己的儿子一通。
之后他挨了板子,好的差不多了的时候,有些一瘸一拐的来找她。
惹她空欢喜了一场,十分过意不去。
那个时候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神情有些落寞,他的薄唇抿了又抿,终究只是道了一句:
“阿湄,等我。”
顾湄端茶的手,忽然就抖了起来。他如今做了官儿,有了钱财,连府上的侍女耳上带的都是东珠。
而他的荣光,再她无关了。
茶杯就要往地上落去,顾湄醒过神来,伸手去拦,才险将茶杯扶住。
邓知遥听到动静,目光看了过来,瞧见她半截皓腕露出来,上头有青红交错的鞭痕,不自觉便眉间一蹙。顾湄也察觉到了,忙将袖子提了提遮掩过去,有些不自然将杯盏搁在一旁的小几上。
邓知遥看向她,见她虽有些不安,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仿佛真的如她所说,只是进来坐一坐,同夫家有个交代。
顾湄站起身来:
“多谢大人收留。我欠大人的,也只有来世做牛做马再还了。”
她说完,便带着丫鬟水碧匆匆的离开。偏厅里空旷了下来,他看着那盏被搁在小几上的青花瓷盏,觉得仿佛幻梦了一场。
目光落在那椅边儿的油纸伞,这才惊觉,才有了一种真切的实感。
他唤来栓全,让他将伞送还回去。
书页合上。就这样吧,让一切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什么羁绊。
***
谁知不过一会儿,栓全便匆匆跑了进来,脸色有些焦急:
“三爷,表姑娘……”他忙改了口,“安阳伯夫人刚出了门便晕倒了。奴才怕闹出的动静太大,因着门没出了几步,便叫人抬了回客舍躺着。”
邓知遥捏着书的手一紧,脸上却仍平静着:
“把府里的大夫叫过去,不要闹出动静来。”
栓全赶忙应声退下。他还是过去了一趟,只是避讳着男女大防,在外间听诊治的大夫汇报:
“姑娘大概因这几日过于劳累,加上这淋雨染上风寒,气血两亏,这才会晕厥。待老夫开帖药,烧一退,应该无甚大碍了。”
待老大夫一出去,他不欲多留,抬脚刚欲走,水碧突然从里间冲出来,跪到他身前:
“大人!您救救我们家姑娘吧!求您救救她,她真的没有活路了呀?奴婢知道您记恨当年,可当年……当年姑娘是有苦衷的呀!当年姑娘也是逼不得已!”
作者有话说:
女主当年没有苦衷。就是这样。
这算是个开始。
第6章 、谎言
她像是生怕邓知遥不愿再听下去似的,不敢耽搁,按着顾湄提前教给她的话,一一说来:
“当年伯爷还是世子,与大人您是表亲也是同窗,自来相熟,多次瞧见我们家姑娘,便生了色心。怎奈顾忌着大人您,不敢直言相夺,却暗地里逼迫我们姑娘!安阳伯府当初是皇后的娘家,那般的荣耀,他用大人您来逼迫小姐,若小姐不答应,便让您前途尽毁。那时姑娘念着和您的情谊,她害怕,却也下不了决心……而那篇毁您前途的文章,是当时小姐身边的丫鬟绿柳,听从伯爷的命令,偷给伯爷的!伯爷嫉恨您文章做的好,当年老太爷还在的时候,总拿您在他跟前儿立榜样,便这样恨上了……可小姐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你,这才将此事认了下来,怕您再犯傻,更怕伯爷害你的性命,她只得做出贪慕虚荣的模样嫁了过去。可是伯爷他……还没承袭爵位的时候,上头有老太爷管着,他还算有个人样。可后来,骨子里那好色的脾性便露了出来。待对我们姑娘新鲜劲儿一过,便寻花问柳,纳了多少房美妾。小姐一直未生养,在家中颇不受太夫人待见……这也罢了,伯爷他竟然……竟然……”
水碧抹了把眼泪,做出难以启齿的模样。她终究是撑着一股气说了出来:
“前朝末年,皇后逝世,当时的皇帝宠幸贵妃,安阳伯府失了倚仗,于是伯爷为了换个能揩油水的肥差,竟然把小姐送上了如今的工部左侍郎杨大人的床上!小姐当时是被迷晕了,生生被送到那人床上的啊!”
邓知遥垂在身侧的手忽的一紧,那平静无波的面色终于起了波澜。他闭了闭眼:
“说下去。”
“小姐那个时候想自戕,是被奴婢生生拦下来的!顾家是个什么模样,大人您是清楚的……小姐这才忍气吞声留了下来。可是前几日,那个禽兽……竟为了这次的贪腐一案,又把小姐送到了大理寺少卿的床上。若不是小姐当日身子不方便,那……”
耳边仿佛雷声轰鸣,邓知遥仿佛又回到了前日夜里,几个大汉围在巷口,满身的狼狈与凄楚,好像是有把刀子在不断的翻绞着。
可他终究是将这股情绪压了下来。
“可是回到府中,伯爷恼羞成怒,借故发作,将小姐打的遍体鳞伤。小姐要与他和离,他却不肯,逼着姑娘来求您。大人您救救小姐吧!她这些年真的过得太苦了!大人您想想办法,您一定有办法救小姐的!伯爷作恶多端,贪赃枉法,活该被绳之以法,可小姐她是无辜的!您哪怕拖延些时候,让小姐先和离了回娘家……大人能救小姐的只有您了……”
顾湄只觉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的,她缓缓睁开眼,入目所见房中陈设陌生,她顿时惊得一身冷汗,整个人惊醒了过来,慌张的摸了摸衣衫,察觉到端方整齐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转身却见邓知遥正坐在房内的一把椅上,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邓知遥原本听了动静看向她,却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转了头,将目光转向窗外,外头仍就是淅沥不止的雨。
顾湄只能看到他半张侧脸,因雨天的缘故房中昏暗,她更加分辨不出他脸上的神情,于是只是垂下眼,想起自己竟在这邓府之中晕厥过去,也只觉得难堪,对方此刻还不知道要怎样忖度她呢,便先开了口:
“是我身子不争气,叨扰大人许久,如今这便回去了。若有失礼之处,望大人海涵。”
说完,没见他出声,只以为他应了,正要往门外走。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突然开了口,嗓音低哑,辨不出什么喜怒。这次却抬眼看向顾湄,眼里有一究到底的执着。
“什么?”
顾湄有些不解的回头看他,此时伺候在她身旁的水碧突然跪了下来,那双眼明显还红肿着:
“夫人,奴婢把一切都跟大人说了。当年的事,还有如今的……奴婢都说了!”
顾湄听罢,缓缓的闭上了眼。随即睁开眼,对上邓知遥投射过来的目光。
但大概是那目光太过炽烈,原本已打好腹稿的她忽的就心虚了下。她喘不过来气,别过脸,只含糊道:
“是真是假,重要吗?如今大人已位及首辅,日后等着大人的,也自是金堂玉马的好前程。而我……早已嫁作人妇,成了安阳伯夫人。往日不可追,无论前尘如何,也早就是曲终人散的时候了。”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最后只问这一遍,答我。”
他分毫不让,人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却仍是隔了一段距离,在语气里却暗含了些上位者的压迫。
顾湄只觉攒了一手心的汗,她甚至不敢多动一下,生怕他看出端倪。
五年过去,他早就不是那个心思澄澈、看一眼便猜得出的知遥哥哥了,他们也早已过了两小无猜的年纪。只是走到这里,她早已没有回头的余地:
“是。”
“好。”
他清浅的笑了下,语气里意味不明:
“你想求的事我答应了。此次贪腐案涉及官员甚多,如今新朝初立,民心不定,不会一次动太多的人。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要与那安阳伯和离,要在这一月之内解决。一月之后,安阳伯府便会被清算。”
他说完再不看她,走出了这间屋子。
***
栓全跟着自家大人回了书房,心中也是好一阵天人交战。他方才虽然守在屋外,但是屋内的情形,他皆听入耳中。
他自小便跟在邓知遥身边,看着他是如何与那顾家姑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清楚的看过当初他家大人被那顾家姑娘害得如何凄惨,更清楚那段日子他是如何的颓唐绝望,又是怎样一步一步从那阴霾里走出来。
那时他因文章一事,对旧朝失望透顶。恰好那时当今的陛下在西北造反起兵,他一心投奔,却又怕牵累一家人,只得投湖,作出假死的样子遁逃出京。
这些年他看着他吃了多少的苦,挨了多少的艰辛,又是多少次以命搏个前程,才能走到如今的地位。
可他看着今日自家公子再次被那顾湄乱了心神,他如何能不着急,生怕他再次踏入她的陷阱,再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那他家大人这一次要怎样才可以振作起来?
他想劝劝邓知遥几句,可想想水碧那丫头说的,心中也不是不纠结,哪怕是万一那水碧丫头说的是真的,那顾家小姐这些年也着实太可怜了一些。当时那顾家小姐在家中不受重视,受人逼迫也是情理之中。
他心中两相这般纠结着,出口劝说的话便说的有些含糊:
“公子,无论当年之事真相如何,可那安阳伯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咱们早已查明了证据,只等合适的时间将他下狱,大人您可不能为了那顾姑娘,放弃自己的本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