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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小心脚下。”
春喜捏着嗓儿,弓着腰,低眉顺眼地提醒道。
他是陛下身边的近侍,即便是对着外臣也不必这般卑躬屈膝,可是这位不一样,当今的首辅,陛下跟前儿头一号的人物。这不,陛下每每留他深夜议事,器重得紧。
他便得把这姿态放的低低的,半分差错也不敢有。
邓知遥提着袍摆,迈过门槛儿,便接过了春喜手中的伞:
“劳烦公公,便送到这儿吧。”
伞下的眉眼温润,声音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哎哟,您折煞奴了。”喜春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恭恭敬敬地回道。
原本下了千两的宫门缓缓开启,邓知遥走出宫,那里早有马车等在外头。
他走了上去,风雨中,马车稳稳地向街道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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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愈发的大了,风啊雨啊夹杂在一起,从漆黑的天上泼下来,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顾湄此时已浑身淋了个透,她一步一步退让,可眼见后头已经是个死胡同,而面前这五六个大汉步步紧逼,嘴上吐着些污言秽语。
“小美人儿,下这么大雨还往外跑,让哥哥来给你暖一暖。”
“一瞧你夫君就不是个疼惜人的,这么晚了还放你一个人出来。来来来,还是让哥哥疼你……”
那人刚说完,头上就挨了一巴掌:“费什么话!赶紧把事儿给办了!”
闪电当空劈下,这几个汉子的面色愈发狰狞恶心。
顾湄一面后退着,一面思索着对策。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儿,可是只能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眼前五六人身形高大魁梧,却不似街上乞丐或那些鸡鸣狗盗之辈。彼此一直交换着眼色,颇为急迫。
况且这么个大雨的天儿,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乞丐早就躲去避雨去了,而这几人却像守株待兔似的恰好等在这里,不得不让人深思。
她心中有了计较,几乎是立刻就下了决定,利落的从头上拔下了簪子,抵在自己的喉间,脚不再往后挪,盯着面前这几个大汉:
“我不知道你们东家是谁,但我知道她必不想将此事闹大!今夜被送到你们大理寺少卿的府上,实非我所愿,我与你家大人并未发生什么。”
果然她看她这番试探,几人果然相互对了个眼色。她知道自己猜中了,他们是大理寺少卿的人,这下便好办了。将簪子又往自己喉头逼近了几分,几颗血珠子沁了出来:
“我早已走投无路。你们若要硬逼,那便鱼死网破吧!”
几人皆面露难色,用眼神商量着对策。顾湄浑身绷紧,像一只拉满了的弓弦。果然那些人见她意志坚定,只得一步步往后退,直至出了胡同口,顾湄这才整个人松弛了下来。
却不料下一刻,一颗飞石便打到了她腕上,手劲儿一松,那支簪子应声落到地上。一人飞速的冲了上来,制住了她的手。
顾湄知道自己怕是逃不开了,于是再无顾忌,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一场发泄。
她抬脚就踹在那男人的裆部。男人吃痛松懈了一阵,可紧接着其他的弟兄便上围拢了上来。
“滚开!”
那一刻她抛弃了自小做姑娘家的教养,抛弃了这些年伯府夫人的端庄,不管不顾的朝来的人刺去。温热的血液溅到她脸上,她反抗的更激烈了。
仿佛要将这些年她心中的不甘、怨愤与绝望全都发泄了出来。仿佛再也没有畏惧,仿佛再也不知疲倦,直到手腕被人牢牢的扣住。
她以为是那大汉,赶忙又要刺去。却被人反剪了手腕,簪子滑落到地上。
“姑娘?姑娘?别怕。”
听到那人声线的温润,她终于停止了挣扎。仰起脸,睁开眼朝那人看去,雨水漫进了她眼里,那般涩又那般痛。
又是一道闪电,整个天地亮堂了一瞬,照亮了彼此的面庞和那一瞬间彼此眼中的惊愕。
她张了张嘴,雨水顺着贴在面上的发丝,滑过脸颊流进嘴里,又咸又苦,她看着那张熟悉又清俊的眉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雨水顺着描金伞沿流下来,像是一道水帘,他是水后的青山竹柏,眉眼沉静,清贵高雅。除了袖子沾了些雨水,身上干干净净。
他认出她的那一霎那,便松了手,他笑了,很浅。
他说:“顾湄,你当年机关算尽,原来过的也没有多好。”
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雨水淋在脸上,她连眼睛睁不开了,像岸上挣扎着翻不了身的鱼,终究也只哆哆嗦嗦地挤出两个字:
“多谢。”
“不必。若知是你,我不会救。”
他转身,抬步便走,走得毫无留恋,像是多看一眼都是厌憎。
好像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盛夏,也是这样瓢泼的雨,这样雷电交加的天儿。
他跑到顾府的园子里,抓着她的手腕质问她:
“阿湄,是不是谁逼你了?是你嫡母?还是你父亲?亦或是其他的人?你告诉我!咱们一起想办法,阿湄,不要嫁给他!”
那时候她是怎么样的呢?她一把甩开了他的手,那只撑在她头顶的雨伞也翻倒在了泥泞的地上。
那天雨丝如银针一般,打在人身上,不一会儿两人就湿透了。那时的她却目光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和愧疚。
她说:“邓知遥,你还不明白吗?”
她随手指向院中那棵从石缝里长出的歪脖子树:
“你看到这棵树了吗?它想要光,想要雨露,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扭曲自己!就只能丑态毕露!你是男子,要挣个前程,可上沙场搏命,亦可科举入仕。而我,一个歌妓之女,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我这一辈子就要暗透了!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今夜的雨和那夜一样,冷得让人发抖。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时隔五年,再次重逢,她是那样的狼狈。而他呢,撑着把伞,风雨都好像近不了他的身,清雅矜贵地站在那儿,已经是那云端上的人了。
而她,依旧是这雨中破败不堪,任人践踏的泥。
她怎能甘心?
作者有话说:
虐女主是假象,这是个很大的局,相信这本不会让大家失望,么么哒~点一个地方,为什么好几个大汉都对付不了女主,而男主一来女主就被轻易扣住手腕呢(坏笑
写在前面:因为有人恶意排雷,作者很伤心,所以在前面说几句,本文真的不虐女主,虐男主,如果大家在看文到一些情节不认可,请一直看到并看懂到十三章末尾再排雷,本文会有很多反转,谢谢。其实直到第13章有些伏笔都没完全交代,但已可以窥见端倪了。别的不剧透了。
第3章 、和离
秦王府书房。
室内烛火明亮,秦王朱峋与内阁首辅邓知遥两人坐在临窗的炕上,彼此间隔了方放着棋盘的紫檀木小几。
二人对弈,房中宁静祥和,带着点儿闲敲棋子落花灯的雅趣。
墙边上是一扇整块琉璃做的窗户,晶莹剔透,将外头的凄风苦雨隔绝了去。
秦王朱峋捻了颗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打着:
“这次户部工部贪腐的案子波及甚广,再往下查下去,只怕泰半的官员都要牵累进去。如今父皇践阼不过半载,该是安定民心的时候,这份差事交到我手里,实在是个烫手山芋,可这么个差事老七都要争,”他摇头失笑,“要说他也不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我这七弟的心思我是越发瞧不明白了。”
邓知遥压下沉静的眉眼,在棋坛里拈了颗棋子。
“火中取栗,想必是有不得不取的因由,这才不惧烧手之患。”
秦王眉心一跳,“你是说,此次贪腐,老七有参与?”
邓知遥落子。一时眼前是她雨中的狼狈。
“子瞻?”秦王见他不语,出声询问。
邓知遥回神,捏紧指间的棋子,“还需观望。”
要说当今陛下,几年前只是个小小藩王,只是那时的皇帝昏庸无道,宠奸灭忠,这才民不聊生,甚至起了削藩的心思。当今陛下带着西北军造起了反,直至半年前才攻入这北京城里,荣登大宝。
也是那个时候,在众人心中早已死去多年的邓府第三子邓知遥,重新现身。
原来在陛下还在潜邸时,他便在陛下身边做幕僚,不仅在朝政之事上屡屡为当今陛下献上佳策,又跟随四皇子秦王朱峋南征北战,屡出奇策,把当时的南军打得溃败不已。如今新朝建立,论功行赏他是头一号的功臣,果然便被陛下亲自封了刑部的二品大员,还封为文渊阁大学士,已经是堂堂的内阁首辅,早已不比当年。
说起现今陛下的几位皇子,当今陛下原配早逝,中宫未有所出。而眼下最为崭露头角的当属秦王朱峋和宁王朱琛。秦王善武,在亲爹造反的时候便跟着南征北战,可以说如今的天下大半是他打下来的,因此武将多支持拥立他为太子。
而宁王朱琛平日里不声不响,在府中替他的父王处理着朝政之事。然而在围攻京城之时,他却不知以何种渠道假借皇后的名义将几位朝中大员的命妇和他们的幼子接到这宫中,并派一支精锐军队悄然入城,将这些人全部挟为人质,这才让京城不攻自破,也实在是居功至伟。因他多年来处理政务,因此文臣大多站在宁王这一派。
然而这文臣之首邓知遥,却坚持站在秦王这边。如今立储之事闹得颇为厉害,君心难测。
见秦王踟蹰,他便宽慰道:“陛下还是疼您的。这一次,也是存了考校之意。”
“哎,本王又何尝不清楚,” 朱峋揉了揉眉心,“此事还多亏有你帮我。依你之见,这次的事该当如何?”
邓知遥眉眼不动:“松弛有度,杀鸡儆猴。”
四皇子朱峋扑哧一声笑了,整个人这才爽朗了起来,往他肩头上虚垂了一下:
“子瞻,你这人看着温和,其实最坏了。这也好,总不会被人欺负了去。本王最喜你这一点,守着清正之心,做起事来却从不迂腐。此事交给你,我放心。”
被四皇子打趣一番,邓知遥颇有些无奈的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摇摇头:
“殿下又打趣臣,” 说完,不知忽的又想起来什么,目光会变得悠远,颇有些感叹的意味,“所谓通达圆融,哪里就是天生的了。殿下遇到臣要晚一些,臣年轻时也是颇有些棱角,总觉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否则当初也不会……”
他收了声,没有再说下去。
“所谓祸福相依,” 朱峋见他有些低沉,忙安慰道,“若不是当年你如此遭遇,倒是不知要何时才能得你这肱骨之臣呢!”
正事一说完,两人便又将注意放回棋局上。最终邓知遥黑子落下,这局便赢了。他起了身:
“夜深了,臣回去了。”
“外头下着雨,不若你在王府上留一晚,我派人到你府上报一声便是了。你家里连个夫人都没有,还冒雨赶回去做什么呢?”
这后半句便透露着些揶揄的意味了。邓知遥无奈,两人这么多年的情分是在的,他索性直接道明了缘由:
“如今不比在王府,您是皇子,我是朝臣,多少也要避讳些的。”
朱峋摸摸鼻子,想想也是,叫人送到门口,还是不忘念道:
“要我说,你就该早些娶个美娇娘回来。你不会还念着当年那个……”
话还没说完,邓知遥便走了出去,那门一下子就在朱峋面前合上,差点夹着他的鼻子。
朱峋摇摇头有些好笑,暗自嘀咕着:“就说你这人看着有规矩,其实是最有脾气了。”
两人是生死相交的情谊,他也不以为忤,想起外面还下着雨,真怕他淋着,赶忙让丫鬟给他送伞去,自己则回了寝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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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伯府后门上的大铁环一下一下被人叩击在门上,十分急促,听的久了,便觉聒噪得难以入耳。
“来了!来了!”
守门的一个仆从一边提溜着裤腰带,一边从那瓦片垒的小屋里出来,听见那人还在敲,啐了一口骂道:
“别敲了!都说来了,你这是赶着投胎去吗!就算去了阎王殿,也要……”
他一边开着门一边骂骂咧咧的,却在看到来人的那一霎那,舌头猛的打了结,整个人说话都不利索了:
“夫……夫人?”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门后的那人头发散乱,被雨水打湿粘连在脸上和脖颈上,衣裳凌乱着,连把伞也没有,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唯有左颊了高肿着。
眼神看过来的时候,带着森森的寒气,像是一口干涸已久的枯井,人趴在井沿儿里往里看,却总觉得背后毛骨悚然,像是下一刻都要被人推一把,从此跌进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
“夫人?”
那仆从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又问了一句。
顾湄没有答他,只是迈过门槛,径直走了进去。仆从也顾不得其他,跺了跺脚,赶忙扶稳了头上的斗笠,撒开腿儿便要去找老爷。一边跑着一边想,老爷今夜在哪来着是在陆姨娘屋里,还是在白姨娘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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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伯谢从彦此刻正与白姨娘交缠的正欢,听见外头的敲门声,只得急急抽身出来,很是不耐。咬了咬牙,憋着火气,提着裤子开了门便骂:
“是哪个杂种坯子?敢搅爷的好事!”
听了那敲门的丫鬟将事情说来,连忙披了件衣服便往外走。走出几步便回头,盯着那丫头,盯的那丫头叽叽往后躲。
“想要舌头就管好嘴,明白?”
丫鬟抖如筛糠的应着“是”,谢从彦夺过那丫鬟手中的伞,急急便往顾湄那里奔过去。
一进门,见屋里满地的水渍,顾湄就穿着那身湿哒哒的衣服坐在椅上,手边连盏茶也没有,只是默然的坐在那儿。
他心里就一咯噔,赶忙走上前面上带了笑:
“湄湄,你这怎么也不换身衣服,湿哒哒的多难受。”转脸又眉目沉沉一立,朝外头喊道,“丫鬟呢?婆子呢?都是死人吗!还不快给你们夫人备好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