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街的民宅临着外边的商铺,但是巷子曲曲折折有梨花树遮挡也算是隔绝出了两个天地。秋仪幼时同父母兄长住的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矮矮的房子。
主人用明纸糊了窗户,这是这些穷苦人家在昏暗的白日用来透光的办法。屋内的装潢处处虽不张扬却都显出读书人的别致心意。所用器物皆没有金银镶嵌,老旧木床柜上面用重工雕琢的“圣人冬雪日救狸猫”的故事令明眼人会心一笑,参透屋主的俏皮巧思。
秋仪在梦中回到了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还没有考取功名,她被哥哥抱着坐在有些简陋的床铺上看那些家具上刻画的故事。那是秋父亲手雕琢上去的,“身在陋室,也该对生活有所期待”是他一向挂在嘴边教导子女的话。
秋母那时的身子已经开始不好了,窝在窗边的摇椅上慢慢给两个孩子缝制衣物。后来的很多年秋仪都在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母亲早就已经摇摇欲坠的身躯,没有发现母亲当时做的衣服都是她长大两岁之后才能穿进去的。
哥哥打开床头的柜子,里面细细刻着一篇文字,这是秋父亲手写的一篇没有任何意义的诗词,他取名为“两百大全诗”。
这个名字着实有些好笑,被当时已经懂事的秋翰笑了好久,但是秋父仍是一副正经的文人姿态——“这首诗没有任何意义,但妙就妙在它全!”
短短两百字,把日常能使用的字全部涵盖在内,若是无法包括的,也可以通过多个字的组合拼凑出意思,再不济还有同音字代替。
秋翰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也不理解母亲为什么纵容父亲刻这些东西,但是这不妨碍他抱着秋仪用这一个个典故去识字、去探索未知的事物。
那些阴雨天里被雨水打落的梨花混上泥土的腥味铺天盖地,兄长抱着她指着雕花低声的讲解,就是她对于母亲还有一个完整家庭最后的印象。
贵妃的午睡并不踏实,被分来伺候她的宫人眼见着美人在床上翻腾了几下,然后面色阴沉地坐了起来。
他们偷偷看了眼已经拆下木板露出原样的窗户,早上孙嬷嬷说要给室内通通风,然后他们也忘了关。这下不会把贵妃娘娘给吵醒了吧。
宫人们不知道这位娘娘到底是什么性子,但单看皇上为她破了这么多例就知道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于是领头的宫女不敢怠慢,连忙小碎步端了一杯水给秋仪。
“娘娘醒啦,喝口水润润喉?”
她的头很低,显得很谨慎的样子。
秋仪却没有回复,她坐在床上抱住了身前的软被,感受着室内的昏暗和闷热,觉得自己的头疼的要裂开了。母亲走后她最恨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连带着那些会开败落下腐烂在泥土里的梨花。但是她从来没有逃避过这些记忆,她要把每一个痛苦的细节掰开揉碎吞吃入腹,警醒自己再也不要回到最绝望的时候。
贵妃娘娘没有接过那杯水的行为让小宫女吓出了一声冷汗,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秋仪的神色。
美人不知道是否是做了噩梦,有些清喘,望向窗外那些淅淅沥沥的雨,神色阴晴不定,但是这样的她显得更有几分活人的生气——她太美了,一旦没有情绪,就像一尊完美的白玉雕塑。
“拿纸笔来。”
见她终于有了回应,管它是什么,宫人们又开始低着头忙忙碌碌,主子想干什么要干什么都不是他们要思考的事。管理并且解决主子的需求才是他们在这宫中的生存之道。
到了傍晚,这场雨渐渐有了要停的趋势。
秋仪也写完了那封家书,随手交给一个下人。她不知道谁才是负责帮她送信的那个侍卫或者奴才,但是她知道无论怎样太子都会在父亲兄长之前看到里面的内容。她既然敢交出去,就不会担心泄密,所以交给谁都是一样的。
“娘娘,丁常在求见。”
永宁殿因为兰贵人的努力在前几日一直是有宾客络绎不绝的来。有些宫妃在自己的位置上呆了几年甚至十几年,却突然被一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小姑娘占尽了风头,她们甚至连秋家是哪家都没有搞清楚就匆匆前来拜见。
今日雨水并不小,难得却有人来。
秋仪又换上那无忧无虑笑盈盈的模样,她这个没有头脑空有美貌的贵妃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贵妃娘娘。”丁常在乍一看比兰贵人都要年长些,但是孙嬷嬷派给秋仪的贴身侍女偷偷告诉她,这位常在久不得宠有些憔悴,其实连二十又五都没有。
“姐姐。”秋仪没有起身,像个小招财猫一样让人拿了椅子赐座。
“贵妃娘娘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这位常在倒是很小心,没有像其他人一般上来就姐姐妹妹地亲昵。
“怎么会呢,大家都嫌我晦气,有人来当然不错。”秋仪看到丁常在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点,显然是被她这么直接地提起晦气这件事而惊讶。
丁常在叫不准这位小贵妃到底是什么意思,斟酌了一下用词——“其实嫔妾来,是想问问十日后十四殿下的生辰娘娘怎么准备的。”
这下反倒是秋仪不会了:“嗯?这竟然是和我有关系的吗?”
“娘娘有所不知,皇后娘娘特意询问过皇上您的事,皇上说‘都是宫妃,都是一样的’。”所以臣妾就不请自来了。
十四皇子是皇后的亲子,一切庆祝事宜肯定是要尽善尽美才好。齐国皇室又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这样受重视的孩子过生辰,各宫嫔妃都要纷纷献艺,以求各宫和乐。
老皇帝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是奠定了秋仪也要成为“献艺”的人之一了。
“怎么也没人跟我说一声?我又什么都不会。”说话不过脑子的小贵妃一“着急”,连本宫都“忘记”说了。
丁常在一看事情有戏,面上藏不住喜意:“嫔妾今日前来,就是想和娘娘商量着……不如”她轻轻咬了下唇,“我们可以一起。”
话一出口,她有些紧张的搅了下手里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