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回廊走,看到了父王,他是那么喜欢喝酒,正翻着古籍,想要找一两个绝妙酒方,忽然抬头,笑眯眯地说:囡囡,你来了啊,爹爹等你好久了。
一阵阴风吹过,从假山后面走出个窈窕貌美的女子,是琳琅,她脸色惨白,石榴裙上满是鲜血,哭得凄厉:我的孩子没了,你还给我……
不多时,曹驸马和卫蛟也出来了,他们身上都是鞭笞的伤痕,血红的眼瞪得老大,踉跄着走来,呜呜咽咽地哭。
庭烟被惊醒,刹那间头上全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息,老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还好只是个梦。
可就在此时,她发现自己的处境比噩梦要更可怕。
她还躺在地宫里的棺材中,一个人。
“大,”
庭烟下意识想要叫那个人。
心里一痛,终究没有喊出来。
她搀扶着棺材沿儿爬出来,身子太虚,跪在石地上久久不能回过神儿。
墓室很黑,只有一盏如豆大的长明灯孤零零地燃烧着,而且还很冷,能钻到骨头里的那种冷,若是她没有练过心经,这种阴冷必定会渗到骨肉里,落下病根。
桌子上摆了几道早已凉了的菜,还有壶酒,换洗的衣裳也放了几套,肚兜、亵裤都有,甚至还有钗環、玉镯等物。
瞧着倒像是女子的闺房,只不过,是阴间的房。
班烨呢?
庭烟端起长明灯,一边倚在石壁上,一边到处找寻。
她起初还担心,地宫里多机关,越走越心惊。
地宫并不大,还未完全建起来,有些机关也只装了大半。墓室里陪葬品不多,不过是些寻常的玉器金银首饰罢了。
不到半个时辰,她便将地宫走遍,根本没有出口,也没有半个人,有的只是泥佣和墙上的人形壁画,这些假人的眼睛从不同方向盯着她,仿佛在冷笑,又仿佛在叹息。
怎么回事,难不成班烨真想她陪他一起死,无法下手杀了她,便把她困在地宫,任她自生自灭?
恶心感忽然袭来,庭烟扶着墙大口呕吐。
愤怒之下,她运功,出掌狠狠击打墓道里的泥佣,指甲抠墙上的壁画。
睡了许久,身子有所恢复,可终究错过了最佳逃生机会。
如果先前在王宫里能有力气,便能用那根簪子刺透班烨这恶贼的心,何至于被困于此。
心里越发急躁烦闷,庭烟握拳,重重砸向墙上的一副女史捧书壁画,谁知这一砸,整个墙忽然发出咕隆的机关响动之声,不多时,一个神秘墓室登时出现,随之,一股腐臭味儿也迎面扑来。
庭烟大喜,顾不上避讳这种对人不好的味道,端着长明灯,进了墓室。
这间墓室很是凌乱,墙壁上有陈年的刀剑砍痕和早看不出颜色的污迹,地上的积土已经没过小腿,隐约能看见,土里横七竖八地有许多人骨头和破烂衣裳。
庭烟忙跑回主墓室,找了个能刨地的刀鞘,匆匆摸过来,开始挖地。
不多时,就挖出来十几具枯骨,瞧着这些人已经死了有两三年了。
到底怎么回事?
她这会儿也顾不上害怕,四处找寻能离开这里的线索。
万幸,在一具枯骨的手里,找到一张羊皮。
上面有若许墨字,只不过埋在土里许久,有些已经认不清了。
她仔细辨认去读,原来这间墓室里埋着的都是当年给燕王选龙穴的方士和布置机关的能工巧匠,王陵多年来一直修建,三年前,燕王因要推行新政,又要救济为旱灾所苦的百姓,需要大量银钱,班烨建议停止修建王陵。
燕王怕王陵的机关秘密泄漏,杀了这些人,至于修筑王陵的那数千民夫,亦难逃厄运。
羊皮上说,一旦断龙石放下,墓穴就会一点点下沉,最后永远埋入地底,就算神仙也难找到。
王陵唯一的生门,在主墓室,但他们将主墓室四壁及墓顶做了机关,墓砖里有大量易燃的密药,只要外力强攻进来,里外所有人都会被烧死。
呵。
真好啊。
庭烟凄然一笑,丢掉了羊皮,也不再找寻线索。
还能找到什么?无非是方士们对燕王和班烨恶毒的诅咒罢了。
多好,她和这些‘同道中人’永埋地底,今生来世诅咒着燕王卫逢和班烨,诅咒他们永不超生。
她跌跌撞撞走回主墓室,躺回棺材里,脑子里没有一点想法。
死,她这辈子见过太多太多,这么多年她如同蝼蚁般活着,只是想多看看太阳,期待着能自由地呼吸,到头来还是挣不过命。
凭什么?他班烨能逆天改命,从一个卑贱的放牛娃走到了如今这步,还篡位谋逆当了燕王,她千方百计想活命,难道就不行?
墓室里的黑和阴冷告诉她,不行。
多少次,她想砸碎主墓室的墓顶,一场大火了此残生。
可终究不甘心。
魏春山大概会来救她吧。
他是个重诺的人,肯定回来。
可是,他自己也身陷囹圄,班烨已经疯了,怎会轻易放过他。
阿娘和月牙儿会来救她吧。
阿娘是世上最疼她的,月牙儿是最忠心的。
可是,她们两个弱女子,罢了罢了,求求你们别来,忘了庭烟,以后好好活着。
在墓室里,没有日月。
只有那么一点食物和酒水,吃完就等着死。
庭烟盖着锦被,躺在棺材里,闭眼睡觉。
蓦然想起了过年那时候,她被灌入十三寒,流了可多血。阿娘给她做了羊汤饭,放了点干芫荽,好香啊。
阿娘坐在小油灯前,给她的破袄子的袖口绣梅花,唱特别好听的小曲儿:‘除夕寒夜融洽,处处团聚人家,持酒执箸佳话,雪落成纱,偏我儿流连病榻。’
阿娘,我真想你……
在漫漫黑暗里,庭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过了多久。
她没有吃案桌上的吃食,就这么一直躺在棺材里,晕晕乎乎地睡。在这样阴冷黑暗的地方里,恐惧会被放大数十倍,她不敢挪动,也再没有勇气去查找可能出去的地方。
总感觉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躲着个鬼。
有时候睡糊涂了,也能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猛地醒来,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以前听阿娘说,人在虚弱时候或者洪福薄,才能听见不干净的声音。
起先她还能自己和自己说话,避免听见怪声音,后面,就懒得说了。
迷迷糊糊间,她又听见有人在头顶说话。
她没理会,爱咋咋吧。
可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还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庭烟瞬间惊醒,瞪大了眼。
果然听见墓顶有杂乱的脚步声和哐哐当当凿打石壁的声音。
这是,有人来救她了?
“谁,是谁?”
庭烟大声喊叫。
可她发现自己的嗓子早已沙哑,饿得根本没力气。
如果真有人来,凿破了内壁的机关,里外的人都会被烧死。
庭烟心里着急,挣扎着从棺材里爬出去,慢慢地朝案桌那边爬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到了块早都放坏了的酱牛肉。她什么也不顾,大口啃食,并拼命往口里灌酒。
虽然知道,依班烨的狠毒性子,给她留下的东西可能都下毒了。她死没关系,不能害死来救她的人。
几口酒肉下肚,她有了些精神。
刚准备大声呼喊,就在此时,只听咚地一声,头顶登时掉下来几块石头,与此同时,火光哄地一声蹿升,墓室里的桌椅被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而外面,则传来令人惊悚的几个男人痛苦尖叫声,完了,肯定有人被烧着了。
墓室里火烧的不大,可也不小,很快蔓延到书架。
浓烟夹杂着浓郁的密药味儿滚滚而来,呛得人脑子疼,这石头里的密药有毒!
庭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挣扎着站了起来,抓起棺材里的锦被,用力扑打书架上的火,好在她曾练过心经,几乎百毒不侵,否则不被烧死,也会被毒死。
等将火扑灭后,庭烟出了一身汗,手和胳膊被烫得生疼。
抬头看去,果然,墓顶此时被凿出个巴掌大小的洞。阳光顺着小洞射.进来,有点刺眼,却极暖和。
庭烟站在那一点点阳光下,大口呼吸。
直到这会儿,她才感觉自己像个人。
“谁?外面是谁?”庭烟大声呼喊。
外面的声音仍旧忙忙乱乱,一股烧焦的肉味从洞口蹿进来,呛得人想吐。
终于,有个人趴在洞口,遮住了阳光,焦急地朝里面喊:
“里面有人吗?庭烟,你在不在?”
是魏春山!
庭烟大喜,忙回应:“魏叔,魏叔,我还活着。”
就在此时,外头的魏春山被人推开。
“烟烟,你怎样?有没有被烧到?”
是贞!
阿娘也来了。
庭烟的眼泪瞬间掉下。
难过委屈地说不出话,像个小孩子那般放声哭。
“你怎么才来!”
“是是是,是阿娘不好。”
贞哭着打自己的耳光,几乎泣不成声:“好孩子别怕,我们都来救你了。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
庭烟忙喊:“魏叔,这个墓顶不能凿,石头里有密药,凿开了瞬间会燃烧,而且烟里还有毒。”
“我看见了。”
魏春山的声音有点懊恼:“从这里打开墓室是不行了,我们烧死毒死倒没啥,你,你可怎么好?这座王陵每天都往下沉,如今已经过了六天,班烨这直娘贼端地狠毒,若不是老子跪下央告媚娘,再晚几天,你不被饿死,也要被闷死。”
庭烟心猛跳。
听明白了,往出救她,真真难于上青天。
“那怎么办?”庭烟着急呼喊。
外面没了声音。
许久,过了许久。
传来魏春山愤怒的声音:“老子就算挖开这座山,也要把你给挖出来!”
多谢你魏叔,多谢你。
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听着好似魏春山与他的手下人商量,如何开山挖掘。
能出去么?真的能么?
就在此时,只见头顶垂下来个绳子,绳子低端做成了网状,套着个小碗。
“阿姐,我是月牙儿。”
月牙儿甜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给你吊下来一碗乌鸡粥,最是能补气益血。”
月牙儿的声音有些哽咽,听出来了,她是在极力抑制难过,笑道:“别怕,那会儿魏将军打了好些狐狸、兔子,贞娘把皮子上的绒毛拔下来,给你做个棉衣绵裤,又轻薄又暖。”
“好。”
庭烟亦忍住不哭出身,偷偷掉泪。
她接过吊下来的粥,强迫自己吃,吃吐后,接着吃。
好在头顶开了个洞,王陵也大,墓室里的烟还能散出去些,否则真要被呛死了。
不怕了,她一定能得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数数吧,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
今天下雨了,头顶全是泥土的腥味儿。
庭烟穿着贞前不久做的小袄子,蜷缩在棺材里,这里头会暖和些。
她仰头往上看,洞口火光闪闪,阿娘就睡在上面,隐隐传来阿娘梦魇了的声音,说的全都是烟烟。
这些天,阿娘几乎寸步不离。
就守在外面,时时刻刻和她说话,生怕她身子受不住,或者做什么傻事。
听阿娘说,公子询和孤云寄的铁骑势如破竹,一路打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因为他们师出有名,是打着卫氏的旗号来讨逆,加之孤云寄手底下的道士们又是派粮又是派钱,收买了不少人心。其实孤云寄的势力本就在最底层,沿途不断有百姓加入义军,也是正常。
就快打到王城了。
起先,魏叔还担心班烨会来下黑手,头些日子他让手底下人去挖上,他守在洞口。
后面,就不用了。
因为班烨现在四面楚歌,王城不断有贵族权臣逃出去,背叛他。他每日家焦头烂额,顾不上别的事。
是啊。
陵墓他根本不用考虑,因为他的小姑娘必死无疑啊。
即便魏叔和阿娘他们没有说,她也能知道。
墓室越来越阴冷,王陵每日都在下沉,他们根本来不及挖掘,只能换着人,日日夜夜不停地挖。
前不久有个侍卫低声说了句实话,以为她听不见,呵,她练过心经,细弱蚊音的声也能听见。
那个侍卫劝魏叔:何苦呢?靠咱们这么些人根本挖不出来。将军您当初给朝廷告了假,对外宣称卧病在床,乔装偷偷潜入燕国。如今公子询病危,孤云寄坐大,等孤云寄打来,头一个就光明正大地杀了你。算了吧,那女子就是个红颜祸水,害得多少男人为她痛苦,烧死的兄弟不算,前些日子连阴雨,山体坍塌,稀泥里埋进去多少人,石头又砸死多少。您难道没瞧见那个叫唐林的少年郎,没日没夜地挖,手指头都断了三根么?
后面,她听见阿娘扑通一声跪倒,以头砸地,压着声音哀求:将军好歹救救她,她,她自小命苦,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遇到了将军这样的好人。贱妾不敢求将军舍命将她挖出来,只,只求您千万守住了,莫要让姓班的那恶鬼杀了我儿。等孤云寄大军来了,千军万马来挖,定能将我儿挖出来。妾身命不值钱,但将军只要答应妾身,妾身甘愿立马死在您面前,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这世上,最关心疼爱她的,果然只有阿娘。
虽说外面有阿娘、月牙儿和魏叔这么多人在,可在这阴冷黑暗的地方待久了,人难免会暴躁、焦虑以及绝望。
“魏叔,你在么?”
庭烟站在洞口下方,手伸出来,接着雨珠子,凉凉的。
“莫要怕。”
魏春山沉厚的声音传来:“我找了个能观星识穴的方士,他说在山侧边还有个生门,我雇了好多人,再加上从豫州带来的亲信,一定能把你救出来。”
“你怎么不说话?”
魏春山听不见回应。焦急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