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暗暗龇了声,腰伤仍痛。
王峙与持剑刺客在树尖上飞来落去,犹如站梅花桩般持剑打斗。
另一刺客则躲闪逃避,偶尔帮同伴扔点树枝,干扰王峙——自从被训斥后,他再不敢出声。
锵锵碰撞,两剑相抵,尽皆折断。
王峙索性丢了断剑,赤手空拳对刺客胸前一顿打,刺客被打得连连后退,一口气退出七八棵树的距离。
刺客不得不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树,落叶纷纷,他的鲜血自口中涌出。
再没法退了,后头只有几根毛竹,尖上立不得人。
王峙趁机调转,对准另一名没有攻击力的刺客,将其打落。
底下的随从旋即将刺客活捉。
眼前树尖尖上剩下这个,见同伴被擒住,终于生出殊死一搏的决心。他运起全身剩余真气,反手霸气一棵竹,以竹为剑,直戳王峙胸口。
王峙是个不防守的人,门户大开,仍旧进攻,扣住刺客手腕,将他从树上带下来。
落地后,王峙对着刺客膝盖就是一脚,令他跪倒,而后边反剪边喊道:“捉人!”
随从们面对汹汹主人,却全是担心:“府君——”
“府君身体——”
“府君你——”
王峙问:“怎么了?”顺着众人目光低头,才记起竹剑仍插在胸上,鲜血往外渗。
王峙看了看,刺的右胸,死不了人。
他握住竹剑,一转一抽,自行拔出,因为手上力道大,竹震劈成蔑片。
不待王峙吩咐,三个随从一齐上来,为王峙上药包扎。
王峙伸直双臂,任由下人处理,目光狠狠盯着那两名被五花大绑的刺客。
半晌,他才想到一事,吩咐左右:“待会我受伤的事,不要透露给夫人。”
“喏。”
众人忙完,便带着凶犯,一同回到主路上。
裴爱冲天等,已经等待多时。先见来了一大堆人,立马警戒,后来看清来者,个个放心下来。
王峙步伐轻松走近,瞧见那筐荔枝,顿时拍大腿——啊呀,走的时候忘拿了。
这一拍,右胸口疼。
但不敢表露。
裴爱近前,问王峙:“你受伤了?”
“没有啊。”
“那怎么衣上染血?”
王峙目光睇向两名刺客,冷哼一声:“那是他们的血。”
裴爱见他神色坦然且轻蔑,便相信了。
她说正事,抬起拿着信的手,交给王峙:“阿娘传来的信,家里有变故。”说时她极力压制心中的寒意,却仍忍不住哆嗦。
王峙见是王道柔的信笺,便问:“是太婆身子不行了?”
裴爱轻轻摇头。
王峙看她一眼,低头读信。
原来,王峙院中有一婢女,一直爱慕王近的仆从自在,虽然自在对她淡淡的,从未表露过什么,但是婢女不改热情,但凡得了好赏赐,都与自在分享。
今早,王道柔送别回来,赏了王峙院中留守的婢女仆从,赞道:“你们这些天兢兢业业,不错。”
那婢女得了两颗珍珠,便想分自在一颗,她去王近院子,起先不敢进院,只候在门口逮人。
半晌不见自在出来,亦无其他人出入,婢女按耐不住,悄悄潜进去,帷幔飘摇,令内里仿若迷宫。婢女转着转着,就不知自己在往哪走,前路是何方。突然,她瞧见前方自在背对着跪地的身影,兴奋地喊着名字跑过去。
可一路跑一路喊,自在都没回应,甚至连转身都没有。
婢女近前,喘着气拍了下自在肩膀:“唉,你怎么了?”
自在竟轻飘飘倒地。
婢女愣住。
再一仔细看,尖叫出声,随后吓晕过去。
好在她没晕多久便醒来,立刻跑出来禀告王道柔,边说边泣,哭成泪人,伤心欲绝。
婢女说,自在破腹气绝,而他跪对着的,是郎君王近和小郎君王岫整整齐齐躺着的尸体。
王道柔闻言大惊,当即命仆从唤家中大夫,与她一道匆匆赶去。
几乎是脚不沾地倒了王近院中。
大夫查探,三人的确是都死了,无力回春。
王道柔这才通知仵作,禀明丞相将军及府中其他族人。
王道柔说,王近院子里全是白色帷幔,映着惨怖情景,恍若招魂的白幡,连她都怕了。
仵作来后,很快鉴定出来:王岫久病到了大限,是最先去的。而后是王近,他是一次误服过量五石散而死。自在破腹自尽,最后随主而去。
王峙一开始是单手攥信,读着读着,握不住了,改作双手秉持,却仍止不住颤抖。
他心里比裴爱更寒冷。
记得好些年前,王峙劝王近少服些,慢慢断了。王近笑道:“放心吧,我本就打算不再加量了。我亲眼见过大哥的死,晓得一回食多了,会有什么下场。”
他明明知道,却还过量服食。他不是误服,而是一心求死!
岫儿身体不行了,他早准备等这世间最后的牵挂逝去,就自行了断。而他死前唯一不愿带下黄泉的,只有那件事深埋不得昭雪的真相。
这一刻起,王峙无法再原谅王崇。
他想赶回建康,赶回家去,可两刺客忽然生了动静,王峙旋即望去——是两刺客想挣扎脱逃,却被发现,被再上了一道镣铐。
冲天训斥刺客道:“跪好了!老实点!”
王峙攥着信的手在摩挲,怎么办,广陵这边也得趁朱大户不知实情,一举拿下。
第25章
王峙思忖片刻,自己是广陵父母官,当先断朱大户案。
他命仆从递来脚镣手铐,给两刺客再加一道,并道:“只要被本官逮到,是跑不掉的。”
之前持剑的刺客,闻言鄙夷地“哼”了一声。
而另外一名刺客则向王峙抱怨:“往我们身上加了这么多铁,怎么走路嘛!”
冲天道:“嘿,你走不走路,跟我们府君有什么关系?”
“太重了我们走不动,你们没法押解啊!”
冲天道:“那我只管用鞭子赶你便是!”
刺客闻言往冲天腰间看去,这个小仆从,明明没挂鞭子。
王峙踱步到这刺客身旁,笑了笑:“为什么要押解你们回去?”他顿一顿,“就地审断,就地执法。”
这话听在两刺客耳中,俨然是“就地正法”,一时两人目光都死死盯住王峙。
王峙道:“你俩刺杀朝廷官员,理应死罪,但若只是受人指使,坦白交代,死罪可免。”
曾持剑的刺客抢先道:“哼,你现在说得好听,等我们交代完,再无用处,还不是铡刀都结果了!”
另一刺客附和:“是啊!现在哪一位大人不是这样!”
王峙听他们嘲笑官场肮脏,脸上瞬间转阴,举起右手肃然道:“本官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讲所知所作,一五一十交待,绝不会判你俩死罪。”
冲天附和道:“你们出去打听,我家府君,几时不是一言九鼎,绝不诓人。”
王峙又道:“哪位大人曾出尔反尔,你们可以告诉本官,本官一并查。”
刺客们嘴角抽抽,仍闭唇不言。
裴爱一直在旁边听着,见审问僵持住了,便大胆走近。王峙和冲天担心她危险,惧伸手一挡,胳膊悬在空中,仿佛一座桥。
裴爱却弯腰从桥下钻过,直面两名刺客。
两刺客见虽知道裴爱是王峙妻子,但眼见着年轻女郎,心拗不过眼,已自软了三分,又见她不管不顾,还不害怕,注视两人也是笑盈盈的,便又多三分亲近。
裴爱冲那两刺客笑道:“人活难离三样东西,吃的、喝的,和呼吸。后两样尚好寻,第一样却要用银子买。”
爱抱怨的刺客平时话也多,疑惑道:“你这王家娘,怎这多话?”
说这些做什么?
“谋生计各人有各人的法子,这世上便有了三教九流。”裴爱道,“两位郎君收钱做事,也是为了谋生计。”
刺客笑道:“你倒是个明事理的。”还是女郎温柔,其他一大帮子男人,都是一根根烧红的铁柱,无论做事说话,都能把他活活烫熟了!
裴爱道:“谋生便是为了活下去,郎君们既然出来谋生,一定不会因为一旦生意,牺牲性命。”
刺客们蹙了蹙眉,爱抱怨的那名刺客表情触动尤为明显。
裴爱瞧在眼中,愈发直面爱抱怨的刺客:“不知两位郎君家中情况,但我一妇人,知道家中有父母夫君牵挂,有未来可期。将心比心,想来郎君们也有未见牵挂,未完可期。不愿轻易在此荒郊野岭,猝然丧命。”
“呵呵。”这一声笑,是曾持剑的刺客发出,“王家娘说话的确中听,我们也不愿死,可交代完后,府君饶过我们,朱大户却要从此追杀我们至天涯海角。”
“他敢!”王峙旋即高亢声音。
裴爱道:“怎么可能呢?朱大户谋害朝廷命官,已经犯了法,到时候他是一缕魂魄,难道你们还怕鬼?”
爱抱怨的刺客笑起来:“这世上哪里有鬼!”一开始做刺客,尚担心鬼魂索命。后来发现,哪有什么阴魂不散。
曾持剑的刺客却横了同伴一眼。
同伴旋即凝固住笑意,光只想着朱大户,忘了大户有靠山。虽然朱妃地位不高,但到底是皇帝的女人,朱大户往大了说,就是皇帝的老丈人,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一直聊得好好的,刺客们却突然地,再次噤声。
冲天始终听着,觉得此时必须出声,问两刺客:“那你们可知,我家府君,是何身份?”
问到这,两刺客对视一眼,胸中都生出一股子闷气——朱大户找两人时,只说是杀个仇人,给了样貌特征,没说明身份。两人按普通百姓收的银子,结果第一回 刺客,得知这回的目标竟是广陵府君,朝廷官员!第二回追到建康,才晓得他还是王家郎君!第三回,第三回就被捉了……
其实第一回 知道真相,就打过退堂鼓,但朱大户说可以加钱。两刺客便想,出都出手了,就跟来都来了一个道理。
算了,继续往下做吧……
刺客们生气朱大户,便对王峙态度和善了些。曾持剑的刺客竟主动找他说话:“府君想让我们交待,我们便可交待……”
“好,那你说来。”
刺客楞了下,没想到王峙这么急,还插话,便只好先交待姓名,他道上外号“急急如律令”,同伴叫“玛尼玛尼哄”。将朱大户如何找上两人,如何买凶,如何后来许诺加酬金却未付,全都说了。
只是急急如律令说得言简意赅,玛尼玛尼哄并不满意,期间插嘴添加许多细节,说得唾沫横飞仿若喷壶,王峙裴爱冲天都默默后退了一步。
刺客们讲完,王峙道:“本官知道了。”命仆从喂两刺客喝水。
玛尼玛尼哄向王峙道谢:“多谢府君。”
急急如律令虽然没说出口,但投向王峙的目光多了一分尊敬。
王峙问道:“你们与朱大户的契书呢?”
玛尼玛尼哄反问:“什么契书?”
“与朱大户签订契约,杀我的契约。”
“这可是杀人啊府君!买凶的,受雇的,怎么会留下白纸黑字把柄!”玛尼玛尼哄一脸震惊。契书,不存在的。
王峙一笑:“正因为你们是受雇的,愈发会要契书。不然你们杀了人,担了风险,雇主将脸一抹,岂不成了坏账。”
急急如律令笑一声,道:“契书在我身上,你自己来拿吧。”
冲天担心有诈,打算替王峙去拿,王峙却摆了摆手,亲自上前,从急急如律令身上搜出契书。
他拿在手上,细读一遍,冲天和裴爱都凑过来看。冲天笑道:“这案子差不多了!”
王峙却转脸看向冲天,道:“接下来,我们赌一把。”
冲天愣住:赌什么?
广陵城不比建康,本地气派的宅子不多,因为占地五十亩,由青瓦白墙围起的朱府显得尤其突兀。
外人进了广陵城,随便寻个人问朱府何处,没有人指不出来的。
此时已近黄昏,然而从申时开始下起的小雨,将太阳和晴色一起遮蔽,光靠看天辨不清时辰。
青衣仆从打着伞,雨滴淅沥打在地上复溅起,早湿了他的布鞋。
仆从行至朱府后门,收伞急急叩门,出来另外一个仆从,鬼鬼祟祟往外张望,接着,开门把青衣仆从让进来。
青衣仆从回了府,来不及抖干身上的雨水,直接去见朱大户。
朱大户是个中年胖子,坐在榻上,腿无法盘:“你怎么才回来!知不知现在什么时辰了?”
“奴该死,郎主恕罪。”
“算了。”朱大户吹吹胡子,“那么观察得怎样了?”
青衣仆从蹑步上前,躬身轻语:“家主,千真万确,府君带着新婚夫人回了广陵。”
朱大户挪了下身子:“哦?”
“小的亲眼看见,他夫人先下的牛车,而后里头抬出府君,盖着厚厚的被子。另一辆车里也抬出一个,再卸的货物。”
“抬出来的?那你可看清?还有……怎么有两个?”
“据说,后一个是府君的仆人,就是经常跟在身边的那个。”
朱大户闻言,脑海里回忆冲天的相貌,记不太清,但就记得他总绕在王峙旁边,功夫不错,令刺客下不得手。
这会也一并杀了?倒不例外。
好!
朱大户再次问仆从:“府君的样貌,你可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