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吃惊,同王峙道:“庄郎竟养外室?”
王峙淡淡看他一眼,似乎本来是白眼,被他硬生生收回去。
冲天得不到答案,只能带着疑问去查了。
只消一天,便了解了七八,冲天怒唾一口:“呸,就说庄郎不是那样的人!”
一日半后,冲天将谢让如何在楚馆结识二位爱姬,又是如何购宅蓄养,详细时日,经过,整理成册。还将谢让寻常喜欢什么时辰,摸着什么路线偷会,手绘成图。
王峙翻来覆去,将冲天的汇册读了五、六遍,依着上头的频率,谢让不可能憋着再不访两位爱室。
王峙计从心生。
时是酉时,近冬夜色苍茫。
王峙命令冲天:“拿我令牌,由你统领,去此处……此处……此处……埋伏。”王峙指地图上三点,以朱砂圈出。
“喏!”
王峙坐于席上,右腿弓起,手放在膝上,补充道:“记住,还是从前那样,决不能打草惊蛇。”
冲天本打算退下,听到叮嘱,再“喏”一声。他见王峙低头正写着什么,写得很慢,似乎提笔每字踌躇。冲天没有多问,悄悄退了出去。
王峙在这,是给王崇回信。
阿翁的来信已经压了许久,先前是没心思读,现如今是读了不知如何回?
王崇问他,那日离京,怎么没有等其下朝?
问他在广陵可好?
王崇也知道朱大户案,对王峙的处理方式,做了一番点评。
王峙提笔,第一个问题他就无法落笔。
阿翁一提,他又纠结王近的事是否要挑明?
王峙犹豫艰难,先答后两问,后才打算骗一下王崇,说那日耽误不得,急急离开了。
可沾墨提笔,点到纸上,却骗不下去。
成一个墨点。
王峙收起信,揉烂丢掉。重新抄誊一份无污渍的寄给王崇。
第一问索性不答。
他正在亲自给信封口的时候,庾深来了。
庾深穿着木屐,踏在地上,每一步都极响,王峙缓缓抬起头来。
庾深冲他笑笑,道:“冲天没在外头。”
无人看守,所以他干脆不打招呼就进来了。
王峙望庾深身后,一片漆黑,连半点星光也无。
王峙低头,继续封信,口中轻轻道:“把门带上。”
“哦、哦,忘了关了!”庾深啪啪踩着木屐去关门。
关好折返,在王峙前前盘膝坐下。
王峙所坐之榻,比庾深略高,庾深抬眼看他,笑着说:“我要走了。”
“何时动身?”
“明日一早,早上就不来道别了。”庾深睁大眼睛道,“不同我饮一杯离别酒么?”
王峙收起封好的信,与庾深对视:“你公务办完了?可还顺利?”
“只能说广陵郡的公务是办完了。”庾深后仰,双手撑在脑后做枕,“接下来我要去淮南。”
“一路平安。”王峙道。
庾深噘嘴,摇头:“你这人好冷漠,本来我还想着,淮南产醋,多给你寄些回来。”
王峙抬手做出要打人的姿势。
克制住,收手,嘴角一勾,晃了晃手腕,露出手上一串珠子:“娘子今日送我的。”
言下之意,他已经不用吃醋啦!
庾深眺眼:“串珠子明显大了一截,你刚抬起手就滑下去了,谁看得清。”又道,“唉,不合你手腕,原先是为你订制的么?”
王峙哼哼:“她从前不认识我时,买了好些玩意准备送给将来的夫君。与我有了实名后,今日送一件,明日送一件,有什么问题?”
庾深挡面:“不害臊,不害臊。”
王峙道:“别挡啦,不然袖子扫到,粉就秫秫往下掉。”
“你,嘿——”
“你气什么,我说的是实话。今夜天特别黑,几与你同色。是该傅粉,不来你来,我还以为是无头怪。”
这回换庾深想打人了:“有这么和知己说话的么?”
王峙看他一眼:“某人口口声声说当我是知己,上回也说,过几日就告诉我,来广陵是做什么公务。我可没派一兵一卒去查你啊,你肯告诉我做的什么公务么?”
神神秘秘,其实,王峙是好奇的。
庾深忽然坐起,敛去笑意:“陛下不让说。”
王峙眉毛一挑,瞥庾深一眼,低头看着席榻,竹编精细,四周用忍冬纹的紫缎面封着边:“是我心中所想?”
庾深撑手坐起来,轻声道:“我不知你心中想什么,也不能猜。但只告诉你一句,情况不容乐观,若有变化,及时自保。”
良久。
王峙重抬起头,与庾深对视:“道别酒还喝吗?”
庾深骤然笑开去,屋内凝固的气氛重回轻松:“喝啊,先留着,等我从巴东回来,再与你痛饮。”
“备百坛以待君。”
许是因为广陵多雨的缘故,每日清晨都是氤氲的。
天蒙蒙亮,泛着灰白,看不见建康清晨常见的美丽朝霞。
谢让皱着眉头,但只糟心天气这一点,他就不喜欢广陵。
但不得不频繁光顾广陵,因为他喜欢的人在这里。
而且有两个,都在这儿。
他也不知道广陵有什么好的,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来,可他这辈子就只喜欢过两个人。如果那一年推辞的邀约,没有来广陵,情与义会不会都不一样?
没有那么多如果,也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谢让弄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又例如,他自己为什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位女郎?
谢让是愿糊涂不愿清醒的主,但他清醒且明白的晓得一件事:让他在讨厌的广陵遇着喜欢的女郎,可见,天公多喜欢将如意置于不如意中。
还有更大的不如意,那便是这两位女郎的出身。
卿卿们若非风尘,哪怕只是小户寒门的女郎,他谢让都可以把她们光明正大的纳进来,收作妾室。
能安然处于建康家中,长相厮守。
不再来往奔波,不再提心吊胆。
纳妾的梦,谢让不是没做过。
但族人诋贬王家,多以王近风尘女纳贵妾作例。谢让从小听这些攻击言语,纵有梦,却不敢动念,更不敢开口提向家里提。
他只能在广陵养外室。
可就这一点艰辛中的快乐,也被磨灭了。
他真的不想当什么大将军大丞相,他清楚自己无才无能,承受不住父辈对他的期望。哪怕一路有人保着步步高升,他始终觉着,一切都是混的,就像一条浑浑噩噩的江流,哪怕途径了神州大地,到了汇聚处,眺望面对的大海,仍是心绪茫茫。
他没有看到未来,也从来不想未来。
前些日子,阿父同叔父们天天探讨,今年中正评议,适合给他个什么官。谢让在旁听着,睹见长辈一双双殷切期盼的眸子,只觉麻木。
他们商量的那个位置,谢让甚至觉得连庄晞都比他有能力去做。
说起来,谢让小时候还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与庄晞互换了三魂七魄,他变得面如冠玉,自由自在,而庄晞则能更好生活,海阔鱼跃。
他甚至觉得,阿父给自己起名为“让”,不仅仅是因为言字辈,希望谦和,也许冥冥中就是要他让的呢?
当然,这只是谢让小时候的想法和梦,极至大了,他再未想过做过。
因为庄晞的生活是真苦。
说来庄晞替他顶了污名,谢让心里是过意不去的,但却不可抑制的,同时生出一丝丝恨和嫉妒来。
还有猜忌。
在他眼里,两位外室美艳无双,庄晞顶了他的名分,会不会夜里也真顶替了他?
谢让虽随仆从折返建康,但寝食难安,终偷偷溜出来,潜回广陵,去探美姬。
还好,二位佳人均未变心,庄晞也未在外宅里出现。
谢让一夜解相思,心头喟慰,而后趁着朦胧且令他讨厌的晨雾,轻轻带上屋门,蹑脚,转身。
他没有声息的跳在石子排成的小路上,打算偷摸出后门,到了宅子门口,却发现后门怎么也打不开。
谢让双手晃门,过了许久,明白过来——大门被人从外锁死了。
他心里慌了神,跌撞着跑去正门,一样,也被反锁了。
第39章
谢让慌神了,他喊两位美姬出来,扶他一下,看能不能翻出墙去。
奈何谢让是个跟风流的,将身体养得羸弱无骨,哪里有力气撑墙翻越。
美姬们倒是体恤,说让郎君踩着她们的肩头上去。
谢让道:“那是谢家郎君该做的事吗?”
死活不肯受累美人。
谢让隐隐猜到些什么,但却抵触地不愿继续想下去,他干脆携美回屋,躲进房内再放纵一回。
谢让这间屋子背巷,要等到午时经过的行人才会渐多,王峙冲天等人,本是打算锁谢让到午时,抓个现行,叫百姓见着,顷刻传遍。
哪晓得临近午时,冲天命人开了锁,王峙也赶来藏在不远处一楼上,从窗内俯视谢让外宅,以暗监明,却不见院内动静。
王峙心想,莫不是谢让机警,早就跑了?他心头一警,问冲天:“谢郎你们守住了吗?”
冲天与王峙一同隐在窗前窥视,赶忙答道:“确定他还在屋内,早晨还摇过门,试图出来。”但是后来没动静了。
王峙抬手,一切照旧。
早已命属下最擅易容二人,扮作庄晞朋友,在外叩门。
“庄郎——”
“庄郎——”
这两人连唤数声,见无应答,互看一眼,高声道:“庄郎,那我们进来了。”
在来往路人注视下,轻轻推门而入。
院内草木石径,仿佛因为锁门的缘故,仍停滞在清晨的状态。
寂静,空旷。
甚至恍惚间还驻有雾气。
两位“友人”你看我,我看你,犹疑不敢进。
王峙在隐秘处瞧着,眯起眼来,轻声问冲天:“之前探的没错?”冲天说院内只有谢让与二女,再无他人。他却怎觉得,院内设有埋伏?
这一问把冲天问得怀疑自己,呆了半晌,道:“没错……吧?”
王峙摆手:“不必说了!”说了也没用,那两“友人”已经大张旗鼓地走进去了。王峙手往下放,渐按腰间剑上,心头只想着,若是中埋伏,首当其冲救人。
两位“友人”囔囔着往前走:“庄郎啊,庄郎你在家吗?”
一路无人回应,到了门前,其中一人大声道:“庄晞,晓得你又诓兄弟,我们可进来了!”
两人笑嘻嘻拉开门,没想到会是这⺄一幅情景,谢让衣衫不整,正与二女同眠。三人直接昏睡在地板上,旁边有一炉燃尽的安眠香。
看来谢让打算在屋内躲至天荒地。
之前,王峙的计划的确是“抓女干”,但设想的只是将谢让与二女困于一屋,何曾料到这般赤裸裸?
屋门正对门口,冲天视力好,手上抓的弩都“哐当”吓掉到地上。
两人“友人”同⺄错愕,楞了数秒,才喊起来:“啊呀,啊呀!”
故意运了内力,声音嘹亮回荡。
两人去抓谢让,谢让都不醒,还是二位美姬被吓醒,尖叫出声,谢让才闻声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护在二女身前。
他不是个糊涂人,很快明白了情况,赶紧地上捡衣,给已被吓傻的二位佳人披上。
他自己倒是赤条条,“友人”们功夫不差,将他看似扶实则硬架出来,口中还要大声呵斥:“你是何贼?为何在庄郎府中?”
一派抓淫贼主持正义的做派,口口声声说瞧不清,将谢让拉至院中近门前,与光照更是光天化日之下看。
谢让心中,原本是反正上了刑场总有一天要杀头的心态,又有点求仁得仁。
直到二人喊出“谢郎”,谢让心态忽然就翻覆了,骤然惊慌,身上冷得发抖。
但在众人看来,他瑟瑟发抖,显然是因为不着一物给冻的。
这众人主要指来往行人,有天大的热闹,如何不凑,纷纷停步投来目光。再一听这竟是谢家子弟,愈发兴趣百倍——高门世家的丑闻,总让小百姓们畅快淋漓。
一时堵在门前,把个外室宅院围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