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裴爱心想,两人都这样了,彼此之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王峙理了理嗓子,喉头滑动:“千秋万载共床。”说完自己又笑了,还笑出了声。
裴爱往他胸膛上捶了一拳,王峙任由她捶,捶完攥着她的拳,缓缓十指相扣。
裴爱上下打量他,眼前是她爱极了的男人,方才一番,她已经醒悟过来,这人的伤根本没装的那么重!但王峙既然说不提,便不再提。
有时糊涂些好。
但有件必须提的事,她仍要开口强调:“夫君——”
她刚开口,王峙就不满打断:“你怎么还唤得这么规矩!”
裴爱楞了楞,低头。
王峙道:“卿卿。”
裴爱跟着改称呼:“卿卿。”出口不习惯,耳根发烫。
王峙抬手,将她颊侧一缕乱发勾到耳后。
裴爱缱绻端详着他:“卿卿,其实我早就倾慕与你了。”
王峙:“哦?”有多早?
裴爱直视他的眼睛,清楚只有先说出倾慕,接下来所求之事,王峙才有可能答应:“未出嫁前,你惊了我家的牛车,却又及时救下。你射下的三支箭,就射到我心里去了。除了你,我从未倾慕过别人。”
王峙听完,仿佛眼前漫天散花,欢天喜地。
裴爱缓缓靠到王峙胸脯上,靠得紧紧的:“卿卿,庄郎想求你,允许郡守府收留一位谢家郎君,暂住几日。说是事急情紧,越快越好。”
王峙仍是不满庄晞,但已无那种强烈的嫉妒之心,道:“谢家与我王家不相上下,广陵城内哪里找不到住处?这个谢郎要来住,只有一个可能——他在躲避自家的人!”
“哦?”
王峙便向裴爱讲出两家不合,多年不往来的原委。
裴爱问道:“阿婆姓谢,难道你们真不往来了么?”谢英没法见到娘家人?
她带入自己想想,要是一辈子见不到爹娘阿怜,绝对不要。
王峙习惯性环顾左右,小声道:“当然不是。”他低下头,告诉裴爱,谢英明面上是不能回娘家的,但私底下王道柔、桓超、王峙每年都会与谢家亲戚见面。
只是风声守得紧,王家这边,无外人知,谢家那边,除了几位当事人,也无外人知。
王峙叹道:“不知这位谢郎是谁?又要躲谁?只怕他躲的是位谢家长辈,而长辈中与我不熟的,只一两人。”
所以躲到郡守府其实是没用的,只要追捕那人与王峙关系尚可,就会想方设法令他交人。
王峙又问裴爱:“丈人学生中有谢郎?”
裴爱笑着摇头。
王峙问道:“那庄晞怎同谢家人认识的?”王谢两家,其实都是内里花烂映发,外人却难进来。
裴爱敛起笑意,这点她还是知道的,遂将庄晞身世告知王峙。
她受裴夫人影响,讲述时不自觉带了怜悯遗憾的口气——阿娘常叹,庄晞若身世好点,定不会委屈才能!
王峙听完,却全无同情之色,反而道:“他母既是庶出,就不该与嫡出来往。常年比较,人才会痛苦,日子也会愈发艰难。”
虽然这么想,但还是遂着裴爱,打算帮忙:“我先去探探庄晞。”
说完起身,摊开双手,却不动作。
须臾,不见裴爱上前,王峙便已耐不住回头。
裴爱与他对视:怎么了?
王峙道:“你不伺候你的卿卿更衣么?”之前每日伺候,怎么现在亲密反倒疏懒了呢?王峙嘟嘴,一副委屈。
“哎呀疏忽了、疏忽了。”裴爱赶忙过来帮他,先整里衣,方才一番轰轰烈烈,全皱了,一部分一部分用手捋平。而后再给他找干净的,新的外衣外袍,墨色衣罩烟灰袍。再理发冠,整整齐齐。
整个人立在那里,俨如峰上青松,缕烟环绕。且这青松虽在云峰之巅,但人一眼望去,便觉是皇家御苑移栽。
一切整理完毕,王峙道:“我去了。”
裴爱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王峙毫不犹豫回绝,“你在家里等我回来。”
说完快步流星,推开大门。
之前门外听动静的冲天早就躲起来了,门外空无一人。
广陵天奇,难得的放晴,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洒在王峙身上,周身遍布淡辉。
王峙心里有了牵挂,不似往日迈过门槛,洒脱不想其它。他回望裴爱,见她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虽然不情愿讲出来,但还是宽慰她:“放心,我不会为难庄郎的。”
王峙出门,呼唤冲天。
左呼右唤,冲天其实听见了,但他猜不出主人主母目前进行到哪一步了,不敢莽撞现身。为难半天,最后才跑出来找王峙。
王峙不满:“怎么磨磨蹭蹭?”
“奴吃坏了肚子,方才入厕去了。”
王峙看他一眼:“好好还在府里休息。”
“谢府君关照。”
王峙目光望前:“看住夫人,我回来前,别让她出门。”
“喏。”
王峙便跃马执鞭,往裴爱所说客栈去,本就离得不远,他又飙马,两侧亭台楼阁,只似青山绿水,须臾即到。
客栈掌柜认得是郡守大人,连忙出门来迎。
王峙将马绳交给他:“好生看好了,若它有什么闪失,拿你试问。”
掌柜吓到:“不敢不敢!”
王峙又问:“你家近日可是住着一位庄郎?”
掌柜反问:“姓庄的客官本店目前登记的有十来位,不知府君问哪一位?”
王峙脑海中用裴爱他画画的法子思索,想来想去,却觉庄晞脸庞毫无特色。
掌柜追问:“府君要找的哪一位,可知年岁、样貌?”
王峙咬咬牙,心一横出口:“跟我差不多年纪,长得好看。”
第36章
掌柜的不知好看如何定义,想了想,有钱便顺眼,于是便将住上等客房的轻庄姓客官,一一引与王峙相见。
这些人当中,大多数是从别处来广陵的客商,听闻郡守召见,不仅评价八字,诚惶诚恐。
王峙一顺扫过,并无庄晞。
他问掌柜:“你这里还还有其他庄郎?”
掌柜思索许久,禀道:“下等厢房里倒是有一位,颜色姣好。”但也仅仅是颜色姣好,“不过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王峙心想他去我家了,追问道:“他一直没回来?”
掌柜摇头:“未归。”
王峙垂眸:“知道了。”
王峙不再客栈多待,命手下四散城中去找。
他有自己的一班人马,很快打听出来,据说这位与谢家沾亲带故的庄郎,偷偷在广陵蓄养外室,今日被发现了,正是议论纷纷。
底下人报给王峙时,自然连带着议论一起报了。有说庄家业薄,郎君还在女色上挥霍,实在不孝。还有说庄郎身为裴大家学生,德行匹配不上才华。
王峙听着,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蹊跷。
蹊跷,着实蹊跷。
若说庄晞好的女色是裴爱,他还信一信,若是别人,还是养外室这种行为,他是觉着庄晞断断做不出来。
王峙追问手下:“庄郎现在何处?”
“回府君,在护城河边。”
王峙一听,以为这人要想不开跳湖,急忙打马追去,遇人急避,遇障跃起,不一会儿赶到。
果然见着庄晞,还穿着那件白袍,他似乎只有这么件衣服。
王峙直接跳下马,拴都不拴,找庄晞去。
人未至,便喊道:“庄晞!”
庄晞回转身来,对王峙微微一拂身。王峙见他面色平和,倒不像视死如归的人。
王峙不由感叹:“本官还以为你想不开!”
庄晞浅浅一笑,家中尚有父母小弟,遇着再伤心的事,他都不会跳河。
王峙又问:“怎么站在这里?这天一会就下起雨来,不去酒馆坐坐?”
庄晞摇头。
王峙以为庄晞不饮酒,便道:“茶楼呢?”
庄晞亦摇头。茶酒费钱,他怕上瘾,喝得极少。除了陪客待客,几不踏足这些地方。
王峙又再问数句,庄晞几乎都只是礼貌回应,并表示自己打算回客栈去了。
告辞。
王峙明白过来,庄晞是不愿与他多说,更不愿与他讨论今日发生的事。
也是,毕竟二人不熟。
王峙抱拳,与庄晞道别,而后跃上黑马,一路驰骋回府。
到了府门口,他同样是跳下马,将收尾的事交给涌上来的仆人,自己则匆匆往深处行,有段路两旁植种着矮木丛,王峙袖子扫过,秫秫落叶,绢丝的袍子也被斜枝勾划了。
天空下起小雨,王峙踏雨而行。
近至房前。
守着裴爱的冲天瞧见主人归来,急忙拿伞迎上,王峙摆手,示意只剩几步路不必再撑伞,转而嘱咐冲天:“收拾收拾,待会随我出去。”
王峙到了房内,裴爱已经迎上去,给他换干衣,命婢女将湿衣拿下去洗了烘干。忙完这一切,她抬眼打量王峙。
不知为什么,经了那一番,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人是崭新的。
喜爱依旧。
王峙亦是如此看她,越看越欣喜。
等两两凝望够了,窗外阵雨都已停歇。
还是门外等着出去的冲天问了一声,两人才回过神来。
王峙准备开口,却被裴爱抢了先:“事情如何?”
王峙嘴角一抽,似有一声极淡的冷哼:“那谢郎怕是不会来了。”
“为何不来?”
王峙目光渐沉,声音亦是低低的:“因为他不需要了。”
方才回来的路上,他一路骑马,风驰电掣,脑内思绪亦如风如电般弄明白了。定是某位谢郎在广陵蓄了外室,怕被捉现形,拜托庄晞躲进郡守府。
如今这谢郎等不及躲了,移花接木,将外室栽赃到庄晞头上了。
王峙牵起裴爱的手:“走,我带你去见庄晞。”
“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裴爱反应很快。
王峙不语,只问她,是坐牛车还是骑马?
裴爱反问:“哪个你更舒服些。”
王峙道:“你喜欢哪个?都一样的。”想了想,吩咐冲天准备牛车。
裴爱却道:“我陪你骑马吧!”
王峙笑起来:“你会骑吗?”
“不会。”裴爱摇头。
“但我可以与你共骑一匹。”她说。
王峙听了,乐得嘴角的笑勾起不止,靠近裴爱,勾起她的下巴,悠悠道:“光天化日,你好大的胆子。”
这“光天化日”四字,从他口里说出来,分外靡靡。裴爱不禁回忆方才,脸上又烫又痒。
王峙将她手牵起,两人缓缓走到郡守府门口。
越过门槛便是台阶,裴爱低头下阶,王峙扶她。冲天早牵了马等在一旁,心想:这搀扶得太夸张了吧,夫人又不是半昼就有了孩子。
当然,冲天只敢想想,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是把马牵牢了,千万别让马惊了夫人。
王峙裴爱至马前,黑马配着金鞍,将将好只够坐一人,略显尴尬。
王峙咳嗽一声,算是责备冲天缺失眼力,不知事先替换。
冲天伸脖,心里冤得狠,从前府君可是吩咐过,谁拆他的金鞍,便是与他本人为敌。
王峙扶着裴爱:“你先坐上去。”
裴爱问他:“怎么上?”无从下足。
“你踩这里。”王峙指着马蹬,极其耐心。
裴爱一开始蹬上右脚,但很快自行领悟,换做左脚。
“站稳了,小心点。”王峙声音温柔。裴站上去后晃了晃,但很快被王峙扶得稳稳当当。
王峙提醒她:“跨过去。”
裴爱听了要抬腿,奈何身形不高,怎么抬也跨不过马背。王峙见了,索性纵起,带着裴爱一同升飞,而后,稳稳落于马背上。
她坐金鞍,他在她身后直接坐在马背上,两臂从两侧伸出,握住缰绳,同时环住她。
王峙打马,缓缓前行。
冲天心中大松一口气,总算结束了。
他跑到后头去,骑上自己的马,紧跟主人主母。
王峙虽未回头,但知冲天跟上来了,便喝一声,打马提起速度。
同时手上愈发用力箍住裴爱。
裴爱从未在这个高度和这种速度观察街景,只觉两侧招牌挑子,行人摊贩,皆如流光倒影一般后走。就仿佛时光缩了一半,一日由十二个时辰变作六个时辰。
尽是匆匆。
裴爱还是紧张的,担心自己掉下去,眼眶微湿:“是不是要夹腿?”
王峙在后,未瞧见她的表情和泪,回道:“无所谓。”有他护着,卿卿是不会跌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