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晞的身世并不复杂,却有些尴尬。
她母亲是谢家女郎,但却只是个庶女,不入籍册的那种。
嫁的庄康,也不过是个小吏,担任的是没有油水的差使。
但凡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物价飞涨,庄家便有些揭不开锅。
谢家子弟,人数不输王家,但没有一个人会去关心一个嫁出去的庶女。
甚至都已经不记得了。
好在谢家有一位嫡子谢纭,虽才智中庸,仕途不显,却有一副好心肠,记得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时常接济庄家。
谢纭的独子谢让,因此与庄晞走近。
此时,庄晞面对谢纭,挤出一笑:“家中尚好,是我自己出门忘多待了。”
谢让旋即掏出一锭金子,掷入庄晞怀中。
庄晞还来不及还回,谢让已兜着手走近:“其实我这回约你,不是为了枣。”
庄晞眉头皱起,仰望谢让:“你又闯祸了?”
谢让心肠不坏,谢纭肯多年照顾庄家,有谢让进言的功劳。但他同时也是个浪荡郎君,从小到大,祸事不断。小祸还好,大祸难自保,都找庄晞帮忙。
庄晞能帮什么忙?
不过是助谢让一起瞒着谢纭。
谢让嘿嘿一笑:“让你猜中了。”怕庄晞不来,才扯蜜枣做由头。
庄晞问他:“什么事?”
“唉,事情是这样的。”房内只有二人,谢让却盘膝坐下,凑近庄晞,小声且吞吐地讲了个大概。
谢让去年来广陵喝花酒,不慎中了情根,为个清倌赎身,养作外室。原以为远在广陵,不会被谢家发现,哪知道还是走漏了风声。
庄晞脸色很难看:“所以你养了快两年?”
谢让点头,继而感叹:“阿父怎么就知道了呢!”
“都两年了以为还能瞒住?”庄晒问谢让:“你打算怎么办?”
“阿父要来堵我,我只能躲了。她们两个我都交待过,只说是别家,不会咬出我的!”
庄晞惊道:“两个?”
谢让挠挠头,讲出养清倌日子长,后来看中了她的贴身婢女,抬了平坐。
庄晞连连摇头,养外室对他这种娶亲聘礼都难出许多的人来讲,实在遥远得很:“这种事情,我无心无力,帮不了你!”
说罢要走。
“唉、唉。”谢让拦他,“又不让你去见我的女人,就想让你另外帮个忙。”
“什么忙?”
明明房内没有人,谢让却警觉四望:“我这趟来广陵见她们,是向家里撒了谎的,我说去新安。阿父现在在广陵城门口堵我,不出去,只怕他过两日会进城搜查。”
庄晞思忖后道:“所以要我帮你躲?”
“对啦!”谢让再挪近几分,几乎贴到庄晞身上,“听闻……你老师的女儿,嫁给王峙啦?”
庄晞心中一颤,随后,紧紧盯住谢让:“你想做什么?”
谢让与庄晞对视:“阿父不会搜王家的地盘。”
因萧华光疯案,王谢两家已互不往来四十年。谢让唯有避到郡守府里,风头过后再回,才能圆谎。
谢让见庄晞不为所动,央求道:“好哥哥,你就帮帮我!”
庄晞心想,今日王峙都没留他,明显是瞧不上小门小户,纵然开口去求,他有什么薄面?王峙又凭什么答应他?
庄晞心中犯难,却禁不住浮现家中贫寒,阿父今年年初还跌了一跤,至今腿脚不便,可能要提前退下了。家中还有两个小弟,都到了上学年纪……
庄晞朝谢让挤出笑容:“今日天色已晚,明早我上郡守府去。”
谢让欣喜抱拳:“那多谢哥哥了!”他心下放松,便问起别的来,“对了,你给我带的枣呢?”
“不是不想吃枣吗?”
“谁说不想了?”
庄晞缓缓起身:“给你带了八坛,你等着,我给你搬出来。”
第33章
翌日,清晨。
王峙仍旧喊疼。
服了药不管用,且他还喊起药苦来。
裴爱没有宽慰他伴他,而是出门离开了。
王峙瞪大了眼,撒娇不管用了吗?
早说啊,早说他就不喊了。
药,不苦的。他,不疼的。
哪知道裴爱出门只是去厨房,拿出王道柔给她的方子,做了一盘王峙最爱吃的醋鱼。
她是无计可施,才出此策,盼着王峙吃了醋鱼,疼痛会缓解些。
王峙看她做了醋鱼,心中顿时由凉转暖。
撒娇还是万能的。
以后继续用。
裴怜和庾深两个爱出去的,大清早尚在家中,便喊了一起来食饭。
庾深宽服广袖而来,鞠着手打量:“喲,这么多菜啊。”坐下来后,看得更仔细了,筷子第一下就夹去醋鱼,吃了一口,“嗯,是王大家的味道。”
王峙得意:“这不是阿娘做的。”
“哦?”
王峙看向裴爱,眸内尽是缱绻。
庾深领悟,嘴角禁不住笑。
裴怜虽然不大明白,她夹了口醋鱼,虽然不是她爱吃的味,但也觉得此时的氛围无比融洽舒心。
就在这时,冲天来报:“庄郎来访。”
房内温度骤降,光线骤暗。
王峙看向冲天,眸中有寒冰:报什么报?大清早的,最不想见到的人来做什么?
冲天低头,无声后退。
裴怜第一个发话:“庄郎来了?”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正好我们又多一人一起食饭!”
小姨子都如此说话了,王峙能有什么办法,只得命人请庄晞进来。
但见裴爱笑意盈盈,心里又窝一肚子火。
庾深好奇:“庄郎是谁?”
裴怜噼里啪啦,语速若连珠解释一番,王峙耐着性子听第二遍,越听越烦。
裴爱开口:“庄郎这么早来,不知是有何事?”
王峙:我还想问呢!
言语间,庄晞已站在门前,他先行礼而后才进来。
仍穿着昨日那一身白衣,甚至有些皱了,但人目光都落到他举止风雅,俊颜皎皎上去了,谁还会在意衣裳。
庄晞带了枣过来,整整齐齐分成两盒,提在两手,说是送给裴爱的新婚贺礼。
裴爱道谢:“我们昨天就是一说,你还真拿来了。不是说给亲戚带的么?”
庄晞道:“亲戚昨夜见了,他要不了这么多。”将两盒蜜枣放置案上,推给裴爱,“恭祝师妹,好事成双。”
王峙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裴爱瞄他,庄晞看他,其他人也注视他。
王峙盯着蜜枣,淡淡道:“别人不要的东西,才拿来做贺礼。”
裴爱想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庄郎不是这个意思。”想来这蜜枣王峙庾深都没尝过,便想当场打开一盒,给他们尝尝。她本想拿左边那盒,庄晞却抢先替她打开右边那盒。
裴爱楞了楞,发现庄晞手抖,明显紧张,她假装没看见,顺庄晞意打开右边那盒蜜枣,分给众人。同时关心庄晞:“庄郎,食饭了么?”
庄晞答道:“吃过了。”
裴爱仍命婢女上些小吃,邀庄晞落座。
此时庾深已经尝了蜜枣,连声赞好。王峙却无动作。
裴怜早吃了两三颗,嘴里还咀嚼着就开了口:“姐夫,你也尝尝啊!”
王峙淡淡瞟向桌上蜜枣,道:“我不爱吃甜口。”
“那你怎么爱吃奶酥?”裴爱旋即反问。
庾深亦道:“醋鱼里不也放了糖么?”
王峙被咽得说不出话,只得不情不愿拿起一颗蜜枣,端详许久,浅尝一口。
嗯,好吃!
他差点嘴角就要不自觉漾起,立马憋住。
王峙很淡定地吃完一颗蜜枣,再不多拿,脸上不喜不悲,看不出任何表情。
裴爱问他:“怎么样,好吃吧?”她说话时,暖暖的气息都轻轻吹到他脸上,王峙差点要说实话,却极力忍住,道:“味道平平无奇。”
裴怜嗤他一声。
她是觉得蜜枣好吃的,为蜜枣向王峙抱不平。
庾深说好吃,王峙不觉好,剩下人都已先入为主,须得第三人做判断。裴怜竟喊守在旁边的冲天来吃:“来,你也尝尝!”
站起来端着蜜枣盒递给冲天。
冲天犹豫:“这……”
“吃吧!我让你吃的!”裴怜道。
冲天小心翼翼捏起一颗,放入口中:“好吃啊,人间美——”望见王峙眼睛里的刀子,立马改口,“人间美好的食物太多,这类蜜枣,就见怪不怪,没什么惊艳了。”
望见王峙眼中的刀子收起来,冲天暗自松了口气。
真是这样吗?
裴怜有些失落,难道是自己见识太少?
好在裴怜的心事存在不过三秒,过一会就忘了。
与庾深攀谈起别的事。
但裴爱却是有心,见庄晞好像因为方才的蜜枣事,案上因他新添的点心竟碰也不碰。
裴爱晓得几分庄晞的性子,遇事容易畏缩,人家一对他凶,他便会变得小心翼翼,愈发卑谦。
裴爱笑着劝道:“师兄,你也吃啊。”
她这么一提,还喊了师兄,庄晞哪能不满足她,便决定尝一尝。但那些为他准备的果子糕点,受之不起。庄晞看见案上有一盘快被吃完,只剩下边角的醋鱼,便起手夹了一筷。
王峙差点要手撑着站起来:那是阿娘的方子,娘子特意给他做的!庄晞凭什么第一筷就夹鱼?
王峙一时脑子混了,觉得庄晞就是故意同他做对。
偏偏这时,裴怜还要道:“庄郎,想来我们仨好久没一处吃早饭了!让我想起家里的时光了。”
王峙脱口而出:“你们还一起在裴家食早饭?”
庄晞连忙解释:“从前请教老师,谈得晚了,便在老师家中住下,翌日饭后再走。”庄晞又同裴爱裴怜道,“师娘亲自下厨,早饭甚是好吃。”
裴怜得意:“我姐姐下厨的那几回,就不好吃?”
庄晞笑看裴爱,道:“也好吃,颇为丰盛。”
裴爱闻言,也笑了笑。
王峙听在耳里,慌在心里:“庄晞还住过裴家?”
裴怜点头:“经常啊!”父亲裴一与学生约,说好的时辰一般都不会遵守,要么迟了开讲,要么讲尽兴了,通宵达旦。
庄晞他们不住家住哪?
王峙一听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忙询问这些学生住在哪?
裴怜如实告知。
这客人居所,在不大的裴家看来,并无逾矩。但王峙从小生活在大宅子里,家中步行,最远近半个时辰。因此在他看来,庄晞住得离女郎们太近了。
他在这厢担忧,那边裴怜裴爱已经和庄晞聊起家里中的花。
王峙明明心里难受,却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不肯放过一字一句。
王峙:原来阿爱家里有个花园子,有花有树。怎么没听她和我说过?
王峙:花园子还有花是阿爱喝庄晞一起植种的?什么!什么!什么!
王峙连忙插嘴问裴怜:“那片花你也种了吧?和他俩一起。”
裴怜睁着大眼睛:“没有啊!那天我在房内读书呢。”其实是她懒,不愿干这类体力活,那天下午正白日睡觉。
王峙的心,拔凉拔凉的。
人一旦入了魔怔,便听什么看什么都觉得正是心里想的什么,他观察庄晞目光,总觉得有意无意落在裴爱身上。
愈发难受。
他是一肚子气加一肚子,但又觉得自己不能流露得太过明显,不便当面多问,早饭过会,庄晞告辞,裴爱询问王峙,是否要回房歇息?
王峙可不愿吃了就睡,最近快把四肢躺麻了,忙道:“我与庾郎还有事要谈,你们先下去吧。”
裴爱也有心思,一来,还没与裴怜聊一聊昨天的错误。二来,庄晞估计在没开的那盒蜜枣里,放了什么东西。
她便缓缓点头,喊住要出门的裴怜:“阿怜,你先别出去!”
裴怜转身,疑惑地看着姐姐。
裴爱道:“你随我过来。”
且不说姐妹那边,只说这边,王峙留下庾深,屏退左右,问他:“这几日公务可还顺利?”
“顺利。”庾深笑道,“但我看你好像不顺利。”
王峙挺胸:“我有什么不顺利?朱大户案已破,郡内平盛。”说完睥睨庾深一眼。
庾深直直盯着他:“我可不是说公务。”
王峙目光躲闪,不再与庾深对视。
庾深话锋一转,突然问他:“早饭吃饱了么?”
“饱了啊。”王峙重看向庾深,不明所以。
庾深给他倒了盏清口的茶,也自己也倒了一盏,端起来喝一口,一个人在那笑。
把王峙给笑郁闷了,问道:“你笑什么?”
因为笑,庾深说话都破音了:“我觉得你没吃饱,醋鱼里的醋吃得还不够。”
王峙脸色倏地变得很难看,就像广陵最糟糕的天气,但嘴上却道:“我醋什么?我堂堂一郡郡守,王家儿郎,阿翁是当朝丞相,我会与那庄晞争风吃醋?”
庾深道:“我可没说你醋庄郎啊。”是王峙不打自招。
王峙也低头喝茶,尴尬地时候喝茶总是最好的:“那庄晞与阿怜关系亦好,你怎么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