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的马车上, 康宁和长公主依次下来, 康宁接过奶娘怀里抱着的小娃娃,走上前迎上疾步走来的呼敦,“额赫,一年不见,您身体可好?”
“好着呢,倒是你受委屈了,怀孩子的时候塔拉没在身边陪着。”呼敦眼睛快速地眨了下,对康宁态度的变化感到愕然,去年离开之前两人因为可汗的事闹的心有隔阂,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面和心不和的。
“他忙着打仗脱不开身,我理解的。”康宁往右退了一步,介绍道:“姑母,这便是鞑靼呼敦,我婆婆。额赫,这是我跟您提过的福安长公主,我大姑母,我邀她来漠北陪我住些日子。”
“呼敦安好,康宁跟我提过您,说您是个很有才能的女子,做事雷厉风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长公主先开口寒暄。
呼敦诧异地看康宁一眼,笑道:“是公主看得起,我跟她一比,差得远了。”她打眼一看,惊艳于大康公主各有各的美,长公主的五官没有康宁的精致,但浑身的气韵是康宁比不了的,像是秋天山里的野柿子,看之迷人,闻之香甜,触之软糯。这时她心里庆幸大康长公主来的是时候,但凡早个一年,她那个偏爱成熟美妇□□的丈夫死了都得惦记着。
“一路辛苦,公主随我去毡包休息吧。”呼敦对长公主做出邀请,转而站到康宁身边,仗着身高优势俯首看襁褓里的孩子,“睡着了?我来抱抱?”
“快醒了。”康宁把孩子递过去,说:“她叫清格勒,她父汗给她起的名字,您看她长的像不像塔拉?”
清格勒,呼敦默念了一遍,是个小居次,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像你……”话音还没落,怀里的小姑娘睁开眼,呼敦一下没了声。
“还像我吗?”康宁打趣,实在是清格勒的眼鼻轮廓跟塔拉是一个样儿,就是随了她的皮肤,白嫩,显得眼眸格外清澈。
“好孩子。”呼敦有些手抖地抚上清格勒的眼皮,眼角泛出了一抹水色,“脸型和嘴像你,眼鼻倒是不随塔拉,随我额赫,我额赫的眼睛就是这个色,不是塔拉的那种灰蓝色。”
“塔拉舅舅家的孩子没一个生有这样的眼睛,我本以为不会有了,没想到我孙女随有我额赫的眼睛。”呼敦脱下她食指上的红玉扳指,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下放到清格勒的掌心,看她紧紧握住,不由扬起嘴角,“好姑娘,以后达那部落就是你的了。”
“额赫,这……”康宁看向塔拉,又垂眸说:“这个见面礼可太贵重了,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跟舅舅们商量一下。”
“老可汗去世后我就在达那部落透露过,哪个孩子能遗传到我额赫的蓝眼睛,我就把达那部落传给他。”呼敦拍拍怀里的孩子,笑道:“算算时间,清格勒可不就是在那之后出生的,这是我额赫帮达那部落选的继承人。”
“清格勒还小,在她长大之前您这个掌权人可别撂挑子不管了。”塔拉不知从谁那里拿了根红绳,走过来把清格勒手里的扳指穿起来挂她脖子上,羡慕道:“您可真轻松,继任者还在襁褓里就先选好了,以后怎么教不都随你的意。”
“是,确实好运,改天我亲手宰两头羊去答谢长生天。”
福安长公主坐到毡包里喝上酥油茶了才回过神,心里的震惊久久不散,她不知道该震惊康宁婆婆的大手笔,还是该震惊女子在鞑靼的地位,说掌权就掌权,继承人不依男女的性别作为依据,仅靠眼睛的颜色就选定了。
“姑母,我们要在这里住一夜,明天再回不儿罕山,你的毡包我让人给搭在我的附近,你跟我去看看,有不习惯的可以现在就让人更换。”康宁看她有些呆愣,凑近问:“您可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方式?还是不舒服?”
“没有,我是不习惯鞑靼人的作风,真让人羡慕。”长公主弯腰走出毡包,鼻腔里盈满了清新的气味,是青草混杂着野花在太阳的暴晒下迸出的芬芳。
“康宁,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别让它成为第二个大康。”福安长公主虽说不参政,但她见过的事多,还经历了王权的更迭,大方面还是能泛泛谈几句的,“鞑靼看似民风野蛮拘泥,但他们接受度高,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尚未阶级固化,对女子掌权也没异议,从这方面来说,鞑靼可比大康开化多了。你要抓住这个机会为女子开辟出一条为官的路,也是为你的女儿,你的孙女,不要让她们走了我们的老路。”
“嗯,我晓得。”康宁不打算多谈,转移话题说:“姑母,我带您去看看您今晚休息的毡包。”
“你别不当回事。”长公主谈兴不减,“但也悠着点,别用力过猛,前朝公主,大康第一任皇帝的亲娘就是个惨痛的教训,别太相信男人,哪怕是你的亲儿子。”死后尸身还没腐烂,亲手扶上皇位的亲儿子就迫不及待改朝换姓了。
“姑母,等回了不儿罕山你帮我办事好吧?我把商队交给你管理。塔拉待不了多久就要率出兵女真,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康宁阻止长公主再继续说,她说的是一件持久的事,可能需要两三代头脑清明的女性掌权者在位才能彻底扭转局面,是要潜移默化的,声势过大只会引起群狼警惕。
“你有用得上我的只管吩咐。”长公主含蓄答应,摩拳擦掌地想要一展身手。
福安长公主看了毡包后没啥不满意的,康宁留她在里面休憩,她转身出去问随侍:“可汗在王帐?”
“是,可汗和呼敦都在,清格勒居次也在。”到了漠北,清碧郡主这个封号就留在了草原之外,就连两个奶娘也自发地改掉了小郡主这个称呼。
康宁走近王帐,听里面在谈攻打女真一事,她阻止守卫通传,没有进帐,而是转身牵了塔拉的坐骑往外走。
“可敦,可要给您安排人?”侍从小跑着过来问,嘴里的大康话还有些磕巴。
“不用,我随便走走。”康宁没急着上马,她示意侍从跟她走,问:“什么时候开始学的大康话?”
“去年冬天。去年夏天哈敦接到您的信,我们知道您要在漠北建私塾,免费让鞑靼的孩子读书识字后,我们私底下就开始学大康话,但会说大康话的人少,还是秋天大康派来了好些夫子,我们回不儿罕山后才开始正式学的。”说话的男人激动的面色潮红,“今年开始化雪的时候我们先把建私塾的地基挖好了才出来放牧的,我们的孩子都留在不儿罕山读书了。”
“读书好?”康宁之前还怀疑过建了私塾后招不够学童,毕竟教授的是大康文化,在漠北这片土地上很可能会受到排斥。
“当然好,可汗说了,读了书我们会算术会识路会看方向,以后也能学烧砖打铁盖房子,还能跟着商队去大康,丫头学刺绣学纺布,小子去学给人看病给畜牲看病。我要不是年龄太大了,我就学了字看医书上山采药去,好些药材我们都不认识,以前都当野草了。”侍从噼里啪啦的一通交代。
“现在也不晚,一年记住一种药草,等你老了,不再跟着迁徙放牧了,你就能待在家里带孙子去山里挖草药,手把手教他们分辨药草的种类。”康宁刚说完,就听前方突起的喧嚣,问:“那是战俘?”
“是他们,可汗去年冬天把他们给掳回来放牧,但人太多了,时不时就要闹一阵。没事,死一两个人就能消停一阵子。”
“娘!你别死,你别闭眼,唔……你们把我娘折磨死了,我跟你们拼了。”
哭喊的是一个姑娘,康宁听到熟悉的称呼快速骑马跑过去,娘?是大康人?
“都让开都让开,可敦来了。”侍从边跑边喊,他这一喊,周遭冷眼看热闹的鞑靼人顿时换了副面孔去拉开打架的。
“怎么回事?”康宁看躺在地上一脸灰败的妇人,眼窝凹陷,鼻梁高挺,不是大康人。
“闹事打架的,饿几顿就老实了。”拿着马鞭的男人没当回事,甚至抽了几个人想赶他们离开。
“慢着。”康宁眼尾瞟到一抹红,她俯身翻开躺在地上似乎没有气息的女人,刚凑近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不许碰我娘。”一个声音嘶哑的姑娘扑过来抱住妇人,她浑身脏乱,脸上有擦伤,头上还在流血,手脚也有青紫的痕迹,跟妇人手臂上的印子如出一辙。
“找死,敢推我们可敦!”男人又扬起了马鞭。
“你娘怎么了?她那里是谁弄得?”康宁环顾周围的一圈人,见有几个男人目光闪躲,她指着问:“是他们糟蹋了你娘?”
格桑凶狠地看过去,回过身捧着脸痛哭:“可敦你能不能救救我娘?她被强迫陪他们睡觉,不然就要弄我,回来后下身就一直流血,都这样了他们还不放过她。”
“还有这事?”康宁颔首让人去喊太医来,她朝跪坐着的人看去,目光闪烁的几个男人身体魁梧,穿着不算太差,这让她判断失误,厌恶地说:“他们是哪个部落的?让族长来见本宫。”
“可敦,他们是匈奴人。”挥着马鞭的男人嫌弃地撇开眼,“我们鞑靼人才不会下贱到糟蹋自己的族人。”
第69章 卖身换“贤臣”
“我们鞑靼人才不会下贱到糟蹋自己的族人。”
康宁看听了这话的匈奴战俘, 无一例外,面上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崩裂和屈辱。
“本宫让人去叫太医了,你也别哭了, 给本宫说说来龙去脉,除了你娘之外,其他人有没有遇到这种情况的?”塔拉坐在随从搬来的椅子上,摩挲着手里的马鞭说:“受到欺负的,不论男女老幼, 只要敢站出来说个明白,本宫今日就在这儿给你们断明白是非。”她看了眼低头不说话的几个男人, 哼笑道:“要真有人为非作歹,本宫今日要他们狗命。”
“可敦……”手握马鞭的男人面上有些不赞同,“是卑职一时疏忽才闹出了这些事,惊动可敦本就是大过了,万不敢劳烦您给这些奴隶断官司,他们也不值得您为他们费心思。”
“你大康话学的不错,还学过大康官员的谦称?”康宁问起毫不相干的事。
“是, 卑职跟您的属官戚笠戚大人学的。”男人脸上不由泛起了笑,还略带炫耀地看向周边人。
“你是哪个部落的?”康宁像是聊家常一样闲谈。
“巴彦部落, 卑职是巴雅尔推荐来管教战俘奴隶的。”
“原来如此。”康宁点头, 又问:“巴彦部落的人可是鞑靼人?”
“……肯定是了, 不知可敦想问什么?”男人反应过来。
“鞑靼向大康投诚,是大康的属国,那在漠北生活的人是不是也算大康人?”康宁偏头笑盈盈地看向他。
“这、这……如果大康不介意, 我们肯定也是大康人的。”男人头上的汗顺着眼角往下滴。
“大康如果介意, 当年就不会接受鞑靼的投诚, 更不会允许通商, 更何谈会嫁公主来鞑靼。”
“您说的是。”男人不知道他怎么惹到了可敦,他眼睛不停地瞟向王帐方向,生怕可汗听到动静出来了。可汗可不是个手软的主,他还尤其护短,这要是发现他得罪了可敦,还不得把他赶回家去放羊啊。
“那他们呢?算是鞑靼人还是匈奴人?”康宁见林太医背着药箱过来了,她用马鞭指了指地上的妇人,让人给抬走,掀起眼皮看站在一旁的鞑靼人神色难看,继续说:“都成鞑靼的战俘了,难道还是匈奴人?怎地,你们帮匈奴又复国了?”
前一刻还心存感激的战俘闻言脸都僵了,国破家亡的事实不论过多久都是耻辱,尤其是现在还是最底层的奴隶,里外都不受待见,哪里都没有他们的位置,过的连畜牲都不如。
“是卑职想岔了,他们也是鞑靼人,往后卑职一定好好看管他们,不让他们内斗做些丢人的事。”他可算想明白了可敦的意图,立马认错。
听到这话的人神色难辨,但都默契地沉默不发表意见。
康宁也没强按头让他们都认同,清了清嗓子问呆愣住的姑娘:“你叫?”
“我、不,奴婢叫格桑。在来鞑靼前,奴婢的爹跟他们几个因为放牧吵过,还打过架。去年我爹死在战场上,我随我娘跟、跟军队来到漠北,安顿下来之后,他们三个仗着鞑靼管理松散,上个月夜里摸进我们睡觉的窝棚要拽我出去,我娘为了护我被他们拖走了。”说着她怨恨地看了眼周遭看热闹的鞑靼人,“我、奴婢跑出去找看守求救,他给了我几鞭子让我老实些,我看没人肯帮我,我就又跑回去找我娘,然后、然后我在草丛里找到她,那时她身下就不停地流血,身上都是鞭痕。”格桑抹了把眼泪,眼里泛出红血丝,“从那以后我娘就不说话了,也不怎么吃东西,我知道她想死,但她放不下我,怕她死了我又遭遇跟她一样的事,所以就一直不死不活地拖着。我、我也不想活了,但我怕我死了我娘跟着也死了,我不止一次的想在那三个畜牲来拖我娘的时候跟他们走,陶片我都磨好了,我打算在他们骑我身上的时候杀了他们,运气好我还能杀两个。但我娘死活不让我去,她发现我磨好的陶片扇了我一巴掌,她想让我活着。”
话落,她喉间闷出压抑的痛哭声。
康宁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造成她们国破家亡的是战争,而战争的发动方是大康和鞑靼。愧疚有一些,后悔却是没有的,不打匈奴,遭遇这一遭的是西北的百姓,匈奴壮大后受害的将会是大康百姓。
“来人,把他们三个给绑了。”康宁说话声有些哑,抽了侍卫身上的刀扔在地上,沉声说:“不是想杀了他们?本宫给你这个机会。”
刀落在草地上没什么声音,但还是把一旁的鞑靼人吓了一跳,离得最近的那个人大迈步过来挡在康宁身前,警惕地望着握刀的姑娘。
格桑看了男人一眼,拖着刀转身走到吼叫的三人面前,手指骨节泛白,脸色又红又青,愤恨又痛快地举起刀闭眼砍了下去。
“啊!”血随着痛嚎声溅了出来,男人没被捅死。
“可敦,您避一下好了,这场面不怎么好看。”有人说,他们可还记得前年冬天宰牛杀羊时,公主府的大门整日整日地关着,平时好出来散步的公主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