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里。”连祈微微蹙眉。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本源之力就在这间寝宫,若要藏,可能就藏在画卷之下,他想要进一步探察画卷,可隐隐觉得不安。
先带姜棠离开。
“嗯?本源之力就在这儿?”姜棠的眼睛亮了亮,恢复了些活力东张西望,可是什么也看不清。
耳边飘荡的招魂铃越发清晰,幽蓝鬼火摇曳,映衬着穹顶画卷栩栩如生,艳丽诡谲,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先走!”连祈飞快的揽过她。
飒凉的阴风拂过,寝宫的门合上,几息之间飘曳的鬼焰灯悉数尽灭,招魂铃声漾在空旷广阔的大殿。
“入阵了,画上有鬼主的力量。”连祈心下一紧,眉心拧着,紧紧将姜棠拥进怀里,“别怕。”
姜棠缓缓抬头,仰首看向一片漆黑,她隐隐觉得有人在暗处看着他们。
“有你在我不怕的。”
黑暗之中,却有另一道声音幽幽传来:“咦?不怕吗?”
声音虚无缥缈回荡在殿内,一朵朵蓝色鬼焰绽开,刺目的光令姜棠睁不开眼,穹顶的画卷压了下来,一个小人从画卷中走了出来,走进了她。
*
幼小的少女蜷缩在地,大概只有六七岁吧,身形单薄,细弱的四肢仿佛一捏就会碎了。
姜棠缓缓醒来,她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地方,当眼睛重新适应了光,看到了面前有一棵树。
这棵树她认得,是鬼殿里被劈了的半棵菩提。
脑海里被塞了大片断断续续的画面,头痛欲裂,还未等她分辨这些画面,后背传来烈火焚烧的痛。
“丑八怪在这里在这里!快来快来!”男孩兴奋的呼喊。
姜棠回头,便见到了更多小孩从四面八方赶来,手里拈着青色鬼焰,火光将他们的面容衬得森然恐怖。
大片大片的鬼焰朝她丢来,姜棠想要反抗,可是身体动弹不得。
被困住了。
其中有个小孩似乎有些不忍了:“那么多鬼火,会不会把她烧死啊?”
“放心吧,丑八怪死不了的。”领头的男孩顿了下,“就算死了也没事,没人会怪我们的,说不定还会得到父亲大人的奖赏。”
“可他好歹也是……好歹也是……”他的声音变弱,犹犹豫豫。
“好歹也是什么?害死自己母亲的灾星吗?留着这样的鬼族在丰都,是要害了我们丰都所有鬼族吗?”领头男孩怒目一瞪。
姜棠其实并未感受到鬼焰的温度与力量,只是那男孩恶狠狠的目光透过鬼焰照来,她感到了全身的痛苦,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女孩蜷缩在焰火里哭泣,不知过了多久焰火终于消尽了。
姜棠意识到自己大抵是陷入了一个鬼族女孩的回忆,她无法改变什么,只能跟着女孩的经历走一遍。
将女孩脑中记忆碎片串联,她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女孩叫做旬桃,是丰都鬼主的女儿,而方才那个带头用鬼火烧她的,正是她的亲哥哥旬湛。
她的出生似乎带着不祥,所有人都说是她克死了母亲,并且那一年的丰都发生巨变,鬼族死伤惨重。
父亲深爱母亲,是她的出生害死了母亲,于是将她弃在鬼殿偏僻一角,哥哥也是这么认为的,总是用鬼火烧她,在她全身留下疤,咒骂她。
于是旬桃也这么认为,是她害死了母亲,是她带来了不幸。
她啃着菩提树皮,蜷缩在不大的树洞里,她想,反正她生来就是个错误,没有人爱她,那就消失好了,消失了也无人在意。
在每一个不眠的深夜她都祈祷着死亡,终于在某一天,她的神明回应她了。
“不是的,没有人生来就是恶的,大地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你没有做错什么,是他们伤害了你。”
“错的是他们,你不应该寻死,该死的是他们。”
菩提树下,姜棠看到了个虚影,无数挥舞的棍棒砸向他,一道青焰闪过,抽打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鬼哭狼嚎的求饶声渐渐远去。
是个小和尚,年纪和旬桃差不多大吧,穿着宽大灰扑扑的百衲衣,额头上破了个洞,血迹从上往下蜿蜒。
男孩跪在地上,膝上的衣服已经磕破,露出两个血肉模糊的膝盖。
“我那么丑,你不……你不怕我吗?”女孩喃喃。
“我看清楚了,方才是你帮我了,是你帮我赶走了他们。”男孩道,“你并不丑,你并不可怕。”
“方才吗?”女孩喃喃,“方才我只不过是学着哥哥运转鬼火,我只是想吓唬他们,没有伤到他们。”
其实她也曾想过反抗,每次哥哥用鬼火烧她时,她也想让哥哥和她一样,体验烈火焚尽的痛苦。
可是她从未反抗过,任由欺辱。
“是你救了我。”男孩说,“你很厉害,你很强大。”
女孩第一次感受到了被需要,也是第一次听到夸奖,眼眸亮了亮:“那我以后都来救你好不好?”
男孩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以听我诵经吗?我从不敢在别人面前大声念,他们都嘲笑我的口音。”
“可以呀,反正这里就只有我一人,你想念多大声都可以。”
“……”
幼小的女孩在漫漫的佛经中长大,竟也习会了佛法,在某一个任何人都没有防备的夜晚,在梵音佛语中,杀了她的父亲,吸走了他的功力。
之后是她的哥哥,她亲手用蓝色鬼火灼烧他的□□与灵魂,女孩在焰火中缓缓仰头,生亮的双眼燃着星光。
不过她并没有将旬湛焚尽,而是制成了傀儡。
那一晚过后,再也没有人会欺辱她了。
而她,也终于可以与爱人相逢。
女孩皮肤上的疤痕随着岁月流逝而淡去,面容不再稚嫩,五官渐渐清晰了起来。
姜棠终于明白,桃桃口中那相爱的鬼主和佛子并非别人,正是她和左和光。
丰都渡劫修为的鬼主,并非那石棺中早已被杀的旬湛,而是旬桃。
三年前鬼门大开,正是他们的重逢。
生有阴阳眼的男孩自幼总被妖邪纠缠,五岁那年被父母抛弃来到了天都寺,本以为在天都寺修佛法便能安稳一生,哪知却深陷地狱。
天都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人对霸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炎凉世态,万物凉薄。
旬桃答应过救他,开鬼门灭天都,替他杀了曾经伤害过他的人。
正如小男孩所说,她很厉害,也很强大。
只不过再厉害的鬼主也抵抗不了天道,即便再厉害,也违抗不了阴阳两隔。
铺天盖地的记忆钻入了姜棠的脑海,就像是使劲吹气的气球要爆炸了一般。
姜棠蹲在地上,抱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冷汗一滴接一滴地往下落,牙关不停地打颤。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姜棠以为自己脑袋都要裂了,那洪水猛兽般的记忆终于停止往她脑中涌去。
姜棠大口喘着气,回过神来,发现周围已被黑雾笼罩。
“咦?这都不行吗?”声音如鬼魅般徘徊,缥缈的黑雾渐渐凝出了个人形。
“旬桃!”听到声音的一刹,姜棠本能的全身防备起来。
她已经明白这一切都是旬桃的圈套。
地宫底下那阴阳回魂阵,炼成的中阴身正是给旬桃的容器,只不过那容器实在是太弱,只能暂时容纳她的阴气。
她想要的可是长长久久呀,要一直一直和左和光一起。
那日连祈见到的鬼主左和光,正是左和光附身在旬湛尸体上,只有强大的尸体才能容纳阳界之人,然而阴阳不调,他仅仅只维持了三日。
三日可是远远不够的,永远不分离才对。
穿着桃粉色的褙子的少女自黑雾中走出,柳眉杏眼,皮肤苍白,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双眸如弯月,声音动听:“姜棠姐姐。”
“别这么亲昵叫我,恶心。”姜棠皱眉往后退了退。
旬桃一步一步朝着姜棠逼去,脸上笑容不减,声音甜腻:“姜棠姐姐,你成全我们好不好?”
姜棠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放我出去。”姜棠瞪了她一眼,甩过女孩试图挽上她的手。
“姜棠姐姐,你也看到了,我和和光是相爱的,你就成全我们好不好?”少女的声音隐隐带上哭腔。
“成全你们?凭什么?”姜棠狠狠的推开她,虽然不明白旬桃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旬桃凭什么能得到原谅?
“三年前你灭了天都寺害了那么多人,如今你又害死协和宗弟子,你还想要得到成全?你怎么不和他一起死?祈祷投胎来世在一起。”姜棠朝她吼去,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的脑海中浮现阴阳回魂阵里惨死的女弟子,挥之不去。
如果她有足够实力,真是巴不得立马将旬桃杀了。
然而她做不到,不过同样的,旬桃似乎奈她不何,不然不会一声声哀求。
——求她成全她和左和光。
旬桃似乎被这声大吼唬住了,愣了一秒,随后拈来了一团火,映衬着过于苍白的脸。
“姜棠姐姐,你和我又有什么两样呢?”她凄厉的笑了起来,表情有点疯癫,“不,你和我不一样,你成功了,你成功夺舍了一具完美的容器。”
姜棠:?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是杀了连祈哥哥的心上人吧,你是夺舍了连祈哥哥心上人的身体吧,你和我没什么不同的,你也杀了人,你也为爱杀人,你杀一个人同我杀千千万万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我们是一样的。”旬桃单手捂着脸颊,戚戚沥沥的哭了起来。
姜棠震惊的瞪大了眼睛,深呼吸两口,实在是控制不住暴躁:“谁他妈杀人了?我就是连祈的心上人,自始至终他就只有我一个人,怎么了,你见不得我们好你就胡编乱造?”
旬桃缓缓抬头,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她:“姜棠姐姐,你已经陷入自己编造的谎言了,但你骗不了我的,我能看见,我能看见你的灵魂与这具身体是分开的,分明就是夺舍,别欺骗自己了。”
如鬼魅般的声音徘徊,姜棠怔住,她明白旬桃的意思了。
她是穿书而来,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借住在这具身体上,正如同旬桃所说,她就是夺舍。
旬桃见她表情僵住,意识到自己说对了,放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姜棠姐姐,连祈哥哥知道你是夺舍的吗?知道你杀过人吗?知道你这么肮脏不堪吗?”
姜棠恼了,泛红了眼:“我没杀人!”
旬桃笑笑,歪了歪头:“你的意思是——这具身体死后你才夺舍的吗?那也是肮脏不堪的呀,就算你没有杀人那又怎样,你这可是占据了死人的身体呢。”
她睁大了眼睛,显得无辜:“连祈哥哥不知道的吧?”
姜棠深呼吸两下,极力控制住想要打人的冲动,问:“你究竟想怎样?”
旬桃脸上的笑容收了收,过于苍白的指尖反复玩着一朵青火:“我想怎样?我当然是想要你这具身体啦,姜棠姐姐。”
“能够容纳我阴气的容器,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呢,这都不需要开启阴阳回魂阵了,很快很快,我就能和和光相逢。”
“我也知道杀人是不对的,那些女孩与我无仇我也不想杀她们,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人可以阻挡我和和光重逢,我要杀了一切障碍,就算是逆天而行那又如何?”
“那天我刚炼成了中阴身,真巧就遇到了你,你说,你是不是就是天道给我的礼物呢?”
“那些祭品——”旬桃指尖的火光骤然放大,映出了画面。
画面里,穿着纯白袈裟的少年笑了笑,眼若明月,眉心的朱砂痣殷红,含情脉脉的看了过来,嘴里说着什么当是听不清。
姜棠便见旬桃痴痴的望了过去,嘴里也在说着什么,似乎是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懂的唇语。
过了不久,小情侣终于结束甜蜜想起了正事。
旬桃指尖一抖,青焰漂浮到姜棠面前,此时画面已变,是昏睡在地的谢财。
旬桃的声音缥缈,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姜棠姐姐,你也不想她们被献祭吧?”
谢财他们落入了左和光手中。
“你想怎样!?”
旬桃眼中泪光闪闪:“我也不想让她们死呀,你也不想她们死对不对,所以你替她们死好不好?”
姜棠哑声,其实从旬桃说起夺舍时她已经有预感了,旬桃想要的是她的身体。
她这具由系统创造出来的,能够容纳一切神魂的身体,于旬桃而言,是最完美的容器。
见姜棠不出声,旬桃笑笑,青色焰火中画面又一转:“姐姐你看,这是你的连祈哥哥哦,你看他现在——”
姜棠掀眸望去,画面里的少年闭着双眸眉心紧促,鲜血从他的身上涌出,在地上蜿蜒成一条血河。
穹顶上艳丽的壁画映衬着他脸颊苍白,了无生机一般。
“他想要硬闯这里呢。”旬桃笑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实力,化神和渡劫可是泥云之别哦,当真是不自量力,可笑。”
旬桃笑着,丝毫没意识到对面的少女猩红了眼,张牙舞爪的朝她扑去。
她怎么也想不到区区金丹的人会对她动手,没有防备的她被扑倒在地,脸上挨了巴掌。
姜棠脑中一片空白,丝毫没有考虑过实力的差距,双手掐着旬桃的脖颈,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泪迹纵横,发丝黏在脸上,像是疯了。
不过这场景也是一瞬,当旬桃意识到自己竟被区区金丹打了,她一掌拈着火焰,艳丽的面容一下子褪去了娇色变得森青。
姜棠跌落在一片青色焰火中。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不是拥有巨大金手指的穿书者,也不是拥有通天机遇的穿书者,穿书那么久,所有困难都挺过了,这次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就不会有转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