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这样说,萧行倦终于沉默。
他的眼眸之中闪动着不明的情绪,手也在袖中握紧。
直到此刻被夏方无点出,他才意识到,自己为了叶萦究竟放弃了什么。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并不后悔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他唯一后悔的,只有把她送入皇宫这件事……
夏方无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之后,他才开口:“虎符,本就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东西。”
“即便她如今能够自由出入北宫,可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找到”
“所以有她无她,虎符一事都不会有什么变数……”
夏方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样的话,根本不像是该从他的口中说出的。
如此蹩脚的理由,如此可笑的辩解!
此刻,夏方无突然间觉得,自己好似重新认识了萧行倦一般。
然而他看到萧行倦脸上却是十足的认真。
于是他再一次认识到萧行倦对叶萦的看重。
他不由得在此刻想起叶萦。
即便他自己也曾经对叶萦有过一刻的心动,但是他却是能够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夏方无,叶萦的事你不必再管了,我自有分寸。”
萧行倦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丢给夏方无一句话。
他知道自己方才说出的话是有些强辩牵强,但是他的心意却已经十分明了。
即便是放弃虎符,即便是要动用暗棋,他都不愿伤害叶萦。
他要叶萦毫发无损地回到他身边。
“所以你打算如何?”
夏方无的神色已经平复下来,看起来似乎是已经接受了萧行倦的想法。
“她是我的人。”
萧行倦言简意赅。
“所以你准备等到咱们举事之后,把她接回你的身边?”
萧行倦没有否认。
然而夏方无笑了。
“萧二,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萧行倦不由得抬眼看向他。
夏方无分明是笑着,但是他的眼里却闪动着残忍。
“你和叶萦之间的这一场情分究竟是如何开始的,你难道忘了?”
他摇开自己手中的扇子,继续把自己想好的话一一道来。
“你我都知道,所谓赦昭,不过是你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入宫而捏造出来的东西,即便如今你还瞒得住她,可是待到咱们成事之后,她只需要随意问一问旁人,就会知道,先帝根本没有赐过什么赦昭给叶傅。”
说着,他靠近了萧行倦:“除此之外,你周围的这些门客亲从,无一不知你对她的算计。”
“有了赦昭的怀疑在先,届时,她只要随意打听一下,就能把一切真相还原——”
“她并非是个傻子,萧二,你觉得她若是还原了真相,还会否愿意呆在你的身边?”
夏方无说完后,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萧行倦跪坐笔直,第一眼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被夏方无的这番话惊动多少。
然而夏方无却看到他的身子却在几不可见地颤抖。
注意到这一点的夏方无不再看他,只是背过身来,随意地踱步至萧行倦的身旁,然后冷然开口。
“你是如何救下她。”
“你是如何欺骗于她。”
“你是如何把她推入死路。”
“这些你比我更清楚。”
“萧二,你觉得,她若是知道了一切,会是什么反应?”
他的话音刚落,萧行倦便用几乎是嘶吼一般的声音回答了他。
“她不会知道这些!”
萧行倦撕破了名为淡然的面具,脸上尽是疯狂。
他红着眼睛,死盯着夏方无,仿佛在看一生的仇敌。
“叶傅的赦昭,我会亲自伪造一份,届时只需要随意一个谎言,就能将此事合理化;叶傅的罪名,我也会帮他洗清,只要做好一切,她不会知道是我骗了她!”
“至于我身边的那些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统统都会在她面前闭嘴。”
“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永远都不会让她有接触到真相的可能——”
夏方无是第一次看到萧行倦这般发了狠的模样。
他死盯着夏方无,一遍遍地重复着“她不会知道”,就好像只要他重复的次数够多,那么他的期愿就能成真一样。
即便戳穿萧行倦是夏方无故意为之,但是看到此时自欺欺人的萧行倦,夏方无还是自心底对他升起了一抹怜悯。
“你确定?”
“你确定自己能瞒着她几十年如一日?”
“你确定以她的心性才智,会一丁点异样都察觉不到?”
他淡淡发问。
萧行倦没有回答。
夏方无看着他渐渐染上了慌乱的眼眸,认真道:“阿倦,你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呢?叶萦虽然好,但是世界上比她更好的人不是没有。
更何况如今叶萦和萧行倦之间的种种纠葛,根本就是剪不断,理还乱。
他是真心想要劝萧行倦看开一些,不仅是因为他们的大业,更是以一个朋友的立场。
不过,他知道自己今日给萧行倦的刺激已经足够,所以他说完这最后的话之后,就准备离开萧行倦的私府。
今夜他还要伪装成被宋帝“意外寻回”的重伤模样,实在是没有时间再去管萧行倦那边的事情了。
“我绝不会放手。”
在他即将踏出书房的时候,他听到萧行倦极力克制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说过,她是我的,那她就只能是我的。”
夏方无不再答话,只是轻轻关上了书房的门,然后离开了这里。
待到夏方无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之后,萧行倦才勉强从书案前起身。
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书房,他突然间感觉心口有些抽疼。
方才夏方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一把尖刀,直直地插入他的心口,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巨大的惶恐感袭来,他连忙从书架上抽下一副画。
直到触碰到那画卷之上的昙花,他眼中的慌乱这才消退了一些。
然而,惶恐之后,他的心里留下的,却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即便他不想承认,但是他心里却很明白,夏方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若是他将叶萦留在身边,那么早晚有一日她会从蛛丝马迹之中窥得真相。
他精于算计,怎会不知,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正能瞒得一丝不漏的事情。
他瞒不住她的。
可是,难道就这样让他放弃?
不可能!
他的手握成拳状,即便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他也不愿就这样放开他。
自送她入宫后,这些时日里,他几乎日日都会想到她,几乎夜夜都能梦见她。
他总是在自己无意识的时候,想起曾经和她相处时的种种。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扯起一抹讽笑,对自己。
他第一次痛恨自己是那样习惯压抑情感的一个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直到亲手送走了她,直到亲手把他们二人之间的退路斩断,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萧行倦的目光落在画卷之上。
画中的昙花开得美丽高洁,看着它,就好像是看到了她。
他极为温柔地伸出手去轻抚这昙花,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这画卷,而是她。
她已经是成为了他心口处无法让人触碰的白月光,朱砂痣。
此时,他心口的悔意一阵阵上涌。
若他一开始不是对她存了利用欺骗之心。
若他能早一点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心意。
若他那一次没有执意送她入宫。
他闭上眼,将心头的情绪全盘压下。
没关系,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暂时还不知道真相,那他就还不算输。
只要她还能回到他身边,那么无论过程如何,他都不在乎。
第24章
24
在宋帝和夏方无的刻意推动之下,北敖王世子被宋帝寻回的消息又是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
这半个月以来,京城本就因为北敖王父子二人流言纷纷,北敖王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的确也派人极力寻找了,只是他的动静不似宋帝那般大,所以在上京民众的眼里,宋帝就显得比北敖王有情有义多了。
即使这个“有情有义”的宋帝半年前才靠着禁兵逼宫上位。
寻回了夏方无,宋帝这边就更忙了,因为在禁军们接北敖王世子入宫修养的时候,这位世子不顾自己带病的身躯,直接在宫门口跪下,涕泪横流,打呼冤枉。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位世子爷怕是知道些什么。
宋帝自觉一切都如萧行倦的预料,于是事事更加倚重于他,当天夜里,宋帝便传召了萧行倦入宫商议接下来的事宜。
宋帝脑子空空,心却很大,他想直接把兵权从北敖王手中夺回来,然而萧行倦直接告诉他,现在做不到。
“陛下当初仰仗北敖王一脉,如今也才不过半年,纵然北敖王飞扬跋扈,但若是陛下急于求成,只怕反而会引得天下人的非议。”
“不如您暗中扶持世子,借着世子的名义,也免得脏了您自己的名声。”
“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北敖王一脉无论剩下谁,都是元气大伤,您到时候再收服他们,便再不用大费周章了。”
纵然宋帝逼宫的时候并不在意名声,但如今皇位坐着,皇权掌着,他自然而然的和历代皇帝一样,开始在意起天下人的名声。
所以这个时候萧行倦的这个提议便显得格外贴心。
于是,在萧行倦的建议下,宋帝以为夏方无养身体为由,将他留在宫中。
表面上宋帝是在查案,但实际上,他不过是在夏氏父子之间搅混水。
萧行倦自觉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直到在某一日下朝的时候,他听到不远处的小太监们在低声谈论宋帝的后宫之事。
“说起来,你们可记得不久前的中秋国宴上,那个被圣上纳入后宫的舞姬吗?”
那日陆渺渺给众人的印象太过深刻,这人的话一出口,所有的太监都想起来了。
“怎会不记得!那日我只是远远看了一眼,竟觉得自己的魂都快丢了,如此美人,啧啧。”
“我听说,昨日夜里,那位美人娘娘被陛下破例晋封为贵妃了!”
轰地一声,萧行倦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顾不得其他,一心想着的,只有确定这个消息的真伪。
“什么封妃?你们在说什么!”
他脸上的神色太过吓人,这几个嚼舌根的小太监吓得立马跪下。
“大,大人,奴才错了,奴才不该在背地里议论宫闱之事,奴才该死……”
太监的求情之声让萧行倦意识到自己还在宫内。
他强自压下心头的惊慌,极力用平静的语气道:“非议后宫,传递绯闻,这可是死罪。”
几个小太监吓得不住地磕头。
“大人,背后议论宫闱实属不该,我们知错了!只是奴才们哪儿敢传递绯闻,奴才们说的可都是实话!”
“美人娘娘昨儿深夜被皇上册封为贵妃,只是没有通传后宫罢了,直到方才才有圣旨传遍六宫,奴才们怎么敢乱说话呢!”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萧行倦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中的那根弦突然间断了。
他猛地转身,似乎想要往某个方向奔去,然而有一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萧大人这是要出宫吗?巧了,我也要出宫,不如咱们一起去喝两杯?”
夏方无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搭在了萧行倦的肩上,一副吊儿郎当哥俩好的模样。
“阿倦,你不要忘了,你还在宫中。”
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提醒着萧行倦。
“行了,你们也别跪着了,都散了吧,下次可别再随意议论宫闱了。”
几个跪着的小太监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
“今儿是你们运气好,遇到了我,否则这位最重规矩的萧大人,可饶不了你们呢!”
小太监们连连称是,给二人行了礼之后,慌忙离去。
直到周围的人都散去了,夏方无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把萧行倦拉出皇宫,然后一同上了马车。
直到进了马车,他才有时间来管萧行倦的情绪。
他看着萧行倦握得死紧的手,轻声道:“阿倦,你知道她为何会在昨夜被册封为贵妃吗?”
萧行倦赤红着双眼,等着夏方无,目光中的凶狠仿佛能将他烧穿。
“我要杀了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宋帝。
然而夏方无却不顾萧行倦此刻的模样,只是轻笑一声。
“她昨夜扮成了宫女,溜入北宫,才会正好撞见宋帝。”
“你知道,她为何要扮成宫女溜入北宫吗?”
萧行倦本该是不知道的,然而此时,他看着夏方无的眼睛,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一个猜想在他的心头浮起,他由激怒愤然变为惊惧惶然。
他眼中的凶狠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脆弱和惊慌。
“因为她要去找那道不存在的赦令。”
夏方无轻轻宣判了他的死刑。
“阿倦,在你把她送入皇宫,又对她说了那样一个谎话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即便你可以用数不清的法子牵制宋帝,但是你如何阻挡叶萦那颗执意为叶傅翻案的心呢?”
萧行倦漠然地听着夏方无的话。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从唇齿之间挤出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