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她的意料,贺深既没有配合她的演出,表现出惊喜,也没有因为觉得她幼稚,表现出无语。他的神色在某个瞬间竟然显出一丝复杂,虽然很快就恢复到他一贯的波澜不惊。
“总是这么自说自话。”他说。
什么,我吗?孟知薇惊奇地眨眨眼睛:“不带人身攻击的啊,说话要讲证据——”
“说了你又不记得。”贺深扯扯嘴角。
他似是也被孟知薇身后的注视弄得有点不耐烦,抬眸她身后看了一眼,突然对她道:“带你躲会儿懒摸个鱼,去不去?”
“这样好吗?”孟知薇面露询问,身体却很诚实,迫不及待地原地挪动两步,“我们去哪儿啊?你那边没关系吗?”
“没关系,程阳搞得定。”贺深卖经纪人卖得毫不犹豫,带着人穿过礼堂外厅,绕着礼堂走了半圈,来到了建筑远离大门的另一侧。
盛和的建筑规划都很美观,礼堂是一个圆形建筑,靠墙的角落就空出来一点,学校五十年前在这里种了棵桂花树,到现在也是经历了半个世纪光阴的古木,就这么静谧地开在礼堂外不为人知的角落,每年九十月份的时候香遍整个礼堂。
现在正是桂花开放的季节,他们像是走进一片小小的世外桃源。礼堂外墙上有个小小的圆窗,正方便他们看到后台门口的动静,不至于因为摸不清情况而错过百年校庆汇演。
礼堂里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出来,没了身处其中无尽的喧嚣,变得不再令人烦躁。孟知薇惬意地深深吸了口气,十分满足地往墙上一靠。
“好久没来这边了!”她开心地做出结论,“你果然也是盛和的学生,外人肯定不知道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媒体曝光过,我们来这边一般都是来吃午餐便当和交流感情的——你看,墙上都没有灰,十年过去这边也还是挺有人气的。”
嗯。贺深也动作随意地靠了下墙,孟知薇转头看他,发现就这么一个动作,他周身的气质立刻就从体面优雅的从容,转换成了随意与漫不经心,切换之自然流畅,看得她完全没反应过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演技吗!孟知薇敬佩地给他鼓鼓掌,笑眯眯地道:“你也不喜欢那种应酬的场合啊?我以为你很擅长呢,娱乐圈的各种刀光剑影笑里藏刀什么的,看来是我刻板印象了。”
“不算刻板印象,差不多就是这样。”贺深简单地道,“但是习惯和喜欢是两回事,能不应酬的话,谁愿意在那里浪费时间。”
这倒是。孟知薇望着他,带着点好奇,也带着点探究。她问:“所以你怎么想到进娱乐圈的啊?因为有表演梦吗?我之前有在网上搜过你,你好少上访谈节目,也不太接受电影之外的采访,我没看到多少有效的信息……是你的秘密吗?是的话我就不问了。”
不是秘密。贺深瞥了她一眼,没带什么迟疑,直白地说:“当时成绩不好,觉得自己再努力学习也来不及。实在是穷疯了,又特别想尽快赚到钱,就辍学去当群演了。那时候我刚过十八岁生日一个月,是我自己下过的最重要的决定。不过后来我也意识到上学同样很重要,科班出身的演员经过系统教育,底蕴就是不一样,所以拍完第一部 电影之后,我又回盛和上了几个月学,然后考了表演学院,我的经纪公司很支持我回去念书,这一路多亏很多人的帮助,我才能顺利走到今天。”
从现在的结果来看,这个决定当然是异常成功的,不过从当时来说,好像就太草冒险了。娱乐圈小红靠捧,大红靠命,他去赌那种微乎其微的概率,竟然还赌赢了,实在是很让人惊叹。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比较冷淡的性格,孟知薇很难想象陆弈舟豪赌的样子,放在贺深身上却毫不违和。或许是他在电影里给她留下的那种孤注一掷的感觉太深刻,让人情不自禁觉得他就是那样的人,爱与恨都来得很极致,惯于将自己压上作为赌注,从来不后悔,也从来不回头。
他脱离跑龙套,正式担当主角的处女作是一部独立电影,昔日歌坛小天后退圈三年多后的转型执导之作,他在里面是为母治病走出大山、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砖瓦建设城市的工蚁,睡着蜂窝一样的巢,只身行走在高楼矗立的陌生城市,触碰着别人以命讨薪时血的温度,燃尽自己,发出一声苍白的爆响,照亮了一个家庭短暂的黎明。
孟知薇是在不久前在网上搜索他时看到的这部电影,电影给她带来极大的震撼,无愧于它国际影展金奖的威名。贺深也是因为这部电影被嘉华娱乐签下,精心培养,送去读书,人生得以彻底改变。她看着电影里的主角,明知里面的喜怒哀乐并不真正源于角色背后的贺深,不能直接去套他的性格,但她从那之后一直有莫名的感觉,觉得自己看到的这个疏离清淡的贺深并不完整。
人总是会有鲜明的喜怒哀乐的,他在波澜不惊之余,那些剧烈的情绪波动都会展现给谁看呢。
虽然说到底,这跟她毫无关系,不过孟知薇就是忍不住觉得好奇。她没有马上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贺深,这太唐突冒犯了,不过她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忍不住问,她根本就不是什么能藏事的人。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发自内心地替贺深感到高兴的,从贫困少年逆袭成大明星,这个转身可真是太华丽了。她收回思绪,十分捧场地给贺深热烈鼓掌:“能赌赢真是太棒了,你真的很适合演电影!所以这么说,我们也没做多久同学吧?你高二才转来,还没高考就去当群演了。”
“一年多一点。”贺深说,“我走的时候你正要去进修。”
“那确实没多久,怪不得你说我们两个不太熟呢……”孟知薇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高二的时候可能就要开始为申学校做准备了,她那所大学很难申,视觉传达设计作为王牌专业,难度还要加个更字,基本上没留多少时间给她划水,总要拿出一些像样的作品。
这样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孟知薇恍然点头,而后突然面露纠结。
“这样的话,我帮你补课是完全没起到效果是吗?”她遗憾地问,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下头发,“唉,我也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当老师,之前没教过别人……把你带跑偏的话不好意思啊,那肯定不是我的本意!我当时是不是特别糟糕啊?给你乱教一气,什么都没讲明白?”
贺深看着满脸不好意思的孟知薇,短暂地顿了顿。
他无可避免地再次想起那个下午,他们大吵了一架,孟知薇用力地瞪着他,胡乱地抹着自己脸上的眼泪。
“我不欠你的!”她哽咽地大声喊,“没人对不起你——我忍你一年多了!贺深,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他人生中最泥泞的一段记忆,他将它强行掐断,回到阳光明媚的现实里。桂花的香气萦绕在他周围,他好像当真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了那时候的自己最想成为的人。
他不能确定,但至少现在,他已经有了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能力。
“没那回事。”片刻之后,他开口否认,语气平静。
“你特别好。”他说,对着女孩满是歉意的脸,无声地稍稍垂眸。
“是那个时候的我不够好。”
第16章 Chapter 16
对于贺深的说法,孟知薇没太当回事。大家不都是这么自谦的嘛,是有多没情商才能当着她的面说「对对,就是你那时候水平不行,耽误我好多功夫,让我走了好多弯路」这种话,那让她多下不来台,贺深是她的朋友呢,肯定不至于这么对她。
虽然心理年龄还没到,不过她现在已经是个立派的成年人了,这些套路她门清!孟知薇笑眯眯地摆了摆手,跳过这个话题,眼睛转了转,好奇道:“对了,你也认识孟子睿啊,就是那个,我的大表哥?我们这两个昔日的老同学都这么不熟,他怎么一副和你关系很热络的样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胧郁打算投资一部电影。”贺深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和香水行业有关的都市爱情片,这个策划还是一年前你提出来的,能接这种影片类型的公司很多,你最后选定了我们嘉华作为合作方,我们就是因为这部电影重新有联络的。”
孟知薇吃了一惊,立刻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追问:“什么电影,你们公司制作吗,现在什么进度了?我怎么今天才第一次听说,完全没人和我说过这件事啊!这件事听起来不是我负责的吗?!”
冷静点。贺深安抚地稍稍颔首,言简意赅地向她介绍:“这一年敲定剧本,攒起剧组,选定演员,前期事宜已经忙得差不多了,很快就会启动。按理说应该是你独立负责的项目,但你现在是这样的情况,完全忘了项目这回事,已经启动的项目又不能说停就停,我们公司和胧郁沟通过情况,那边给出的方案是由其他负责人将项目的事情接过来,就是你表哥孟子睿。”
“我的项目被抢了?”孟知薇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但随即,她面露懊恼,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头,无助地咬紧了牙。
“也不能怪别人,怪我失忆得不是时候……”她喃喃地说,痛苦地捂住自己的额头,“等下,让我好好理理。一年之前……我查过我的资料了,四年前我才从国外毕业回来,因为我爸过世时我不在国内,当时公司就已经是我大伯代管了,我回来之后又是从基层开始做起的,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任何相关经验……一年多前我才正式当上了宣传总监,所以这是我第一个独立负责的项目吧?”
“嗯。”贺深肯定了她的推论,“你之前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专程来我们公司了解过影片制作的各种细节,也字斟句酌地看过剧本,请专家评估质量,对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视。”
“那我现在这不是完全搞砸了吗!”孟知薇倒吸一口凉气,心凉了半截。她现在一方面不了解关于影片的任何东西,另一方面胧郁已经对企划方案做出了更改决定,即便是她没失忆的时候,也没法在公司说一不二,一手遮天,更别提现在了,她从醒过来到现在,没有任何人叫她回去上班,摆明了有人巴不得她永远不出现,一直这么懵懵懂懂地失忆着就好,永远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儿。
孟知薇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无声垂眸,深深低下了头。
她感到很无助,有种明知山崩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不知道当年的那个她在得知父亲的死讯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她其实并不是个权利欲重的人,对继承公司这件事没什么热衷,不然也不会一点管理公司相关的知识都不学,只想自由自在地过自己的生活。
但那是她爸爸健在的情况,她无法接受一群莫名其妙出现的亲戚突然冒出来,仿佛理所应当般接手她爸爸白手起家创立的公司,将她排挤在边缘,还要发动网络舆论,假惺惺地让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她没了记忆,却还长了眼睛,知道什么是虚情假意,她不能接受爸爸的心血被这些人抢走。
她无声地紧紧抿着唇角,安静地想了一会儿,问贺深:“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吗?如果我把这个项目重新抢回来,嘉华能接受一个需要现去恶补项目进度的合作方吗?”
贺深看着她,谨慎地沉默着,没有立刻开口。孟知薇抬手揉着太阳穴,冥思苦想,眉头紧皱地思考着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我要先去公司一趟。”她喃喃地说,“我的笔记本电脑炸没了,办公电脑里应该还有相关的资料备份,我要先去找出来,最快速度深入了解,确定有什么是我现在能做的,从哪个角度说服管理层其他人比较好……”
她很努力地想,却越想越失落,清醒地意识到没有这几年蜕变和增长经验的记忆,她恐怕比一个职场菜鸟都不如,换做她是别人,恐怕也不能同意让这样的人接管项目。
“我好像没什么优势,哈哈。”她朝贺深苦涩地咧咧嘴,自嘲地说,“要不我去问问项目缺不缺打杂的?我可以一边帮忙打杂,一边恶补知识,说不定能争取来下一个机会呢……”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哽咽变调,带上了重重的鼻音。她茫然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没能止住眼泪,于是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依然在干巴巴地笑着,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不好意思,我没想哭……我就是、就是有点……害怕,怕以后的自己失望,怕给我爸丢人,让他们觉得孟启明的女儿这么没用……我好像有点不知道怎么做,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
贺深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面临这样的情况。他想要去碰孟知薇,手停在她的胳膊上方又顿了顿,沉默地收回了手。
他凝视着她静默的无助,忽而再次抬起手,以怕自己反悔的速度,将人抱进了怀里,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饶是孟知薇正沉浸在自己逆流成河的难过中,也不由得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后,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闷地问:“你这身衣服贵不贵啊……”
“贵。”贺深淡淡地说,“但是没关系。”
你自己说的。孟知薇放下胳膊,用他的衣服接眼泪,很快洇湿了一小滩。她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像一只雏鸟终于寻觅到能为它遮风挡雨的羽毛。
呜呜。
她好难过啊。
哭没有任何用,孟知薇从小就不是爱哭鬼,现在也就是一时情绪没控制住。她慢慢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听见贺深说:“你也不是完全没有优势。”
孟知薇顿了顿,立刻从他怀里退开,饱含希望地抬头看他。
“什么优势?”她鼻音很重地弱弱道,“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没骗你。贺深平静地说:“我。”
孟知薇愣住了,有点发傻地看着他,显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是这部剧的主演?”她试探着问。
“不是。”贺深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测。
“电影预算有限,男女主演初定的都是没什么演艺经验的新人,胜在颜值过硬,性价比高,已经快开拍了,没有临场换主演的道理。”
那你……孟知薇迟疑了一下,听见贺深平静地说:“我是这部电影的监制。”
啊?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了孟知薇的预料,她一时都忘记继续哭了,把贺深上上下下来回看了几遍,感到十分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