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谢谢医生。孟知薇默默地点了点头,回到病房的时候依然提不起精神。她躺回床上,在三个男人明里暗里的注视中,默默拉高被子,将自己连头带脸都盖住,埋进一片柔软的黑暗中,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她从睁开眼睛起就在面对十年后残酷的现实,爸爸离世,公司被便宜亲戚把持,有人因她而死……那个二十六岁的她抹去记忆,了无牵挂地从这一团乱麻中抽身,十六岁的她毫无准备,被迫面对这残酷现实的一切,这让她感到由衷的迷茫与惶恐,还有随之而来,铺天盖地的委屈和疲惫。
她现在谁都不想理,只想一个人静静,好好地睡上一觉,希望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只是一场糟糕至极的梦境,她爸爸就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听着早间新闻,等着她一起吃饭,在她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给她一个一如往常温和的微笑,夸她今天也是最最可爱的小公主。
那她一定要以最快速度奔过去,扑到她爸爸怀里,抱怨自己做了个好可怕的噩梦,还好醒来时一切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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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依然是病房白色的墙壁。孟知薇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一切都真实发生,她真的失去了过去十年间的记忆,这让她情绪消沉了很久。
她在医院又住了一个礼拜,醒来第二天,她见到了责任认定的保险公司人员和警察,面对一问三不知的她,当然没法得知更多当时具体的细节,不过他们倒是告诉了她很多当天具体的细节,让她知道了出事时车辆的型号、发生车祸的地点、越野车的车主、双方协定的赔偿方案等相关内容,接收到的信息看起来很详尽,实际上又没有什么大用,孟知薇一头雾水地姑且先记下来,打算留给恢复记忆的自己好好研究。
另外在这一天,她终于再次接触到了手机和电脑——她自己的已经在车祸中报废,肯定是用不了了,第二天竟然是陆弈舟送了一套新的过来,明明这人看起来对她最不以为然、不屑一顾,却是最先想到了她的这种现实需求,让孟知薇感到有些意外,对陆弈舟的印象也终于调整得中立了一些。
从一个讨厌的扑克脸,变成了一个单纯的扑克脸,有问题的只是性格,而不是人本身。
不过这套手机电脑,她最终没有用上。当时燕楚瑜恰好也在她旁边,拿起陆弈舟送的手机,漫不经心地随手抛了两下,都没开机看一眼,就扔回了盒子里。
“咱们不用他的,燕哥哥带你去买。”燕楚瑜将盒子推到一边,潇洒地说,朝她眨了下右眼,“走,小富婆,男公关带你去消费一把,我们这行一般都是谈感情可以,谈钱不行的,看出哥哥对你的真爱了吗?”
真不真爱的孟知薇没看出来,这人的小气记仇她倒是看出来了……不就是刚醒时脑子不清醒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吗,这人要提起几次才算完……
孟知薇意识到,如果你不表现得诚恳认真一点,那这人就会开始满嘴跑火车,指不定说多少句都没半点真话。她放弃发挥自己的天赋技能,不再继续和他对着说相声,老老实实地虚心提问:“为什么要再买啊,这不是有现成的吗?”
燕楚瑜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给她鼓鼓掌:“好想法,用别的公司送的手机,自家公司看来是不想干了。”
孟知薇:“……!!”
十六岁的孟知薇完全没想到这点!她大吃一惊,花容失色,立刻决定没恢复记忆之前,一定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人,不做影响深远的重大决定,一切以不给十年后的自己添麻烦为最高标准。
好在一番折腾之后,她还是重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通讯设备,还办了张新的手机卡。燕楚瑜一如他自己所说,二话不说地帮她埋单刷卡,在她不好意思地向他表示很快还他钱时,温柔地笑着表示,不用,肉偿就行。
孟知薇:“……这个不归我的服务区管!你到时候和十年后的我去研究吧!再见!”
拜燕楚瑜的刷卡行为所赐,孟知薇突然注意到了另外的一些细节问题。在谢青忙完自己的事情,来医院看她的时候,孟知薇做贼般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四周无人在听墙角,拉拉谢青的袖子,示意他附耳过来。
谢青依言俯下身靠近,孟知薇靠近他一些,用手掩着唇,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那个……谢青?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谢青点点头:“你说。”
孟知薇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期期艾艾地小声道:“我是需要每个月给你钱的对吧?听说我昏迷了三周,现在又才十几号,所以……呃,我这个月的钱是不是还没给你结啊?”
谢青:“……”
谢青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说:“不要紧,这个不着急。”
还是挺要紧的!孟知薇紧张地和他说悄悄话:“我平常给你打钱是用哪张卡啊?我十六岁的时候都是刷我爸的副卡,现在肯定不是了吧?我不知道我现在用的卡的密码!你要是知道的话就帮我指一下是哪张,我去银行找回一下……”
这个展开过于朴实无华,有种满身大牌的名媛蹲路边扫共享单车二维码的错位感,现实到有点可爱了。谢青听得唇角弯起,不过他还是说:“你不用管这个,你对我的资助主要是学费和生活费方面,开学初我拿到的钱还没有花完,我自己平常也有勤工俭学,没你的钱我也饿不死。而且每一笔钱我都给你写了借条的,你少给点,我就也少还点。”
孟知薇听得愣住,在心里捋了一遍他的说法,难以置信地问:“我包了你,但不另外给你钱,还让你写借条给我?你傻了吗,我这不是在白嫖你吗?吃干抹净还不给钱!你这怎么就答应我了啊?你清醒一点!!”
她按住谢青的肩膀,难以置信地摇摇他,简直恨铁不成钢。谢青被她摇得头晕,却没阻止她,唇角浅浅地弯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吧。”
孟知薇动作停下,疑惑地看着他:“啊?什么私心?”
“想要等到我可以自主独立那天,能有底气站在你面前,结束这段关系,让你真正成为我的女朋友。”谢青平静地说。
孟知薇怔了怔,有点发傻地看着他,谢青浅浅地笑了一下。
“我是在酒吧认识你的,当时我在那里做侍应生,遇到一桌客人纠缠。你帮我摆平了麻烦,我们就这么认识了,你也了解了我的事情。后来你问我,要不要接受你的资助,说你没有任何看不起我的意思,只是觉得我很厉害,以后一定会有很好的人生,想要现在拉我一把,说你喜欢我很久了。”
孟知薇屏气凝神地听完了他的话,怔了好一会儿,问他:“真的?”
短暂的停顿后,谢青稍稍垂眸,平静地说:“每一句都是真的。”
每一句都做不得假,他只是小小地隐瞒了一句话。
——你说出这番话时,已经醉了。
第06章 Chapter 06
对于谢青的说话,孟知薇在惊讶过后,多少有一些小小的心虚。
怎么说呢,就仿佛是她正处于一本古早豪门霸总言情虐文中,主角失忆后对自己的真爱不闻不问,百般欺辱嘲讽,伤透了真爱的心,等到真爱心灰意冷远走天涯,又唐突恢复记忆,幡然醒悟,进入追妻火葬场的那个,失忆阶段……
总之就是,救命啊。
如果她本身没抱着虐身虐心的精神,大家和和气气地做好朋友,能不能让这本古早虐文的火葬场章节缩短一些?孟知薇辗转反侧地纠结了一晚上,第二天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顶着一双黑眼圈,看到唇角含笑,风度翩翩,抱着束花进来的燕楚瑜,灵光乍现之下,豁然开朗。
燕楚瑜将一大捧花放到床头柜上的花瓶里,回身时见到她一副顿悟的表情,好奇地挑了下眉毛:“想什么呢?”
大彻大悟的孟知薇心情轻松地卷着被子翻了个身,笑眯眯地道:“看到你的时候突然想通了些事情,虽然你一句话都没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的脸,悟性就上来了,谢谢你,大师。”
“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评价我的脸的。”燕楚瑜饶有兴致地说,“大家一般都是为我的美色所倾倒,神志不清见色失智,你怎么还越来越清醒上了?听着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倒是很强。”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你这人怎么这么会转移重点!孟知薇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往偏里打岔,愉快地和他分享自己的顿悟经验:“昨天一直感觉压力很大来着,因为谢青说得他好像是我的真爱一样。我就一直在寻思,我对你们这个一刀两断的态度,会不会伤了谢青的心,给二十六岁的我添麻烦,就这么想了一晚上,直到看到你,我才突然反应过来。”
她当场表演了一个海豹拍地.jpg,拍着自己的床板,兴致勃勃地说:“我心虚什么啊?二十六岁的我拿的又不是什么纯爱剧本!未婚夫都弄出来四个了,就算谢青是真爱,那也不过才是四分之一嘛!如果真爱有颜色,那一定是五彩斑斓的!不要紧不要紧,冤有头债有主,怎么想也赖不到我身上,真爱不真爱的留给二十六岁的我自己研究吧,我只负责萌混过关,剩下的她来搞定。”
分工还弄得挺明确,煞有介事的,真是完全不同于二十六岁孟知薇的可爱。燕楚瑜颇觉好笑地看着她手舞足蹈地自由发挥,顺手从带来的花束里抽出一支玫瑰,在她的鼻尖上轻轻敲了敲。
“当渣女还当得挺自豪?”他含笑问,“你十六岁时这不就已经渣得浑然天成了,和十年后一脉相承,完全没变。说起来你也太坦荡了,在我这个受害者面前这么坦白真的好吗?本以为是在妹妹的心房铺床,没想到只是在妹妹的鱼塘里徜徉,哥哥我实在伤心得狠呐。”
他这一声抱怨,来得千回百折,一唱三叹,当真有几分被人始乱终弃,真心错付的哀婉,配合上他这张漂亮得过分的脸,确实是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几分怜惜,仿佛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一样。
孟知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神微微有些古怪。
“你知道的吧?我家的公司是干什么的。”她突然说。
燕楚瑜情绪发挥到一半,意犹未尽地收回来,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当然知道,你以为我是谁,你未来的老公啊。”他说,开口时自然流畅,信手拈来,确实对她的家庭背景十分熟悉,“上百年的制香世家,胭脂香粉非常有名,但最近多少有些没落了。你爸爸自立门户之后,从中式制香转向西式香水,取得了非常耀眼的成绩,现在反倒是本家要仰着你爸爸公司的鼻息了。关于你这么基础的信息,我能不知道?你尽管问点更深入的。”
行啊。孟知薇点了点头,问他:“那你知道我的鼻子特别灵吗?我爸爸说我天生有当制香师的天分,属于老天赏饭吃。”
燕楚瑜顿了一下,这次扬起了一边眉毛。
“但你大学时学的专业和制香完全没有关系。”他说。
孟知薇顿了一下,轻轻牵了牵唇角。
“可能是我觉得有我爸爸就够了吧。”她轻描淡写地说,将话题拉回正轨,“总之……我的鼻子真的特别灵,一些基础的味道,我基本上一闻就能闻得出来,不信你过来。”
燕楚瑜眼睛微眯,随即听话地朝她倾身过来,唇角噙着笑,一副对她百依百顺的样子。孟知薇闭着眼睛,将脸靠近他的颈窝,专心致志地分辨了一会儿,随即心里有数,更加确定自己刚才的判断。
她坐直身,学着他的样子,朝他挑了挑眉毛。
“烟味和酒味,有自己喝的,也有沾别人的。衬衫的衣领上混着好几种香水的味道,都是女士香,待在你身边的时间肯定不短,都把你腌入味了。”
孟知薇歪了下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好整以暇地问:“夜店通宵去了吧?香水的档次不低,看来夜店的规格也蛮高的,又或者你的品味很挑剔。花倒是很干净,你刚才用花戳我鼻子时我闻到了,上面没什么奇怪的气味,应该是你出了夜店来医院的时候,在路边花店买的吧。还带着水珠的湿润气息,相当新鲜。”
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燕楚瑜脸上玩味的表情就消失了,变成了实打实的惊讶。孟知薇说完自己的推论,笑眼弯弯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服没服?”她得意地问他。
燕楚瑜收起脸上错愕的表情,低低地笑了起来。
“心服口服。”他坦诚地说,桃花眼微微弯起来,看她的眼睛里仿佛带着光。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笑得花团锦簇。
“要不怎么说薇薇这个如来佛,压得住我这个孙悟空呢。”他低笑着说,仍然望着她,眸中的兴味几乎要满溢出来,“这可真是惊喜,我之前竟然不知道,薇薇,你真是很会给人新鲜感。”
少说两句废话吧。孟知薇打了个哈欠,倒回床上,困顿地用脸颊蹭了蹭枕头,砸了咂嘴。
“你不饿吗?”她突然问,语带好奇,“我没闻到早餐的味道诶,你还没吃早饭吧?”
嗯。燕楚瑜点了点头,孟知薇嘶了口气,顿时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他仿佛在看傻子。
“那你买什么花啊,为什么不带早餐来?”她纳闷地问,“花能当饭吃吗?我们两个喝露水能饱吗?下次别弄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来点实际的——我要一碗豆浆三个包子,昨天就没怎么吃下去饭,我要饿成纸片人了。”
遵命遵命。燕楚瑜态度良好地改过自新,下楼去买早餐。离开病房之前,他回过头,看着抱着被子,似乎下一秒就要睡过去的孟知薇,不动声色地微顿。
“薇薇。”他突然开口,语气温柔,眼带笑意地问她,“我去夜店,你都不生气的吗?我可是你未婚夫呢。”
孟知薇真的快要睡着了,半梦半醒地努力张开眼皮看他,朦朦胧胧地打了个哈欠。
她似乎清醒了一点,但又闭上了眼睛,唇角弯起来,轻巧地说:“不生气呀,燕楚瑜,我还挺喜欢你的。”
燕楚瑜无声地挑了下眉毛,看着病房里的孟知薇。她脸上的神情混杂着成年女人的风情和未成年女孩的纯挚,声音甜而轻软地说:“你其实没那么喜欢我吧?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成了我的未婚夫,我们之间又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但察觉到这点之后,我就感觉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