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些什么的。”
沉默半晌,芸娘微微仰起头,凑到他面前,小声道,
“回头我给你把腊月的猪脂熬成膏,涂上个把月,这疤痕就全消了。”
“你……”顾言望着她,少女也看向他,一双黑色眸子带着莹莹灵气,
“顾言,我阿爹当年腿被人打断了半条,硬生生从漠北战场挺回来,他说过,人只要命还在,就什么也不怕,我不怕,你怕吗?”
顾言微微垂下眼睑,没说什么,半晌扯了扯手里的衣服,低声道,
“裤子我自己来。”
芸娘直起身子,顿时脸有些发烫,把衣物往他手里一塞,左顾右盼了一下,
“啊,灶要灭了,我去扛柴。”
门被慌慌张张地带上,也把光亮隔绝在外,黑暗的影子里,顾拙言垂下眼神,手颤颤地抓紧衣服上的温度。
大雪簌簌地落着,压在树上厚厚地一层,芸娘拎起柴火,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她身材娇小,可是一手能掂起一捆柴火,双臂紧绷,大步朝着屋门走去。
进了屋,顾言已经换好衣裳站在床边。
芸娘眼睛扫了一眼就挪不开了,你别说,这长得真好看就是占便宜,明明是极简单的粗布衣,可穿到了顾言身上就有了股出尘的书香气,倒不像是家道中落的,而是个尊养高楼的少爷。
顾言看到她手上的柴,眉间微蹙,走了两步,要接过她手里的柴垛。
芸娘却灵活绕开他,把两大捆柴往地上一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少年听着柴剁砸地的声音,眼神在她身上打了几转儿,微微眯起眼睛,
“你力气惯常这么大吗?”
“对啊。”
芸娘露出甜甜地梨涡,
“我自小力气比村里面的男孩子都大,他们掰手腕都掰不过我。”
说着她就把锅盖掀开,露出里面的阵阵白气,她用手扇了扇,鼻子抽了两下,
“这些活不用你做,要是再病了,我可没个阿花给你治病了。”
顾言眼神微垂,站在她身后,看着少女的发旋,有些漫不经心,
“阿花是谁?”
“我养了三年的母猪啊。”
听到这话,顾言抿了抿嘴,一时间陷入沉默。
芸娘用木勺在锅里搅了搅,舀了一勺什么,转身垫着脚,递到他面前,顾言看着眼底下的勺子,愣了下,
“这是什么?”
“猪肺汤,郎中说这个能治咳嗽,你尝尝。”
顾言拒绝的话到了嘴,可对上少女单纯希冀的眼神,便鬼使神差的张开了嘴,那汤顺着喉咙吞下去,一股热流就冲到了心头,
“好喝吗?”
这猪肺煮的简单,到嘴里味道极其寡淡,可少年垂下眼睑,认真地点点头,
“好喝。”
话音一出,芸娘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边的笑容像是艳阳天里的白云,又软又亮,干净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时,外面一阵门响猝然响起,
“芸娘快开门!我带人来了!”
芸娘笑容收起,顺着音望去,眉间染上些恼色,对上少年淡然的眼睛道。
“你就在屋子里呆着,不要出去。”
她沿着雪覆盖的小院走了出去,看着被砸的颤抖的门板,秀气的眉头越皱越深,双手一推,门被推开,门外的人差点一个趄趔栽进来,不是沈海还是谁。
芸娘顺着他身后望去,还站了一堆人,提着七八个箱子,乌泱泱地跟天边的乌云一样聚在雪地里。
“快!把东西送进去,别误了时辰!”
见门开了,沈海稳了稳身子,拉着嗓子朝身后挥了挥手,
那些人听到话,七手八脚地抬着东西涌到门边,芸娘脚下动了动,削瘦的身子堵在狭小的门边,这队伍就跟笼子里的鸡一样,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门外。
沈海扒开人群,站在芸娘面前,浓厚的眉毛冒着火气,说话间两腮抖动,语气带着些狠劲儿。
“诶,芸娘你今儿要是再胡闹!我可就不客气了。”
“胡闹?!”
芸娘站在门间,秀丽眉毛一挑,扬起清秀的脸,眼神大大方方地望向众人,像是从春寒料峭里刚破土的嫩草,在雪后的日头下微微泛着光。
“我说了不嫁!”
沈海听到这话,浑浊的小眼睛睁的滚圆,粗脖通红,扬声道,
“不嫁?哪还能由你做主。”
“由不得我做主,也轮不到你做主。”
“芸娘你什么意思?”
“这亲我结不了,见官吧。”
沈海脸皮一耷,眉头皱成了黑深的沟渠,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见官?你要做什么?”
芸娘把头一抬,扫过门前众人,扬起下巴,清脆道,
“我成亲了,再成亲便是要见官。”
这话如平地惊雷,震的在场人目瞪口呆,一时间人群里交头接耳,响起些窃窃私语。
沈海直瞪瞪看着芸娘瞪瞪看着芸娘,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
“成,成亲?!什么时候?”
芸娘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
“就在昨日。”
“胡说八道!谁许你成亲的?”
沈海脸色铁青,腮帮子鼓起,双眼冒火死死盯着芸娘,跟雪地里的饿了三四天的秃鹰一样,
芸娘从怀里掏出那张婚书,抖了两下,亮在众人面前,
“我自己嫁的,天地为媒,还有王秀才写的婚书,白纸黑字,摁了手印的。”
沈海看到那婚书,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身后骂声四起,
“好你个狗老汉,你不是说你侄女未成亲,这是作什么?退亲!”
说着众人纷纷抬起东西要走,沈海两眼一黑,急急忙忙拉住身后的人,转身看向门边的芸娘,一股怒火冲上心头,手里一挥,将那婚书打在地上,脸色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大声道,
“定是这丫头骗人!她说她成亲了,可大伙看看,人呢,人在哪呢?拉出来我看看。”
芸娘面对众人质疑地目光,冷声道,
“他病了,不方便出来见人。”
寒天里沈海嘴里吐沫星子和白气搅合在一起,手指着她,
“还说成亲了,连个鬼影儿都没瞧见,你以为你陆芸算个什么东西,让你成亲是看得起你,你若是日后年龄大些,就是个没人要的破鞋,无父无母的死丫头,活该饿死在世道里,无依无靠,不得好死……”
这话像刺扎在芸娘心里,可那说话的人还在喋喋不休。
“吱呦”
话音未落,身后门被拉开,沈海的话音戛然而止,像见鬼了一样看向芸娘身后。
雪花在昏暗的天空中飘落,一只修长的手弯腰拾起了那张婚书,抖了抖上面洇湿的雪渍。
芸娘看清来人,用袖口抹了抹眼角,抽了抽鼻涕,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些鼻音,
“诶,不是让你在屋里呆着呢,怎么出来了,你病还没好,又受凉了可怎么办。”
顾言没动,只是看着她的脸,轻轻摇摇头。
他抬手用手背笨拙地擦去她眼角的泪痕,刚刚还明亮的眼睛,这时雾蒙蒙的,眼泪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儿,跟她人一样,带着一股倔劲。
人群中一时没了音儿,众人都在暗自打量那门边的少年,眼睛都错不开,就这气度,这模样,十里八乡见百来家少年郎哪个有这模样的,怕是城里的顶富贵人家都养不出这般衿贵的气度来,
“你……你……”
沈海脸青白相加,眼神不住地扫过两人,最终落在少年身上,怒目圆睁,
“他是谁?”
“他……”
芸娘刚想开口,却被少年牵起了手,他一眼扫过门前咄咄逼人的众人,身板挺直,挡在她面前,如清风凛凛,为她驱散这萧瑟寒冬里的风雪,
“我是她相公。”
第4章 、攒路费(修)
天色阴暗,北风绞着雪砸在肩头,人群像是雪地里聚在一处寻食的雀鸟,咕咕唧唧的交头私语。
芸娘一愣,抬眼看着眼前少年风雪中挺拔背影,一时怔在原地。
沈海嘴哆嗦了半天,憋得满面通红,梗着脖子似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
“你,你这是私相授受!这婚事我不认!”
漫天大雪中,少年立在门边,薄薄的眼皮一抬,抖落些寒气,清朗的声音回荡在门前,
“有婚书为证,有女纳婿,复逐婿而纳他者,杖六十七,后夫同其罪,女归前夫,不许赘婚。”
听到这话,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朗朗乾坤,这是大周律啊,这于平民百姓而言便是天了。
这少年郎看着面皮白净跟天仙似的,怎得面不改色说出这般骇人的话,又有哪个寻常人家会把大周律这般熟稔于心。
沈海左右环顾,也没了底气,恨恨扫过两人,但还抻着脖子道,
“呸,少在这里吓唬人!不就是识得两个字,我也读过两日书,十三四年前没钱拜主考,连县试的门都没进去,你道这世道穷人读书有个什么屁用?我那小兄弟倒是命好,家里掏家底给他买了军籍,还不是断了条腿,一家人在这里喝风饿肚皮!”
听到这话,芸娘眉毛一挑,抬眼越过顾言肩头,目光炯炯,声音清脆,
“大伯,说话要凭良心,我阿爹是拿了钱买军籍不假,可历历军功在册,拿命博回来钱都给了你,若不是你自己喝大酒赌钱,家里也不至于破落至此!”
沈海把手窜在袖子里,一撇嘴,不屑道,“就那两个钱,够干些什么使得。”
“你!”
听到沈海这般浑话,芸娘眉毛竖起,眼睛睁得滚圆,胸膛上下起伏,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人一把拉住手腕儿,
“十三四年前?”
芸娘一怔,少年人轻轻嗤笑一声,嗓音清冽舒展开,
“那便是开元三年左右,开元年初礼部侍郎就奏圣人废主考举荐,凡习举业之人都可参试,哪来不能参加科举一说。”
沈海面色一僵,抖了抖嘴唇,眼神闪烁,
“你,你个毛头小子,知晓些什么!”
少年人眉毛一挑,却没打算放过他,眼里有着轻蔑,慢悠悠道,
“再说十三四年前你也有三十好几了罢,可连个县试都没过,学的什么圣人之言?”
人群中响起哄然大笑,沈海的黑脸涨得如猪肝一般,那送礼的几人夹在人群中,更是面色为难,本就是这沈海拉媒做保的事,现如今这人亲都结了,还是个读书识字的,看着就气度不凡,没得惹一身官司,其中一人讪讪开口,
“沈大郎,这,这亲事便算了罢。”
话音将落,不待沈海再说些什么,看热闹和提亲的人群都如寒鸦般渐渐散去。
沈海环顾四周,自知这亲事是彻底黄了,脸色铁青融在这夜色中,离开前,恶狠狠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甩头啐了口吐沫,
“好啊,你们今日笑我没出息,我倒要看看,你找的这相公将来能有多大能耐!”
黑色的夜幕落在田垄上,村庄四处升起袅袅炊烟,山里远远地回荡着狗吠声,再就是村里人拉门落锁的声音,大雪纷纷扬扬,掩去一地杂乱脚印泥泞,也掩去刚才的一场闹剧。
芸娘双手掩住门,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阻隔在外,她抬眼看着身旁的身姿隽秀的少年,屋里灶下些许微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映在他白皙如玉脸侧,带着些橙黄的暖意。
想到刚才顾言挺身而出,在众人面前替她辩言,芸娘眼睛弯成了月牙,眉毛都要挂到了天边的云端,止不住上挑得意。
顾言看到她这幅模样,想到了以前府里养的圆脸狸猫,高兴的时候就是这般狡黠模样,就差蹭人竖尾巴了,唇边不由地也带起了个弧度,
“你高兴什么?”
“我高兴你说得那些话啊。”
芸娘眼睛晶亮,往他身上瞄去,这顾言倒也不像日后传的那般面冷心狠,薄情寡义嘛,不枉她费心尽力救他一场,要知道还从没人这么护着她呢,这么想着,她扒拉着他的胳膊,
“诶,顾言,你刚才说的话能再说一遍么。”
少年看着她搭在胳膊上的手,清秀的眉毛一挑,微微抬眼,碎光像是在眼里散开,
“我刚说了些什么吗?”
说罢,转身向屋内走去,芸娘一愣,急忙小跑碎步跟在后面,
“诶,你说了的,你说你是我相公!”
少年拉长了音调,松散道,
“你听差了。”
“我没听差!”
芸娘刚追到门边就停在原地,少年立在屋子里,负手而立,明明是简陋的茅草屋,却如巍巍高山,皎皎寒月,不知怎得又和记忆中那城墙之上的人影合在一起,又想到他刚才人前熠熠生光的模样,仿佛他天生合该是那个样子。
“怎么了?”
顾言见她停在门边,温言问道。
芸娘咬咬嘴唇,就着微微火光,抬头撞进他眼里,
“顾言咱们走吧,去找州府谢家,给你读书,考功名。”
顾言愣了下,望向门边的少女,她仰着脸,那时常一眼望到底的清澈眼神里带着丝倔强,一字一句道,
“沈海虽然说的话难听,可他也没说错,你要想出人头地,就不能呆在这小村子里。”
少年沉默了下,半晌缓缓道,
“你怎能认定我一定能出人头地。”
芸娘眼睛一转,总不能说她知道他日后定能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嘴里的话磕磕绊绊,
“那,那是自然的,我陆芸看中的人,还能有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