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怔了下,他微微垂下眼,“那你想好跟我一起走?”
芸娘急了,跨步走到他面前,
“怎么,你还想甩掉我不成!”
少年垂下眼睑,睫毛微微颤抖,投下一圈阴影,声音轻飘飘,
“那婚书不是你我真心签的,若是日后……”
“我不管!”
芸娘打断他,偏着脑袋,数着指头掰扯着,
“不是你说的吗,有婚书,有大周律……”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言眸色幽暗,眼底柔光褪去尽是冷意,他轻轻拉开些衣领,露出光洁脖颈侧黑乎乎的墨刑印迹,张牙舞爪,寒气逼人,似是一道森冷枷锁扼在咽喉,时刻提醒着过往的遭遇。
“你捡到我的时候也看到了吧,我是流放罪臣之后,虽然被特赦捡了条命,但稍有不慎,仍是倾覆之祸。”
少年话音渐消,嘴唇微抿,脸色阴霾丛生,苍白皮肤泛着寒光凛凛。
芸娘看着那墨刑说不害怕是假的,前世今生她都不过是一个小乡村走出来的姑娘,哪里接触过这种世家兴衰,朝堂大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言瞧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有丝了然,嘴角勾起些自嘲地弧度,将领子拉起,微微垂下眼。
到了晚上睡觉时,芸娘添了把柴,转身再从墙角抱着干草铺在地上,她躺在草垛上,双眼闭起来,可窗外北风呜呜咽咽地刮着,吹得这本就破落的草屋四面透风,那炉火时起时灭,根本没几分温度。
芸娘翻来覆去,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可那风还是见缝就钻,四肢如同坠进冰窖一样,直打摆子,
“上来睡罢。”
她睁开眼,床上的少年睁着眼睛,一片清明,不知半夜不睡觉,看了她有多久。
芸娘咬咬牙,头摇地跟拨浪鼓一样,
“不行,你还受伤呢,我晚上睡觉不老实,怕挤着你……”
顾言冷冷道:“你要是冻生病了,又是花钱。”
听到钱,芸娘瞬间没了话说,顾言说得对,穷人家还讲究些什么,她抱着被褥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顾言往阴影里挪了挪,芸娘沿着床边躺下,把被子裹成了蚕茧,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顾言的侧脸,少年半张脸隐在黑暗中,那颗泪痣若隐若现,没由来得想起门边他与她说得那般话,她想象不来,顾言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成了现在的这般模样,如若没有顾家那些事,他必定也是汴京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你看什么?”
“看你生的好看。”
屋内炉火渐暗,一时间没了人音儿,半晌,芸娘闷闷地声音响起,
“顾言,我曾问过阿爹,后不后悔当兵,倘若当初没有当兵是不是就不会残了条腿,也不会落得家徒四壁。我阿爹同我说做事没有回头路,做了才知道对错,这话如今我也说给你听,我陆芸虽然不过是个村姑,那些朝堂的事我也不懂,可我与你成了亲,自是要与你一起担当。”
她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顾言,我既认定了你,就不怕你拖累我。”
少年脸色晦暗不清,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火光在眼里时起时灭,一只小手轻轻搭在他手上,那不是他惯常见过的女子细软白嫩的手,相反手面粗糙,遍布薄茧,指节还总是被冻得通红,可此刻那手的温度却让他手里发烫,
屋外北风把窗柩挂的呼呼作响,
“明天就去赶集,上次猪肉卖了还剩了好些肉皮,我都做成肉冻卖了,有了钱咱们就进城去。”
说话间,少女话音渐弱,细碎的鼾声渐起。
微弱的火光晃动,他抬手轻轻擦过她圆圆的鼻头,艳红的唇边,温温热热.手顺着脸侧滑下,少女在梦中有些难受,微微喘息了下,嘴里呓语着两句梦话,
“顾言,读书,做大官……”
少年一愣,错神间她翻了个身把他的手压在脸底,她浑身散着热气,柔软的让心里发烫。
他眼睑微垂,手指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干脆也不动了,任由她枕着,眼神清明地阖上了眼。
第5章 、皮肉冻(修)
隆冬清晨,赶上一月一次的大集,卢县早市不到五更就已经喧哗起来,天边泛着雾蒙蒙的白,各家摊开了铺面,招牌幡幌高高挂起,寒冬的雾气和吃食的白烟交错蒸腾,混着渐亮的日头缓缓散开。
“哟,这不是陆芸嘛,可好久没见你赶集了,听说你大伯要把你嫁给那傻子啦?”
芸娘坐在板车上,刚到集里就听到这么一嗓子,她顺音瞥了眼,麦面摊后面站着五六个小姑娘,为首的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花袄子,几人咬着耳朵,面上都是看笑话的神色。
这些都是十里八村的小姑娘,不知为什么,总看她不顺眼,芸娘眉毛一扬,
“我当是谁呢,齐二姐,怎么没拿你家麦面把你抹白些再出门。”
“你!”
齐二姐甩着粗辫子,黝黑的脸上带着丝难堪,鼓鼓地胸膛上下起伏。
她是黑了些,谁像这陆芸,明明也是风吹日晒,干着农活累活,却长得白嫩水净的,这两年出落的越发好看。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她陆芸长得好啊,要不是她家实在太穷,怕是提亲的得把门都踏破了,惹得多少姑娘心生妒意看不惯她,偏陆芸也是个倔性子,连句软话都不知道讲。
“陆芸,你少得意……”
话音出了个头,她看到陆芸身旁的少年,蒙蒙晨光中,那人影儿动了动,跟从画上下来的一样,齐二姐的眼珠子都不动了,只黏在那少年身影上,怕一眨眼,风一吹那人就跑了。
芸娘轻巧地跳下板车,转身卸下两个大木桶,弯下腰一手拎起一个,双臂抡圆,稳稳地朝旁边的摊位走去,可走到半路,眼前落下个黑影。
她抬眼,只见齐二娘黝黑的脸上飞着两坨红晕,眉眼含春,
“诶,芸娘那是谁?好俊俏的小郎君啊。”
芸娘看了眼前面的顾言,再扫了眼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一个个踮起脚,跟那春日头墙外抽出的花骨朵一样,你推我挤,巴巴地望着那人。
她心里一急,好嘛,顾言是她捡来的,这还没当官赚钱呢,就这么多人惦记,这可怎么能行?!
芸娘把手里的木桶重重地落到地上,惊得众人一愣,纷纷回过头看她。
“看什么看!都回家看自己的去!”
她娥眉一扬,挺起胸脯,双臂叉腰,掷地有声,
“那是我夫君!”
齐二姐嘴微张,眼睛瞪得滚圆,
“你,你夫君?!陆芸,你什么时候成的亲!”
芸娘脆声道,“就这几日。”
齐二姐不服气道,“你少胡说,你脸大手糙的,力气比男人都大,穷得都吃不上饭,哪个能看得上你?”
芸娘下巴一扬,五官都飞了起来,
“那他就是喜欢我脸大手糙,力气跟男人一样,宁可吃不上饭也要同我在一起,昨晚我俩还睡一个被窝呢。”
“陆芸你!你!真不害臊!”
齐二姐面色赤红,抖着帕子手指着芸娘。
芸娘翻了个白眼,
“我自己相公干嘛要害臊,再说看不上我,难不成看上你啊,也不对着水缸看看自己那大黑脸。”
说着,她又提起木桶,横冲直撞地朝齐二姐身侧挤过去,
“让开,别挡路。”
齐二姐躲闪不及,一个踉跄,一头撞在了身后的板车上,好好的新袄子蹭了几个乌黑的大泥点,脸色涨的通红,跺了跺脚,冲着前面人背影带着丝哭音喊道
“陆芸!你别得意!今日管集的是李大郎,可有你好受的!”
芸娘头都没回,声音像只雀鸟样高高飞起,
“我怕他似的,你管好你自己罢。”
顾言扭头一看,只见刚刚吵完架走来的芸娘,没了那飞扬的神采,低眉耷眼,小脸皱成一团,嘴里嘟囔些什么,
“今儿真是不走运,怎么偏就遇到那里胥李大郎.”
“里胥怎能管这市集?”
芸娘瞥了顾言一眼,对他表示鄙薄,
“就卢县这小地方,家族里长都是一伙的,什么他们能管,就是个只知搜刮钱财的土皇帝,之前我与阿爹摆摊,那李大郎见我阿爹腿残,故意要多收二十文的摊费,阿爹不肯,便起了争执,这才结下了梁子。”
少年蹙着眉头,听了之话似乎在想些什么,芸娘将木桶掀开,露出里面满满的皮肉冻,这是她半夜就爬起来用卖猪剩下的边角料煮的,足足熬了三四个时辰,放在屋外凉透,现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芸娘切了一小块,递到顾言嘴边,顾言眉眼愣了下,看了眼街上人来人往,还是微微张开嘴,那肉冻就滑到了嘴里,
“是不是滑滑嫩嫩的?”
见顾言轻轻点点头,芸娘抿抿嘴,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梨涡,
“你呢,你也吃了么?”
顾言想到早上那一碗稀的能照人影儿的黍子汤,芸娘都没吃几口,大半碗都倒给了他。
“我不吃。”
芸娘摇摇头,弯腰把盖子小心翼翼地合上,她扬起脸,
“这都是要卖的,你要觉得好吃,等回头了我再做给你吃。”
顾言一怔没做声,刚吃下的那口皮冻冰冰凉凉堵在胸口,却怎么也下不去。
天边日头被积云笼起来,雾蒙蒙中飘起些小雪,赶集上旁人家的铺子都是招幡飘扬,客人络绎不绝,但皮冻摊子前却是冷冷清清。
“猪皮冻,现做的猪皮冻~”
芸娘搓了搓手,哈了口白气,眼神盯着来往的人,偶尔扯上一嗓子,可过往行人匆匆这声音被淹没在叫卖声中,个把时辰还没卖出多少,不由地有些垂头丧气,扭头看向身侧的人,
“你说,今儿要是卖不出可怎么办?”
少年扫了她一眼,转身朝巷口走去,芸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睁大眼睛,见他捡起地上的石子,又寻了块旁人铺子扔出来破木板,俯身在那里一笔一划写下猪皮冻三字,那字写的又大又有力,筋骨流畅,好看得紧。
写完,顾言搓了搓指尖,将石子扔掉,拎着木牌立在摊子前面,芸娘眼睛一亮,绕着摊子走了两圈,这牌子一立了起来,这摊子就像有了主心骨,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上瞬间支棱了起来。
“顾言,这字写得真好。”
她抬头望向少年,眉眼弯弯,小雪轻轻扬扬如柳絮飘落,少年也不自觉地弯起嘴角,仿佛将这隆冬寒风吹散。
“卖皮冻,好吃的皮冻~”
芸娘卖力地喊着,终于陆陆续续有些客人来了,开了张这生意就好做了些,到了晌午,对面食肆里坐满了人,好些人过来买些冷食带过去吃,芸娘的皮冻摊也带着热火起来。
“老板。”
一个人影在眼前落下,芸娘没抬头,去切那肉冻,
“要几两?”
客人急忙摆摆手,“不是,我不买那皮冻,”
不买肉冻?芸娘抬起头,纳闷地看向来人,
“那你……”
那客人戴着方正的巾帽,他指着摊子前立着的木牌道,
“你招牌是谁写的,我有封书信,还想劳烦代笔。”
芸娘一愣,没想到顾言的字还能招来生意,她望向身边人,顾言清秀的眉头微蹙,还没张嘴,就被芸娘拉了过去,
“那是我家相公写的,信嘛倒可以写。”
芸娘眼睛弯弯,顾言看到她这幅模样,知道是脑子里又有什么鬼机灵的算盘了,果然,
“报酬不能少,还得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慢慢写,要有热茶热饭”
那客人笑了笑,拱了拱手
“这是必然的,必不会亏待这位小先生的。”
顾言听到这话,望了望这阴阴沉沉的天色和这风雪中破破烂烂的小摊,有些迟疑。
“快去吧。”
芸娘推了他一把,顾言向前走一步,回过头,立在那里。
他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又看了少女一眼,
“有事叫我。”
天色越来越低,那灰色成了暗黑,小雪成了大雪,寒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飘在空中,这隆冬时分,本就冷得怕人,再瓢些雪花更是格外寒意刺骨。
“笔法结体严正,意境呼应,浑然天成,小先生这字是着实下过苦功夫的啊。”
客人在那边喋喋不休,顾言没说话,只是目光有意无意看向窗外,街面上的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瑟瑟寒风中,一个瘦瘦小小的站在雪里,她卖的那东西大抵卖不了几个铜板,头上,肩上覆着一层白,冷得直搓手跺脚。
“观你这书法,有没有想过去做个笔墨经生……诶,小先生……”
客人发现对面的人压根没听他说话,顺着他目光从窗外望去。
不远处少女脸蛋通红,可那脸上总带着笑,看着那笑,就像是日子里的丁点盼头,仿佛再苦的日头也都不觉得苦和累了。
“哟,这么大的雪可真是不容易啊。”
客人拍了拍桌子感慨道,
“都说少年夫妻最是情深,娶了个这么个吃苦能干的小娘子,当真是好福气呀。”
“笔墨就不做了。”
顾言冷冷道,推了东西起身要走,客人急忙拉住他胳膊,掏出个帖子,
“我再补些银钱,请小先生再留一副字,我做名帖用。”
顾言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只是刚又坐下执起笔,
“不好了,小郎君,陆芸她,她……”
听到有人喊芸娘的名字,顾言笔下一顿,墨点晕染开来,舒畅的字迹撇出去一笔,像是一团绕在一起的疙瘩,看得人心烦意乱,一旁地客人心疼地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