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落尽子规啼——砚篱不离
时间:2022-07-03 06:55:34

  子规,我……
  不等他说完,我用力挣开他的怀抱,后退几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对他说,
  陆大人,您喝醉了,我去叫张生送您回府。
  怀中人突然落空,他抬头看着退到墙边的我,迷蒙的眼里似乎有了三分清明。他定定的望着我,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近我,我警惕的看着他,生怕他再次发疯。
  他只是用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注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啊?什么为什么?我不明所以。
  我看的出来,在陆府的时候,你看向我的目光是不一样的,我见过你失神的样子,我看的出你眼里的情意。可为什么,每次当我想要细看的时候,想要接近你,了解你的时候,你就又变得冷静,克制,疏离,所有的情意仿佛只是幻影。可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但是你眼里的淡漠却又真实的存在。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错觉,又为什么那么快消失不见,哪怕是错觉,为什么不愿意停留久一点呢?哪怕就一点,一点也好!
  我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近在咫尺,一样的剑眉,一样的瑞凤眼,一样提拔的鼻梁,一样形状的嘴唇,唯一不同的,只是少了一颗眼角的泪痣。
  我看着这张脸,渐渐地同我记忆里,那个男孩的脸重合。
  多少次,我看这张脸看到失神,多少次,我看这张脸看到忘却身份,忘却处境,多少次,我看这张脸看到甚至分不清现实。
  可是,纵然这张脸无数次在我心里激起水花,我仍然清醒的知道。
  他,不是他。
  眼前的这个人,是生在男权社会,受着封建礼教,背负着家族复兴希望的陆家少爷,而不是那个宠着我的任性和撒娇,给我买冰淇淋的大男孩。
  眼前的这个人,可以因为爱我而纳我进门为妾,可以因为爱我而宠我护我,可他却绝不会为我反抗礼教,娶我为妻。
  眼前的这个人,他是说一句爱我我就得感恩戴德,恨不得诉尽衷肠的大少爷,而不是那个嘴上从来不说,却将我所有的烂摊子收拾干净,默默将我规划进他的未来里的男孩。
  眼前的这个人,他给我的爱,是恩赐,是福分,而不是平等与尊重。
  我曾因为这张相同的脸,相同的沉闷性子而心生恻隐,可我却始终清醒的知道,他,不是他。
  是啊,他怎么可能是他呢?他们之间相隔的,是一千多年的鸿沟,无法跨越这道鸿沟的,不止是他,还有我。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那双眸子,是那么深情,那么专注,那么,可怜。
  我也多希望他是他啊,可是,一千年的鸿沟,他不是。
  我眼里积蓄着泪水,为陆大人,为自己,也为他。
  陆大人看着我的眼眶鼻尖渐渐发红,眼里的泪水快要夺眶而出。他的眼中出现一丝慌乱,原本沉稳的话也说的不再流畅,
  子,子规,你莫哭。我没有逼你的意思,我,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可有过我?我只是想知道,当初我看到的,不是错觉,对不对?
  我眨了下眼睛,用力将眼里快要滴落的泪水收回去,我听见自己清楚而缓慢的说道,
  陆大人多心了,于我而言,大少爷只是大少爷,从前是主子,现在,是贵客。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我看见他眼里希冀,期待,渴望,甚至祈求的光芒一点一点的暗淡下去,我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
  他放下双手,又再次扶住我的肩膀,目光如炬的看着我说,
  你是不是害怕我纳你做妾,你别怕,我不会的,我知道,能说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女子怎会甘愿为妾,怎么甘愿困于一方院落。我不是来强迫你的,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而已。你如实回答我,可好?
  他向来老成持重,不急不躁,年少功成,自有其骄傲。
  此刻,在我面前,他却放下了满身的骄傲,甚至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像个害怕失去心爱之物的少年,语气里充满着无助的慌张与卑微的祈求。
  可我,却只能将所有的动容,所有的不忍压下,对着他说道,
  是少爷多心了,子规对少爷,从无半点妄念。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芒消失殆尽,他无力的垂下双手,良久,才转过身,跌跌撞撞的离开。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
 
 
第8章 
  一夜惊梦,我不断在现实与梦境中来回拉扯。我梦见了陆大人,梦见了陆公子,还梦见了他,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呼唤我,都在叫我的名字,只是两个人在叫子规,一个人在叫阿媛。我知道他们在叫我,可我却一个都不能回答,似乎有一道锁锁住了我的咽喉,让我闭嘴。
  我是被伙计砰砰砰的拍门声给惊醒的。他隔着门喊道,
  老板娘,陆府的张生来了,说要见你。
  我心下疑惑,暗道,张生,这大清早的,他又来做什么?但是嘴上仍忙不慌的回小伙计说,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去前厅招呼着,我换身衣服就来。
  张生看见我,不似昨日的冷淡疏离,我还没问,他就率先对我说,
  大少爷让我来拿兰花。
  兰花?什么兰花?我疑惑道。
  张生说,大少爷说你昨天答应要送他两盆兰花,昨天回去的时候忘了带走,差我今天来拿。
  我这才记起昨天好像的确是答应了这件事。只是后来那戏剧性的一幕让我让他都忽略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还让张生上门来。
  我没有表露太多情绪,连忙道,
  哦,这件事啊,张生哥,你稍等一下,我去拿。
  我挑选了两盆上好的碧玉兰,用麦秆编的篮子装好递给张生。
  本欲再留他吃盏茶,他却推辞要走,我自然不再勉强,将他送到门口。
  张生脸上似乎有些纠结,看了我一眼,眼神闪烁。
  我直接问道,张生哥,你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张生听了,低头沉思片刻,少倾,抬起头对我说,
  子规,你可知,陆家要举家迁往京城了。
  什,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大少爷此次回来,一是为二少爷成亲一事,但最重要的乃是这搬家一事。
  我又问,
  是整个陆家都要迁走吗?
  张生回道,现如今老太爷还在,膝下只大老爷和二老爷二子,又只生了大少爷和二少爷两个男丁,如今自然是都要迁走的。
  这是自然,陆家两位少爷虽是堂兄弟,但奈何这一辈只他二人两个男丁,如今陆大人在京城站稳脚跟,自然是要扶持一二的。
  那,陆家的奴仆也都要跟着主子一起入京吗?我问张生。
  张生回我道,那倒不会,只会带一些管事的和年轻灵巧的,一些上了年纪的奴仆,听大夫人的意思,是要留在禹州守陆家老宅。
  我心下思索片刻,斟酌两遍才开口对张生说道,张生哥,我想求您一件事儿。
  张生忙说,不必说求不求的,你直说就是。
  刚刚听你那样说,想必李嬷嬷不在此次入京之列,她年岁已高,且身子一直不好,我想让你帮我向主子求个恩典,让我把李嬷嬷接出来,我想为她养老。本来该我亲自去的,只是我身份尴尬,贸然上门,只怕会惹主子不快。所以,还请您帮忙,替我在主子跟前说说。
  张生看着我,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似是赞赏。
  轻声回道,这都是小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就是。
  我对他福了一福,低垂着眼睑,真挚而郑重的说,多谢。
  不得不说,张生果然是陆大人身边最为得力的人,办事效率着实快。当日下午,一辆陈旧的马车咯吱咯吱碾过青石板路面,停在兰君楼门口。
  从马车里率先下来一人,不是李嬷嬷,而是王嬷嬷,她下车后,向车里伸出手去,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扶下车,不是李嬷嬷又是谁。
  不过几年未见,再见李嬷嬷,她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原本只是略有白发的她已是满头灰白的头发。
  我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她看到我,瘦如骨柴的手紧紧抓着我,眼里噙满了混浊的泪花。
  我只觉鼻酸眼涩,眼前有些迷蒙。用力的扶住她瘦弱的身躯,王嬷嬷也在一旁红了眼睛。
  一时无话,只有无言的情绪在四周蔓延开来。
  张生见状,说道,
  别站在这儿了,进去让李嬷嬷坐下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将李嬷嬷王嬷嬷扶进兰君楼。
  扶着李嬷嬷王嬷嬷坐下后,我站在她们面前,一时只觉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王嬷嬷拉着我的手,看到了我戴在手上的镯子,正是当初她送我那只。她看着镯子,叹息道,
  当初怕你出府后没有依靠,怕你日子过不下去,怕你流落街头,却未曾想你这丫头不但是个有主意的,也是个有本事的。如今看你过得这样好,我也就放心了。说着,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我将眼里的湿意忍下,将喉咙里的哽咽咽下,对王嬷嬷说道,
  王嬷嬷,我,我愧对您的关心和教诲,是我一意孤行,是我自作主张,让您操心和费心了,是子规不好。
  王嬷嬷却笑了,欣慰的道,
  傻丫头,有什么愧对的,我又没怪过你。
  她看了看身边的李嬷嬷,回过头将我的手握的更紧,
  你是个好孩子,不忘本,我没看错你。以后,李嬷嬷就托付给你了,也不用我嘱咐,相信你也会将她照顾的很好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是,孩子啊,听嬷嬷一句话,你再强,也不过是一个女子,莫要太为难自己,嬷嬷希望你呀,能早日找个依靠,有个家才是。
  王嬷嬷在陆家是重要的管事嬷嬷,且丈夫儿子都颇受主子重用,此番必然也是要一同进京的。这一别,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面了。
  我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不止为了送李嬷嬷,还是为了来同我道别,为了来看看我。
  我想起初来这个世界的无助,迷茫,是王嬷嬷手把手教我种花,刺绣,识文断字,教我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教我为人处事。
  是她,将愚笨的我安排进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那么多腌臜事的博雅院做事,让我在李麽麽的庇护下安然顺遂的长大。
  又是她,虽气我不吭一声的做决定离开陆府,却还是费心的为我安排后路。
  我心知此一别是再见无期,而此间恩情,我只怕无法回报。
  对着王嬷嬷,我屈膝跪下,郑重的对她磕了三个头。
  谢她一生善良怜我孤弱,谢她一路护我安稳长大,谢她倾心教我知礼义,辨是非,谢她无数次无偿相助,谢她满腔的真情与关心。
  抬起头道,王嬷嬷,子规知道了。
  王嬷嬷眼含热泪,拉着我的手不住的道,
  好,好好,好孩子,好孩子……
  我将李嬷嬷安顿在我隔壁,方便时刻照应。
  李嬷嬷拉着我的手说,
  我一生孤苦,无依无靠,未曾想,还能有你这丫头给我养老送终,我,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孩子,好孩子,嬷嬷,嬷嬷谢谢你,孩子。
  我连忙道,
  嬷嬷,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护我小,我自然该护你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谢谢,不是要折煞我吗?
  李嬷嬷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看着我,泪眼婆娑。
  陆家搬家的速度实在是快,不过短短七八天的时间,就已经收拾完毕,整装待发。
  装满行李箱子的马车乌泱泱的排满了街道,碾过青石板街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排头有两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丰神俊朗,风采卓绝,矜持有礼的向两旁祝贺,欢呼,祝福的百姓点头回应。
  车队行过兰君楼,我站在一楼的人群中,注视着车队,注视着马上的人,和所有人一样,轻轻的挥手,向他们道别。
  马上的二少爷似乎察觉出什么,微微转头,向着我的方向,同样举起手,轻轻挥了挥,我知道,那是他在同我道别。
  我目送着马车队远去,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在渐渐离我而去,我抓不住,也留不住。
  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是我懵懵懂懂,无所适从,恐惧害怕,处心积虑又战战兢兢的曾经。
  陆家举家搬迁,为了方便管理,处理了不少产业,其中就有不少黄金铺面。许多商家都卯足了劲儿想要趁此机会扩大规模,兰君楼自然也不例外。
  不知是巧合还是运气,我看中的几间铺面,或卖或租,反正全数都落到了我手里。
  我虽感到惊讶,却并没有去细想原因,因为有些事本不需要想的太明白。
  看着新入手的铺面,我斗志昂扬,撸起袖子要大干一场。
  于是,兰君糕点坊,兰君酒铺,兰君制衣店,兰君胭脂阁纷纷开业。
  在我的提议下,红杏姐姐夫妇将自己的糕点铺子同兰君糕点坊合并,我出铺面和人工原材料,红杏姐姐负责制作和管理,利润五五分成。
  知州夫人苏青青时常来我店里光顾。每次一来,张嘴就来,
  小规规,你这又上啥好东西啦?快拿过来给姐姐瞅瞅。
  举止言谈没半点大家夫人的样子,若是换个性别,她大概是个花楼常客。还小龟龟,每次听了都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无奈,这大腿还得抱。我只得忙不迭,笑盈盈的回答,
  苏姐姐,好东西当然给你留着呢。你过来瞅。
  你看看,这是我最近新研制出来的糕点,用的是天然水果熬制的果糖,口味清甜,不发腻也不发胖,最适合你这种爱吃甜食的啦。
  还有这个,是我调制的甜汤,是用桃胶,银耳,枸杞,木瓜和蔗糖文火慢炖三小时做出来的,冬季食用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还有这个……
  苏青青几乎每次都会说,
  唔,不错不错,小规规,那就各给我上一份吧。
  亏了苏青青一次次的赏光,整个禹州城都知道我同知州夫人交好,这知州大人同知州夫人感情又极好,对知州夫人几乎是百依百顺。
  是以,我的兰君产业虽日渐扩大,但也再没有谁来找我的麻烦。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的过去,转眼已是五年。
  红杏姐姐和王大哥的感情着实是好,他们的孩子,一个男宝四岁,一个女宝两岁,现在,又揣了一个在肚子里。
  我每日打理生意,照顾李嬷嬷,空闲时再带带小孩,倒也是过得怡然自得。
  只是李嬷嬷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