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小心。”
安阳鲜少参加婚宴。
即便去过几次,也只是去看望一眼,过一会儿就走了。
只记得是件很耗费体力的事情,好在大部分人一生体验的次数也不算多。
这鸭马上被别人接过去抱着。
上了那红艳艳的轿子,安阳从马车旁的暗盒里摸出一盒早已准备好的糕点,就着清茶吃了两块。
哪怕是坐着也挺费力气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
安阳感觉已经坐了好一阵,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却未曾断过,热闹的让她很是不适应。
等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车帘被掀开,外面伸出一只手。
手上带着薄茧,骨节分明,无名指上是一枚银色的指环。
“蓁蓁,我来接你了。”
安阳伸出了手。
迎接外面的人声鼎沸。
褚卫无父无母,给他假作身世的人也不会认为能来玉京参与他的婚仪。
高堂之上仅有皇帝一人,却已极具说服力了。
他看着远处缓缓走来的一对男女,仿若隔世。
今日是个喜庆的日子,外面皆是张灯结彩,皇帝不遗余力的想办好一件事的时候,礼部哪里敢有半分懈怠。
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褚卫一人在外的时候在路上难免遇到惊异有狐疑的眼神,他自巍然不动。
他扶着安阳往里走,步伐缓慢而坚定。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安阳望着皇帝闪烁的目光,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拉着褚卫一齐俯下了身。
“夫妻对拜。”
最后一拜,安阳看着褚卫,缓缓躬身。
“礼成!”
“父皇。”安阳蓦然开口。
皇帝看过来。
“感谢您的慈悲与关心,儿臣今日很高兴。”
安阳笑得眼眸弯如月牙,俏丽而亲昵。
皇帝鲜少见她这样情绪外露。
在他的眼里,安阳从小便是一副恪守礼节的模样,像是礼仪师父精雕细琢出来的人偶,一颦一笑都精确无比。
皇帝心情有些复杂。
他能同意这门匪夷所思的婚事,大多还是因为安阳的身体虚弱,难以承受任何磨难了。
可一想到,若是安阳身体健康,他反而不会让她如愿以偿……也令人难过。
世事无常。
“殿下进房喝杯茶水,吃些暖食歇一会儿吧,剩下的事就交由我吧。”
褚卫扶着她的腰,温声说道。
皇帝:“就是,今日事多,可把她累坏了,外面的事你不必管,若是难受就和些药,传太医,不差你这点药材。”
安阳在簇拥下被带回了房内。
眼前又是一片红。
烛光闪烁,她坐在桌前,头上的凤冠被禾夏扶着取了下来。
禾夏手脚不如宜春利索,勾了她几根头发,疼的她“嘶”了声。
“殿下恕罪!”
“无视…说起来,宜春呢?”
安阳侧过头,脸上带着些疑惑。
禾夏手一顿,脸上表情有些迟疑。
“宜春姐姐去岁满二十五,被您批准放出宫去了。”
安阳拿着茶杯的手一顿,神色恍然。
“啊对,是这样,本宫怎么又忘了。”
身体虚弱还会直接影响记忆力的,这体验真是新奇。
“奴婢伺候殿下洗漱?”
“好。”
等安阳清洗完毕,回到房内的时候,褚卫也已经回来了,像是也紧急洗漱了一番。
身上虽还有些隐约的酒气,但已经很浅淡了。
“殿下可有不适?”
褚卫马上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了怀里,顺势就开始按揉她的脖颈和肩膀。
“还好。”
安阳打了个哈欠。
“明日好像还要回宫拜——”
“不必。”
安阳眨了眨眼,看向身侧否定了她的褚公公。
“陛下心善,担忧你的身体不适,免了回宫之礼。”
“啊……也好。”
她点了点头:“睡个懒觉吧。”
“殿下想如何便如何,一切事有我在,您不必担心。”
褚卫捧着她的脸颊,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郑重不已。
两人呼吸交错,浅浅亲吻着。
褚公公刚想问一句她要不要再吃些甜点,就看见她已经闭着眼靠着自己的肩膀睡着了。
他默不作声,手搂着安阳的背后,闭上了眼。
……
春暖花开。
安阳的身体仿佛也有所好转了。
公主府的花园偌大而精致,亭边种了一棵健壮的桃花树。
落英缤纷铺了满地,深深浅浅的粉连成晕染的画卷。
她攀着褚卫的脖颈,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绯意呜咽出声。
落在长毯上的花瓣上透着清亮,像是酒杯不小心被撩翻了,略显黏腻的透明清酒沾到了桃花的花瓣上。
“有点…撑。”
安阳轻喘着气,皱眉说着。
可能是在说没控制住食量吃多了吧。
褚卫搂抱着她,温和有耐心,手腕有韵速的律动着。
她曲起腿有些酸,脚踝颤抖着,好像有些发麻。
两个刚刚走过湖边的长桥,人造的湖景中央还有含苞待放的荷花。
“殿下放松些,奴已经很轻了。”
她信以为真,刚刚呼出气,就又被狠狠地弄了一下,手指用力地掐住了褚卫的肩膀,将衣服弄得褶皱不堪。
“呜……”
安阳瞳孔涣散了下,树梢之上的花瓣零零洒洒,像是雨打芭蕉般落到地面,迷乱而带着旖旎香气。
褚卫将湿淋淋的物什放到一边,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后。
“殿下可舒服了?”
安阳有些发虚地趴在他身上,半眯着眼。
“口干。”
“殿□□虚,不宜饮浓茶,奴准备了些汤水,不是大滋补之物,您饮些。”
安阳就这他的手喝了几口,这才缓和了喉口不停喘气带来的干涩感。
她笑着说:“夫君好生贴心。”
褚卫极爱她这样唤,每次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连同耳廓都是红的。
“多谢夫人抬爱。”
他不习惯这样喊,每次都有些局促,但又感觉舌尖都带着甜意。
褚卫心里谨记大夫的嘱托。
顺着病人的心意,满足她的愿望,保持愉快,饮食规律。
春天过去。
在褚公公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安阳的状态一直保持得不错。
她甚至带着他前往谢府,与谢师一起去野外垂钓。
湖畔,谢师感慨地瞟了眼到一旁搭着烧烤架的太监身上,又看向身侧乖巧的少女。
“唉,他看起来也上心,你也算是没看错人。”
“眼力还是不错。”
安阳笑着点头。
两个人与其说是钓鱼,不如说是找了个地儿说话。
“当年为师与你提的事,虽不是经由你亲手,华阳公主却也办得不错。”
谢师长叹一口气,眼力带着惆怅与沧桑。
备受期望的安阳公主因病,此生也只举办过那一次花神宴席,之后的责任又落到了华阳公主手中。
好在安阳虽然精力不够充沛,却也有时间写些东西予华阳公主。
也因此,华阳公主在自己的公主府里寻欢作乐,突然收到了来自小妹长达八尺的折子的时候,头都大了。
安阳将许多她来不及做的事情都分到了下面,而后退居幕后养起了病。
前年发大旱灾之前,阮明珠将此事告知于阮明樱,安阳知晓后大开私库筹粮,而后立刻告知于国子祭酒,让他将此事上达天听。
也避免了国之动荡。
“告诉为师,你的病情究竟如何?”
谢师压低了声音,用手遮掩了些。
安阳没有说话,在褚公公没看到的角度,悄然比了个一。
谢师大骇,眼里满是悲痛。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为师竟要白发人送这黑发人。
安阳:“说来,纪莺的婚事如何了?”
谢师一滞。
这话……在上山的路上,她已然问过了一次了。
谢师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回她。
“一切都好,前年生了男孩,有谢家在,没人敢欺负莺莺。”
安阳点了点头,笑着说:“那就好。”
谢师侧过头,蓦然对上了在两人不远处的后方站着的褚卫的视线。
难免带着些许攻击性的长相此刻却带着柔和的笑容。
褚卫对上谢师的目光,眼里满是习惯与寂然。
谢师有些颓然,却也很快就恢复过来。
“哎呀,今日这鱼儿怎么激灵些。”
他背过身,装作无事。
没一会儿,下起了雨。
几人急匆匆地走到附近的客栈避雨。
安阳有些怔然地看着天空中落下的水珠,抬起手指去接了几滴。
“殿下小心受凉。”
安阳:“这还没入秋呢。”
虽这样说,她也还是侧过身进了房,等着褚卫急匆匆地拿着软布将她发间的一点点雨滴给擦干。
“你快些换件衣服,伞朝着我这边打,你半边肩膀都淋湿了。”
安阳皱着眉,推了推他的手腕。
“好,殿下莫担心我,您盖着些。”
褚卫将她扶着坐到一边,将汤婆子放到她发凉的手上,好好捂住。
就在他走到一侧,将身上湿淋淋的衣服褪下的时候,背后突然出了声。
少女的声音有些轻和飘,远不如往日的坚定和清脆。
“褚卫。”
“殿下?如何?”
安阳靠在长椅上,发丝贴着脸颊。
“我确定我是喜爱你的。”
褚卫手一顿:“殿下何出此言?”
“我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认为我可能只是贪恋你的照顾和关怀,无法忍受一个人的日子,也没办法接受你将视线从我的身上挪开。”
安阳半睁着眼,睫毛微颤。
褚卫觉得这样其实就挺好的。
只要在安阳身边的人是他就好了,他的殿下只需要享受他的侍奉就好,哪里需要再多想几分呢。
“前几年的时候,你因事务繁忙不在我的身边,我也想了许久。”
安阳看着他迅速将身上擦干,换上干爽的衣服。
“我以为我只是习惯了你的存在,其实不是的。”
安阳将那汤婆子往上挪了几分,放到了胸前,指尖渐渐回暖。
“我向父皇提出赐婚一事,也只是因为我单纯的喜爱你,才想与你成亲,与其他任何无关。”
婚姻于她并非是必须之事。
因为安阳即便不与褚卫成婚,他也只会待在她的身边。
但这是一份承诺。
安阳用这个朝代最为郑重的方式,以自己公主的身份与他结下的,最为真诚的契约。
希望能满足他生同衾,死同穴的愿望。
安阳扬起笑容。
“我其实是知道的,这几年我的记忆力有些不太好,脑子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拿着茶杯的手也不太稳。”
褚卫看着她的瞳孔一缩,嘴角都有些酸涩不已。
“但你总是很温和的对我重复每一句话,托着我的手扶持、照顾着我,愿意不厌其烦的清早起来为我煮药。”
“——即便知道我”
她话没说完,就被褚卫打断了。
“殿下慎言。”
房内骤然安静。
说完这么生硬的话,褚卫又瞬间后悔了起来,他软和下眉眼,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指尖拨开安阳鬓间的发丝,绕到耳后。
“希望…夫人不要因为这种最普通的事来感谢我。”
褚卫认真地说着。
“民间常有闲言,久病床前无孝子,虽普适,却也并不绝对,人与人不尽相同。”
“我爱您,远胜过于爱惜自身。”
所以,也更希望您能多保重身体。
安阳手抵在下巴边,沉思了一会儿。
“我总记得我好似是与你说过的,死亡并非是终点,你不要太紧张了。”
她拉起褚卫的手,漆黑的眼瞳里仿佛有星子闪烁。
“我自出生时便知我会于二十四岁那年的冬天,在一个群星黯淡,血月当空的深夜逝去。”
“神明会将我带回原本的家乡,而你会与我一同离开。”
听起来有点像是奇怪教徒的疯言疯语。
但是奇怪的是,注视着她的眼眸,褚卫好像也被这奇异的话语诱导了几分。
至于事实…
安阳也不太好与古代土著解释什么时空穿越装置以及高级AI这种东西,直接说神明好像要简单粗暴很多。
但她大抵没想到。
褚卫的重点完全落在了“一同离开”上。
无论此事是否为真,只要有这句话,在他的眼里,结局就一定是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