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指尖点到唇上, 毫不掩饰她嘴角的弧度。
“父皇当真仁慈,你这样与裴家沆瀣一气, 却依旧能放你如此嚣张地爬到本宫的面前。”
明陵大长公主目眦欲裂, 手抓着草地,不知不觉已全然与砂石和血混杂在一起。
面前的少女声音柔和,眼神却漆黑如幽湖。
像是在笑她要遭到该有的报应, 与她作对会有何下场。
当朝太后都能被她逼得仿佛束之高阁。
——皇兄啊,你怎能养出这样一个恶鬼, 视法度孝礼于无睹,肆意欺凌她们。
“你会遭报应的, 安阳,你会遭报应的,就算我下了地狱也只会日日夜夜诅咒着你不得好死!”
这里的声音和阵仗都不小,周围不少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往这边飘。
看热闹简直就是人的天性,谁都不例外。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明陵。”
安阳垂着眼,声音平和而带着无奈。
“来人,把明陵大长公主压到父皇的面前,将她方才与本宫面前放的话一字一句,复述于父皇听。”
她对上明陵大长公主艰难抬起头,已然充血的双眼。
而后带着些许怜悯开口。
“为什么你和太后能犯的错误都如此相似。”
多么愚蠢啊,自顾自的将把柄送到别人的手上,生怕别人用不上。
“本宫乃皇帝嫡出亲女,而你不过是与他不熟的太妃所出的长公主罢了,你还远不如太后与他的血缘关系。那么,是什么让你觉得皇帝会忍受你三番五次对本宫的诅咒?”
安阳认真地问道:“是因为自信吗?”
明陵大长公主很显然没有回答她的余地和气力了。
她被有些粗鲁地抓起来擒住,堵住嘴遣送走。
这里一下子清净了下来。
安阳半眯起眼,视若无睹地绕开明陵大长公主所在的位置。
大理寺的人在忙,又不是说外交官们所在的鸿胪寺就可以不忙了。
……
听完属下逐字逐句复述现场的皇帝靠坐在椅子上,闭着眼。
他深呼吸着,似乎在刻意控制着自己的脾气,额头却依然有青筋鼓起。
“朕的安阳,刚出生时便奄奄一息,险些随着她的母后一起走了。”
皇帝压着声音说,他睁开眼,深褐色的瞳孔周围有不少细血丝。
他年岁不小了,子嗣也不丰。
所以总是让内官督促着她的课时,让她强身健体。
太子自小便健壮,他不懂的事可以慢慢教,皇帝还没到要放权的时候。
皇帝真的很怕他白发人送安阳这个黑发人。
可冥冥之中,他又有些预感。
他每年都会给长清观捐不少银钱,但求一个心安。
但连因感慨他慈父之心,自愿从长清观来朝的国子祭酒都并没有对安阳抱有什么乐观的话。
仿佛她的生命之线会在哪一年突然截断。
皇帝的眼里竟含了恨。
“朕什么都遂了她的意,生怕她不得开心颜,可却总有些人要妨碍欺凌于她,朕——”
他手一下“啪”地落到椅臂上。
“绝不宽恕。”
“褚卫!”
“谨遵圣意。”
……
与鸿胪寺的大人们跟进的商路开拓一事较顺利。
相比起口才了得的鸿胪寺的大人们,安阳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坐在场内的吉祥物。
只要微笑就好了。
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皇帝已下令提前回玉京。
这边的事谈完了,雪暝国的人可以安然回国,而他们自然也要回京清算裴家一事。
自那天夜晚之后,安阳已有几天未见过褚公公了。
不过想到她只是有些寂寞,而有些人是要了命,她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了。
“安阳,安阳!”
安阳侧过头,看着兴致勃勃的阮明樱,感慨一句。
“你真有精神。”
阮明樱:“嗐,你总是恹恹的也不爱运动也不行。”
安阳凉凉开口:“说得好像你很爱运动一样呢。”
“咳…总,你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匠打几个锅呀。”
阮明樱手捧着脸颊,“冬天快来了,想吃火锅。”
安阳:“有这闲情雅致也不错。”
她手撑着一边脸:“你画个图纸出来吧,东西不难做,只是本朝有的那种用小陶罐的吃法肯定不符合你的习惯。”
阮明樱双手合十。
“拜托您了。”
安阳说罢,拉了拉车帘,看向路边大片的银杏树,金黄的杏叶几乎铺满了地面。
“时间过得好快。”
她有些恍惚。
尤其是今年。
阮明樱对着古代的香颜话本看了一会儿,不经意间又看到了话本之中,在朝为官的男主被奸宦打压的剧情。
她突然开口。
“安阳,你有想过之后的褚公公吗?”
安阳放下车帘,侧过头看向满面犹豫的阮明樱。
“想过。”
她声音的果断超乎了阮明樱的预想,几乎是瞬间,眼神就亮了起来。
阮明樱:是真的!
“要钱的事倒不难。”
安阳摇了摇头,蹙起眉。
“难的是,褚卫他会愿意离开他土生土长的这个朝代,而后随我去一个他人生地不熟,甚至是一切都任由我摆布,生杀大权全部在我手里的未来吗?”
阮明樱:“?”
她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慢了好几秒才开口。
“呃,他现在作为太监,生杀大权不是在你手里吗?”
安阳:“……”
她无言地看了一会儿阮明樱。
“本宫要动他也不是一声令下就可以马上执行的事哦。”
安阳用怜爱的眼神注视着阮明樱,解释道。
阮明樱“呃”了声,似懂非懂。
“换个说法,他随本…随我回去,只要我不想,他就是个只能养在我家里的黑户罢了,没有任何资本与人脉。”
安阳这样解释着。
“把一切都交付在一个看似虚无的‘爱情’身上,是你的话,你会愿意吗?”
阮明樱顿了顿,果断地摇了摇头。
“可,可是我和褚公公也不一样啊。”
“不然,你亲自问问他,你不能就这样替他做决定吧?”
安阳点了点头。
“我会问的,只是不是现在。”
她闭上了眼,陷入了思索。
回到玉京之后,数道政令颁布下来。
等这个看似漫长的秋天过去,裴家的判决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无比周全的褚公公在感到温度有异时,马上献上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新冬装。
皮毛大氅应有尽有。
冬日易感风寒,大事已了的褚公公恨不得日日夜夜守在安阳的身边。
事情可以不急着办,但安阳公主肯定要照顾妥当。
到了冬日的少女脸色不知是苍白还是天生就肤白。
即便在有暖炉的屋内,也被毛毯裹得只剩半只手和脸露在外面。
“是不是太夸张了。”
安阳面无表情。
“说实话,本宫有些热。”
“为了通风,开了些窗,殿下您想吃这热锅子,也小心莫要烫着。”
褚卫一看着那透着刺激与辛辣的圆锅子就想蹙眉。
阮家那庶女总干不了什么好事。
他家殿下那金尊玉贵的胃哪里能总吃些这样重油的东西。
……虽然确实闻起来很香。
安阳见他不为所动,毫不犹豫地一把扒开外面这层厚厚的绒毛大氅,坐到了他的腿上。
褚卫眼瞳一震。
他声音下意识放轻:“殿下?”
“裹着重,肩膀被压得好疼。”
安阳搂住他的腰,和搂抱枕似的,埋怨道。
褚卫看了看那确实很有些斤两的大氅,想到她连头上多几根钗子都嫌得慌。
也确实。
他叹了口气,抬起手将旁边的暖炉又往身边扯了扯,又拿起一旁的汤婆子往她小腹一放。
“殿下小心些,许是奴担心得昏了头。”
“这只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冬天,又不是我过的第一个冬天。”
安阳戳了戳他的脸,不以为然。
她到这个世界来都已经十五年了。
褚卫思及不久前在皇帝身边,听陛下苦口婆心的再三嘱咐他要照顾好安阳,以及她可能命不久矣的…言论。
他不信鬼神。
现在,他却不得不信。
怀中的少女是那样柔弱而真实。
若是命不久矣的是他自己就好了,他万分愿意将自己的寿命续给他的殿下。
褚卫想着,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在安阳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锅子热了,殿下吃些荤食,奴还准备了些脆藕片,莫要挑食。”
安阳哪里知这古代的冬天藕贵。
她下了锅煮好之后,将那辣油沥干,而后咬到了嘴里,又抬起头亮着眼睛看着褚卫。
褚卫眉毛一挑,心下欣然,垂下头就着她叼着的藕片咬了一口。
这辣还掺杂着些西域香料的麻意。
他险些被这刺激的味道弄得呛到,浅咳嗽了一下,抬手拿起茶杯浅饮了一口,才压抑了下去。
“殿下喜欢吃便多用些,不必管奴。”
安阳思索了下,将嘴里的菜吃完,才扬起手。
“宜春。”
被叫到名字的宫女立刻上前。
“弄些爽口的小菜上来,味道淡些的。”
宜春瞬间心领神会,视线一扫,就看到不自觉嘴唇有些泛红的褚公公。
“是,奴婢马上去传。”
褚卫等她离开之后,才小声叹了口气。
“不必麻烦。”
“哪有我在吃香喝辣,然后你在一旁单看着的道理。”
安阳不以为然地说道,而后捏了捏他的脸。
“你不是麻烦,是本宫执意要宠爱你,你受着就行了。”
褚卫忍俊不禁。
“殿下心善。”
吃完这价值不菲的锅子,褚卫带着安阳去洗漱的同时,赶紧让人将窗户都打开透风散味。
好半天。
等安阳裹得和球一样回到房内的时候,不少物什都已经被换了个遍,熏香也已点好慢慢燃着。
安阳被褚公公急忙带到了床边,将厚被子一握,将她整个人塞了进去。
安阳:“稍微有点浮夸了,还没到极寒的时候吧。”
她扭了个方向,头放在软枕上,还有些湿润的发丝被褚公公撩起轻揉着,而后放在温度事宜的暖炉上烤。
原本抹上去的花油随着热气蒸腾,散发出香味。
正所谓暖饱思…那什么。
安阳被裹着不光不困,感受着褚卫的手从她的头皮开始捋到发尾,时不时还给她按揉一下,舒服得她眯起了眼。
“褚卫。”
她声音有些小,还有些模糊。
“嗯?”
褚卫用白玉梳从上梳到下,回了声。
他脸上甚至带了几分贤静,像是在感受着岁月静好。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传统。”
安阳伸着手在枕头旁堆叠起来的被子里摸索出了一个盒子。
她拿到眼前,而后掀开了盖子。
放在里面的是两枚扳指,模样却又与本朝现有的样式不大一样。
整体呈银色,环上有着精雕细琢的同心纹。
“成婚的夫妻之间会互赠戒指,表达永结同心,长毋相忘。”
褚卫原本准备伸手去拿的手一滞,停留在了半空中。
安阳转了个身,坐起身来,柔软的发丝垂落于肩侧。
她伸出手,托住了褚卫的手,从盒子中拿出了那枚戒指。
“这是誓约哦。”
安阳认真地看着他。
“今后遇到何种境况,无论生病或死亡,即便时光轮转,朝代更替,你都不能离开我的身边。”
褚卫瞳孔一颤,但更快的是定下的心。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他极为坚定地看着安阳,那仿佛孤注一掷的目光直接到有些灼热。
安阳没有抑制勾起的嘴角。
她缓缓将戒指推上了他的无名指,大小合适刚刚好。
它并不如很多玉饰贵重而繁复,却如同心锁一样套在了褚卫的身上。
褚卫有些恍惚地看着手指的戒指,而后抬起手拿起了盒子中的另一枚。
安阳看着他手指甚至还有些啊按捺不住的微颤,却依然毫不犹豫地将戒指套到了她的手指间。
褚卫此刻扬起的笑容中甚至有几分奇异的悲戚。
他眼底甚至有几分疯狂,让他将从不敢言之于口的,不吉之兆说出来。
“殿下可知晓,奴曾想过,之后能为您殉葬的时候,能挨得您的墓室再近一些就好了。”
安阳眨了眨眼。
“可是殿下您曾说过,即便身死也不愿让任何人殉葬。”
褚卫托着安阳的手,轻轻地亲吻在了那枚戒指之上。
“生同衾,死亦同穴,就是奴最为冒大不韪的愿望了。”
安阳视线一晃,抿着唇,用了些力,将褚卫拉到了自己的面前,而后捧着他的脸亲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