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记忆里那总是穿着白衬衫、夹着公文包,说着实干兴国、实干兴邦的父亲,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桃夭就心如刀割。
苏炎连喊了两声夭夭,才让桃夭回了神。
“夭夭,我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伯父伯母的,你不要担心。你会相信苏炎哥的,对不对?”
桃夭哽咽着说了一声:“对。”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炎这样安慰着桃夭,同时也在宽慰着自己。
苏家和桃家两家交好,当时,苏爷爷和桃夭父母刚被下放到农庄,苏炎想尽了办法,跑了所有的路子,发现都行不通后,才决定陪着几位长辈一起下放。特别是苏爷爷,本身身子就不太硬朗,不跟过去,苏炎实在是不放心。
当时桃夭也想跟着一起去农庄,苏炎坚决反对。农庄条件本就艰苦,再加上担着下放改造的名头,更是苦不堪言,苏炎舍不得桃夭受这样的苦。
苏炎用‘不能所有人都陷在农庄里面,总要有一个能在外走动的人’为借口,稳住了桃夭的心神。
到了农庄以后,苏炎无数次庆幸自己的选择。
幸好桃夭没来,幸好,自己过来了。
*
挂了电话以后,桃夭整个人沉寂了下去。强颜欢笑,茶饭不思,说话做事都有些勉强。
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消失不见的廉曜,终于在这一天,给桃夭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联系上了我的老首长,帮助你开具了白水农庄的探亲许可证,我们先去找大队长请探亲假,再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能出发。”
惊喜来的太突然,桃夭甚至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出现了幻听,她哑着嗓子,不可置信地问廉曜:“真的吗,是真的吗?”
“是真的。”廉曜克制的用手摸了摸桃夭的脑袋,声音温和的说道,“不要再伤心了,要快点振作起来。”
要快点振作起来呀,桃夭。
廉曜实在不忍心看到桃夭再哭,只觉得心肝都要被桃夭哭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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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队长那里请完探亲假,拿到了村里开具的介绍信,廉曜就开始为桃夭准备东西。
廉曜去卫生所为桃夭拿了很多温养身体的药,还有治疗腰伤的膏药,又为桃夭兑换了很多全国通用粮票、肉票和钱,又从杜羲宋城湛越那里拿了几件旧衣服,包括自己的旧衣服一并递给桃夭。
新衣服对于下放改造的差成分人员太过显眼,廉曜几人的身量高,旧衣服稍微改一改,任何人都能穿。
知道桃夭的母亲也在下放改造,徐大娘甚至贡献了自己的一些旧衣服。直接塞到桃夭的包裹里,然后又去厨房给桃夭张罗出行要带的干粮。
当桃夭在包裹里翻到了那支本该被廉曜卖掉的野山参的时候,情绪顿时有些绷不住了。
“我亏欠你实在太多,一直都是我在给你添麻烦。这段关系对你来说没有任何的好处,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
桃夭又愧疚又难过。
“好傻。”廉曜拍了拍桃夭的脑袋,“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去白水农庄。”
廉曜和桃夭只是处对象的关系,并不是婚姻关系,所以只能桃夭一个人请探亲假。而且因为廉曜身份特殊,目前仍是停职留薪的状态,出行需要打报告,一来一回要耽搁很长时间,但桃夭的状态明显是等不了了。
面对桃夭澄澈的眼神,廉曜坦诚了自己的心思:“从始至终我都对你别有用心,从你答应做我对象的那一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怎么才能弄假成真。”
“桃夭,我一直在等。”
廉曜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卑鄙,有些趁人之危。甚至是拿到敲好章的探亲许可证时,廉曜都有些犹豫。
不可否认苏炎给了他很强的危机意识,而这份危机意识伴随着不能与桃夭同往的焦虑而与日俱增。
当然,那一点犹豫很快因为对桃夭的担心而消失的一干二净,不过廉曜仍然想在桃夭离开前,对她表表情,诉诉衷心。即使不能立刻敲定自己的名分,也不可以让别的人有机可乘。
【这都不抱,这都不亲?】
【楼上的你就不懂了,这就是独属于那个时代的,克制的、保守的感情。虽然我也很怀念,上个地图一开车就信号不好,断断续续,黑屏的日子,点烟jpg.】
【不要黑屏,黑屏达咩达咩!!!】
第34章
廉曜一路将桃夭送上了火车,虽然廉曜在桃夭的每一件衣服里面都缝制了几张粮票和大团结,以防火车上有小偷将桃夭的东西扒拉走,好歹身上还留点钱票粮票作为缓冲,但是桃夭在火车上几乎没敢闭眼。
火车咣当咣当的往前,桃夭渴了就抿几口水,饿了就啃一点点干粮,尽量避免自己离开座位。一是避免包裹被偷,二是害怕有人贩子往水杯里面下药。近几年,在火车上被人贩子拐走的姑娘不算少,廉曜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提高警惕。
桃夭在上火车之前,给苏炎拨过一通电话,询问到白水农庄的具体路线。知道桃夭要来,苏炎虽然自己被困在农庄里面,不方便接应桃夭,但是给桃夭安排了一个接头人。
几乎是桃夭刚下火车,就有一个一头寸头、长相精神的小伙子直奔她而来。
“是桃夭同志吗?我是白子龙。”
桃夭有些纳罕白子龙是怎么将她认出来的,白子龙挠了挠寸头,一脸憨厚的笑道:“苏炎哥跟我说,就找模样最标致的那个姑娘,我寻思你这么好看,肯定是苏炎哥说要等的人没错。”
何止是标致,桃夭就像泼墨山水里面突然弥生的浓姿重彩,与一众乡土风格的背景格格不入,就像是从电影画报里面走下来的人物。
桃夭同志可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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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白子龙正式接头后,桃夭紧绷的情绪才慢慢松弛。白子龙自带着一股少年的淳朴与爽朗,径直接过桃夭的大包裹,带着桃夭一路往站外走,一边滔滔不绝地将桃夭想知道的信息告诉她。
“成业叔修大坝的时候,大坝上面一块没放稳的大石头落下来,正好砸中了他的腰。卫生所也去了,医生说,这东西没办法,只能养着。”
“苏炎哥想让农庄出个牛车将成业叔送到县医院看看,但农庄那边一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二是不想为下放户花钱,就耽搁了下来,反正人没死嘛,只不过是瘫了。”
说到这里,白子龙有些义愤填膺。
“苏炎哥这些天一直在晚上的时候偷摸上山,攒了一些钱,即使你不来,过几天苏炎哥也会想办法送成业叔去县医院看病的。”
桃夭自己上过山,当然知道山里面有多凶险。摸黑狩猎,听着就让人心揪的很。
白子龙又说了一些苏炎其他的事情,语气中透露着亲近,桃夭忍不住问道:“你和苏炎哥走得这么近,就不怕影响不好?”
“不怕。”白子龙回答得斩钉截铁,“之前筑堤修坝的时候,我一不小心落在了水里。你不知道白水河的水有多湍急,每年都要带走不少人。我刚掉下去的时候,周围人都以为我没救了,还是苏炎哥及时跳下去,拉了我一把。”
“也是我们两个命大,正好被冲到了白水河的浅滩上,我娘当时都想给苏炎哥磕头了,现在全白水农庄的人都知道苏炎哥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白子龙说到这里嘿嘿的笑,“我是我们家三代单传,我娘战斗力又强,但凡有人说什么风凉话,我娘能一直骂到他们家祖宗八代,后来其他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苏炎哥真的是个好人。”白子龙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我之前只不过给他送过一次吃的东西,他就能舍了命的来救我。”
“我当时送东西的时候,我娘还说我傻,现在我娘自己也说,苏炎哥真的是个好人。”
桃夭很认真的点头:“苏炎哥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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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桃夭有探亲许可证,但也不好太过张扬,桃夭住进了白子龙的家,对外宣称是白子龙的表妹。
下放户有6个人,都挤在一个简易的木棚里。木棚逼仄昏暗,6个人根本翻不开身。桃夭刚过去的时候,其他人都在修大坝,只有桃成业躺在杂草堆上疼得直哼哼。
人前,桃成业很少呼疼,因为其他人都太苦了。特别是苏炎,自己倒下后,苏炎做两份工,晚上还要摸黑上山,桃成业气恼自己不中用,在人前一直硬撑着。
桃夭看到自己山一样的父亲躺在杂草堆上,神色大恸。木棚本就昏暗,门前的那一点光线又被人严严实实的挡住,桃成业下意识的转过头来。
“夭夭。”看到桃夭,桃成业有些不敢置信。桃夭特意让苏炎瞒着不要告诉自己的父亲,怕桃成业让她不要来,也怕桃成业担心。
“爸。”桃夭跪在桃成业的面前,“夭夭来看你了。”
桃成业用大手摸了摸桃夭湿漉漉的脸,自己的眼中也含满泪花,声音颤抖的说道:“夭夭来看爸爸了,闺女来看爸爸了,爸爸真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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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检查了一下桃成业的腰伤,被大石头砸中的位置,有一些草药胡乱的涂抹在上面。因为木棚狭窄不透光,再加上气候有些潮湿,桃成业又没有条件经常清理身体,草药被沤出了一股难闻的味道。
桃夭用温水帮桃成业清理了上半身,连同那些草药一同擦洗干净,换上了廉曜提前准备好的膏药,也为桃成业换上了廉曜的旧衣服。
“爸,这治腰伤的膏药你先用着,过两天我给你请个医生来,替你好好瞧瞧。”
廉曜那天晚上特意叮嘱过她,如果不方便去县医院看医生,就用那支野山参作为报酬请人。那支野山参年头足,看在野山参的份上,应该能说动医生上门就诊。
桃成业早就对桃夭能够说通关系来农庄探亲这件事情心有怀疑,现在看到桃夭行为做事一点都不含糊,拿药拿钱请医生,十分干脆利落,忍不住开口问道:“闺女,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自己在青山村的生活,还有,你这一趟都是怎么过来的?”
桃夭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一件事一件事的往外说。说廉曜怎么心思缜密,说廉曜怎么料事如神,说说廉曜怎么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说廉曜对她如何如何的照顾。
桃夭说了廉曜的很多好话,想将廉曜的那些好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说给桃成业听,却没有发现桃成业有无数次欲言又止。
桃夭说的口干舌燥,眼看快到了下工的点,桃夭与桃成业告别:“爸,我先回去将你的衣服洗洗,再做点饭,晚上人少的时候我再过来。”
桃夭抱着桃成业的衣服出门,一眼就看到了靠着木棚,望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苏炎,语带惊喜的说道:“苏炎哥!”
苏炎露出了与桃夭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温润明朗的笑容:“白子龙和我说人接到了,我就先回来看看,一路上累着了吧?”
“我不累,刚到站白子龙就接到我了,一路上包裹都是他提着的。”
“那就好,你先回去吧,晚上过来的时候可以让白子龙陪你一起来,走夜路不安全,不用害怕麻烦他。”
桃夭声音清脆地嗯了一声,很乖巧。
苏炎想像往常一样揉一揉她的头,但手指微抬,最终还是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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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走后,苏炎走进了木棚,桃成业看着苏炎,神色复杂。
“你刚刚一直在外面,桃夭说的你都听到了?”
苏炎嗯了一声。
“是叔对不起你,叔之前答应你的事情……”
“没事,桃叔叔。”苏炎打断了桃成业愧疚的话语,“是我和夭夭没有缘分。”
摸黑上山哪有那么容易,苏炎是抓了一些山禽,但也受了伤。还是苏炎给桃成业翻身清理的时候,桃成业不小心触碰到了苏炎的伤口,苏炎嘶了一声,桃成业才知道苏炎受了伤。
那天桃成业又气又悔,让苏炎不要管他,苏炎替自己做的已经够多了。
“桃叔,我不仅是为了你,我也为了我自己。我答应过夭夭要好好照顾你的,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夭夭一定会怪我的。”
“你是不是?”
桃成业从苏炎的话语中领悟到了一些东西。
“嗯。”在自己敬重的长辈面前,苏炎袒露了自己的心思,“我喜欢夭夭,等日子好起来了,我想娶她。”
“到时候,桃叔念着现在这份情,可千万不要多刁难我,我已经想着那一天想了好久了。”
桃成业答应苏炎的那一天,苏炎一整晚都没有睡好觉。如果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灾难,苏炎一早就会让自己的爷爷登门提亲。
桃夭是支撑着苏炎在苦难的日子里踽踽独行的希望之光,是他的梦寐以求,终于有了得偿所愿的那一天,他怎么能不开心,怎么能不激动?
可世事总是难料。
比如现在,比如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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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时候桃夭做了小鱼炖豆腐,荠菜炒鸡蛋,还蒸了馒头,在白子龙的一路陪同下到了木棚里。
木棚里罕见的点了一根蜡烛,在幽幽烛光下,祝雅玉站在门口,焦急的等待着桃夭的出现。
虽然苏炎和桃成业都再三和祝雅玉保证桃夭真的过来了,但直到桃夭俏生生的站在祝雅玉的面前,祝雅玉才敢相信。祝雅玉又哭又笑地将桃夭抱在怀里:“我的夭夭,我的好闺女。”
直把其他人都听的偷偷用手背抹眼泪,木棚里面除了祝雅玉、桃成业,苏炎和苏爷爷,还有一对夫妻叫林河与俞又晴,一身的书卷气。
一开始桃夭将饭菜端出来的时候,两人怎么劝都不肯一起吃,还是桃成业宽劝道:“大哥大嫂之前借钱给我养伤的时候还说,我们是彼此的家人,家人之间就是你帮我一点,我帮你一点。大哥大嫂,你们可不能跟我生分了!”
桃成业话说到这份上,桃夭和苏炎再劝,林河与俞又晴才一同上桌。
一盘炒鸡蛋,一盆小鱼炖豆腐被所有人吃得干干净净,桃夭娇蛮的对着这些长辈至亲说道:“我馒头蒸了好久,这馒头大家至少每人吃两个,才算对得起我的功劳。”
大家下放到白水农庄以后基本上就没有吃过饱饭,野菜粥都是稀的多稠的少,别说两个馒头,就是五个馒头也能吃得下,桃夭这样说就是防止大家省着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