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恢复了些力气, 好歹能够起床走动了, 她怕自己再睡就要臭了, 趁着街上不吵闹,跟个佝偻老太婆似地下了床。
无罪渊地处悬崖底,星空是很窄的,十四的行宫地势很高,可以看得见天幕,可妖魔汇聚的长街上,大半的天空都被遮住了。
好在街上还有些大红灯笼照明,是她刚来无罪渊时,一⑨SJ堆妖魔们凑热闹迎接帝妃挂的。白天的时候它们大部分都在睡觉,到了天黑以后才喜欢出来活动,朝灵怕自己逛一圈又被所有人围起来深切关怀,便找了个相反的方向,边走边散心。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其实不能怪朝灵乱跑,无罪渊中她最熟悉的就是十四的行宫,其余地方要不就是十四陪她一起,要不就是太危险不能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行宫大殿前了。
十四就在里面。
朝灵一瞬间有点犹豫,不知道到底要进去还是回去,回想起十四先前的行径,进去很有可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被他一只手就弄死,如果转身离开,那她可能再也没有和对方见面的机会。
她的时间已经不剩多少了,她害怕自己等不到对方主动来见自己的那一天。
“我劝你还是不要。”不耐烦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朝灵愣了愣神,就见先前伺候自己的侍女,手里端着几大本厚厚的卷宗走了过来,她没有进大殿,只是把卷宗和托盘老老实实放在了门前,仿佛再近一步,都会沾上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
“云将军和萧护法白天来过,帝君也没有见他们,”侍女对朝灵人类的身份还是有点嫌弃,但还是实话实说,“你若害怕被凶残的兽类撕成碎片,就不要靠近这座大殿。”
帝君自从回来以后,就一直闭门不出,天天吩咐属下送近年来的卷宗给他,就连萧明达和云岚都不见,帝君性情冷淡残忍,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如果温柔对待什么人,才会让人怀疑脑子是不是坏了。
“我先前还觉得你好命,现下还是收回之前的话罢,” 侍女说话刻薄,朝灵完全敢肯定这人身边没朋友,为什么在别人难受的时候还说这种风凉话,“上古大妖的心,不是一个凡人可以降服的。”
朝灵忽然觉得自己被刺了一下,不太疼,却很深刻:“你这人说话……真是半点情面都不讲。”
连阿竹和猪大壮都知道招呼一下病人的情绪,对方却像是每时每刻都在膈应你,让人听了心烦意乱,仔细一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无罪渊非你归处,若想活命,还是回你的仙门正道去吧,至少死得体贴一些。”侍女说完便走,再不多留,她显然也看出了朝灵命不久矣,话说到最后,居然还带着点善意。
朝灵一点都不喜欢是个人见了自己,都要说她命不久矣的话,听太多了她都会怀疑自己快死了不是因为怪病,是因为这帮人咒得太厉害了。
大殿是不能进了,朝灵可没有那种不管不顾以性命相搏的勇气,毕竟还有事情要办,要死也不能现在死,更不能死在十四手里,若是有朝一日对方记忆恢复,想起自己亲手杀了喜欢的人,肯定要悔不当初。
更严重一点还会像话本里写的一样,双目通红走火入魔,大魔头为了死去的白月光堕身地狱,从此仙门众家迎来浩劫。
朝灵虽然不知道以自己和十四的关系能不能让大魔头走火入魔,但十四肯定完全符合让仙门众家迎来浩劫的条件,保险起见,她还是走为上策。
虽然她真的很想见十四一面。
她想回云间。
空尧的案子还没查完,自己的身世还不清楚,烈灼之炎受人觊觎,她也不能让这足够毁天灭地的东西落进心怀不轨的人手里。
青鸟只听十四驱遣,朝灵没办法再乘青鸟,好在先前被阿竹和猪大壮拉着闹了一通,她也知道只要渡过无罪渊的黑水河,就能抵达人界和无罪渊的交界,趁现在尚能行动,她要尽快离开。
夜晚的无罪渊很暗,不是因为光线,而是因为蛰伏的魔物,她一个人在林间疾行,偶尔回头看一眼身后,擅自逃走和之前阿竹们玩闹的性质不一样,她不想连累其他人,只能一个人偷偷走。
黑水河边的九头蛇不知道被什么啃食过了,原地只剩一副长长的白骨,脑袋估计已经被云岚带回去当战利品了,朝灵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
黑色的河水静静流淌着,在微弱的月光下显现出诡异又浓稠的触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静静蛰伏在河水中,朝灵其实有点害怕,但一想到事态紧急,就没有再多想。
河边没有船,轻功又飞不了那么远,她放在吊坠里的东西又被十四收走了,在怀里摸了好一阵,才摸出几张空白的符纸。
她朝灵何曾那么落魄过。
她一边在心里默默感慨,一边在左手还没愈合的伤口上一按,鲜血流出,她就借着血和微弱月光,低着头在符纸上画,花了好半天时间才画出来。
若是陆霁看见自己画的东西,估计会感慨自己教出来个什么玩意儿,不过好在能用,朝灵也就心满意足。
她默念口诀,符纸在指尖燃尽,白光飞出,落进黑水河中,不到片刻,冰冷的湖面就结出了一层寒冰,看上去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碎的模样。
朝灵身量轻,踏上冰面也没什么异常,她一边强忍痛意,一边运起轻功渡河,黑水之下的魔物怨魂循着人气蠢蠢欲动,朝灵加快脚步,抬头看向对岸时,却忍不住脚下一顿。
对岸有人。
若非她目力极佳,根本就看不出对面有人守株待兔,因为他惯常穿黑衣,隐于夜色时,是天衣无缝的杀戮者。
十四在等她。
朝灵不知道为什么十四会突然出现,但是对方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逃离的意图,思及之前差点被对方一只手就结果的恐怖经历,朝灵转头就跑。
可是最先踩过的冰面已经碎了,她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湖心。
沉渊漠然地看着湖中惊惶的人影,他看着对方惨白的脸色,和被抓包时的慌乱。
所有人见到他的时候都一样,就像走投无路的兔子,慌乱之下只能一步步向着猎食者走过来,自己献出脖颈。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异样。
因为朝灵站在湖心不动了。
她周围的冰面在一点点裂开,而她只是沉默地,遥遥地和自己对视,好像根本不打算走过来。
她宁愿沉在湖里。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慌乱却占据了他的大脑:“……过来。”
他有些急切地出声。
这句“过来”落在朝灵耳朵里堪比公堂之上的“斩立决”,就算胆子再大的人都不敢过去的。
脚底的冰面被什么东西撞来撞去,朝灵还来不及施一个避水诀,下一秒视野就暗了。
她沉进水底,那些怨魂们犹如狂欢,一拥而上,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拽自己的头发,还有恶毒的窃笑声。
“终于掉下来了……饿死我了,我要她的眼珠,你们谁都不能抢!”
“我要她的小腿!”
“我要挖穿她的天灵盖,把脑髓吸出来,这小姑娘是修仙的,味道一定不错哈哈哈哈哈!”
“抓住她!她该死!”
“让她来陪我们,凭什么她可以活着?为什么我们就要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
“杀了她!”
朝灵想象了一下自己被分食的场景,忍不住反胃呕吐起来,只不过她一张嘴,脏污的河水就倒灌进她的口鼻,肺里的空气也吐了出去。
无数只手拽着她往水底更深处。
太恶心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估计着不久就要到死前走马灯环节时,耳边忽然听到落水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紧接着整个人就被抱出了水面。
她浑身湿透,衣物都遮挡不住单薄的身躯,被他抱着的时候就像没有重量,但是异常滚烫的体温却隔着冰冷的衣物传来。
大概是因为吓太惨了,还在一边咳嗽一边发抖,就像是被主人扔掉的小狗,在雷雨夜被淋湿以后,只能裹着湿漉漉的皮毛,缩在角落里默默发抖。
目光掠过她脖颈间被掐出来的青紫,还有隐约不曾消退的吻痕,他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钝钝地痛起来:“不怕了。”
听到声音,朝灵才缓缓抬头看他,一双原本漂亮有光的眼瞳微微涣散,连说话都像在呓语。
“……我好疼,我好想死。”
第1章 虚弱
沉渊把人带回行宫的时候, 朝灵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到手的猎物擅自逃跑,是无法容忍的大错,而他的“帝妃”居然打算连夜离开, 这无异于背叛。
朝灵体内还有烈灼之炎, 拥有可以搅乱一切的能力, 他原本应该用寒冰木心把东西取出来,可是在看到朝灵坠入河底的那一刻, 突如其来的慌乱又击中了他。
朝灵变得越来越虚弱。
她身上的温度总是会突然升高,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滚烫, 烈灼之炎在燃烧她的生命,可人类的寿命那么短暂,燃烧越热烈,死期就越接近。
就像是蜉蝣,也像扑火的飞蛾。
时间在凶兽的眼里不值一提, 百年不过弹指一瞬,可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清晰地地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
关于这个人类的一切,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 萧明达说的那些话他也半点都不信, 因为他不相信真的有人可以走进自己的心。
可是当对方用那种失落又惊惶的目光看着自己,目光带着痛意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陌生,就像在记忆里, 对方从来都不会用这种目光看自己一样。
他这几天都把这里关在行宫里, 没日没夜地看卷宗, 他想记起那段缺失的记忆, 虽然十年于他而言只不过是眨眼之间。
“咳咳……”怀里的人又在咳嗽, 掌心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想了想,还是把人抱进了后殿浴池,替她洗净一身脏污,又拿了新的换洗衣物。
寝殿里有女子衣物,他先前就发现了。
套上柔软暖和的纯白里衣,又把人抱上大床,朝灵终于安稳了一些,没有再咳嗽,只是蜷成一团,睡在角落里。
她细白脚踝上系着银环,银环上坠着铃铛,漠月是他的东西,可现在却系在朝灵身上。
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愿意把重要之物都送给她?
他忍不住低头,伸手去碰脚踝上的银铃,铃铛发出轻响,本来紧闭双眼的朝灵却像是受惊一样,忽然睁开了眼。
“我的……不许碰,”她猛地坐起来,脚踝从沉渊手里挣脱,连人都没看清楚,只是一个劲地往后躲,“这是大猫送我的。”
“这是我的。”他出声,看着床上惊惶后退的人,就像是濒死之人守着最后的执念,近乎痴态。
朝灵终于抬头看他。
这个人的怀抱曾经那么温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那么温柔,可现在对方一身寒霜,眼神和语气都透着冷。
他怎么可以什么都忘,朝灵忍不住想。
她不应该让十四去取寒冰木心,她宁愿真的死,也不愿意事到如今,死前还被喜欢的人遗忘。
“你送我了,这就是我的,”漠月陪了她八年,见证过她和十四之间发生过的故事,“如果你想收回,可以等到我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