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不是这样的人,”宋闻星的一句“一厢情愿”不知道触到了朝灵的哪根弦,她有些手足无措地从衣领里取出那枚幽蓝色兽眼吊坠,抹了一把不自觉流出来的眼泪,才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小声道,“十四只是暂时想不起我,他对我很好的,师尊,大师兄……我不想修无情道,我不想忘记他。”
云间弟子修心练剑,重在摈弃七情,个个都有一颗无情道心,朝灵因为身体的缘故,加之陆霁刻意阻挠,只修剑道不修心。
陆霁曾经告诫过,若她有朝一日为凡尘七情所困,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就会亲手抽去她的七情,让她在云间的经年大雪中,修出一颗无情道心来。
朝灵很害怕。
十四已经忘记她了,若是她也忘记对方,过往种种就真的烟消云散,无人记得。
自她体内禁制破开,整日发烧嗜睡以后,她早就瘦了许多,此刻整个人身影单薄,眼巴巴看人的时候可怜到不行。
遣她下山不过半年……陆霁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又看着自己的小弟子要哭不哭的,终于忍不住心软了。
“为师又没说要罚你,起来。”
原本还色厉内荏跟着师尊一起教训小师妹的宋闻星不由顿了一下。
朝灵原本跪在地上,已经在脑子里脑补了一百零八出凄惨无比的“有情人终成陌路”,听到陆霁忽转的语气,整个人都呆住了。
紧接着她眼睛里出现了堪比日虹的闪烁亮光:“真的吗?!”
陆霁:“你先起来。”
那就是不追究的意思了。
她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转眼间就恢复成快乐小狗,明明刚才还委委屈屈,一听到陆霁说不罚,马上就快乐起来。
她就知道陆霁和话本里那些古板又凶恶的师尊都不一样,她都已经准备好一整段求情的台词,一路上已经把今天可能出现的对话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譬如什么“人妖殊途你们不能在一起”,什么“若你执意要和沉渊在一起,就当没有我这个师尊”的威胁。
结果她才刚起了个头,陆霁就给她放了整条流金河的水:“师尊你真好!”
陆霁拿她没办法,忽视掉自己大弟子近乎哀怨的目光,才正襟危坐:“巧言令色,过来,为师替你看伤。”
朝灵就厚着脸皮凑过去,乖乖让陆霁查看。
“你体内禁制已破,烈焰已经长大,为师会设法为你除去。”
朝灵忽然想到十四之前说的话,有些疑惑:“可是寒冰木心在十四手里,他现在失忆了,可能不会给我们。”
“他替你取了寒冰木心?”陆霁和宋闻星闻言都是一愣,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又装作不在意。
朝灵点头,又趁着现在师尊和师兄情绪温和,添油加醋把十四孤身取寒冰木心,最后因为自己失忆的事情讲了一遍,宋闻星听得满脸疑惑,陆霁却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是把注意力放在寒冰木心上:“既如此,寒冰木心一事,就交由为师去做。”
要将烈灼之炎从朝灵体内剥离出来,又不伤及她的性命,寒冰木心是最重要,也是最难取的一件。
流金香料已经种下,他从地底取来的无尽水也派上用场,寒冰木心既在沉渊手里,总比长在木头的神识里好,不必让弟子们进去送死。
现下再有一件,朝灵的病就能彻底好起来。
朝灵原本想自告奋勇自己去做,但陆霁似乎势在必得,她也不敢违逆,刚想再开口,陆霁却来转移她的话题:“你从无罪渊寄来的信为师和你大师兄已经看了,空尧的佩剑在你身上?”
朝灵想起此节,赶紧收拾嬉皮笑脸的神态,在吊坠里的摸出诛邪剑,递给陆霁。
陆霁接过,余光暼到朝灵脖颈上亮晶晶的吊坠,有些奇怪:“为师记得你先前,身上没有佩戴过此物。”
所以这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十四送我的!”朝灵也是跟着陆霁和师兄们在飞天宝船上,才发现挂坠又被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她原本还闷闷不乐,见到挂坠心情也好了不少。
朝灵献宝一样把挂坠拿在陆霁眼睛前面晃,宋闻星也好奇地看过来,眼见自己小师妹被这个东西哄地神志不清,忍不住道:“他随手送你个东西,你高兴成这样,你师兄们送的,怎么没见你宝贝成这样?”
他这话说得意味不明,朝灵后知后觉,忽然又笑了:“大师兄你是不是吃醋了?”
宋闻星是云间首徒,十洲名声都是清正有为谦谦君子,但是在朝灵眼里却是实打实的老妈子,整日罚她抄书,督促她练剑,还沉着脸凶人,谁知道居然也会有这一天。
宋闻星没有陆霁淡然,他满脑子都是自家养的新鲜小白菜被野猪拱了,结果小白菜还不回头,乐呵呵地当起了小白眼狼。
“我何至于吃他的醋,若师尊和我们不答应,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去给旁人献殷勤?”
宋闻星越是否认,朝灵就越觉得大师兄口是心非,不过她虽然调皮,却不咄咄逼人,相反鬼主意最多,当即奉承起宋闻星来。
“大师兄那么善良,大师兄你最好了!”
宋闻星见朝灵又敷衍自己,只“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朝灵一眼,又朝陆霁行了个礼,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直接离开戒庭。
“你在天骆被沉渊带走,闻星差点一个人追到无罪渊去。”
“对不起。”朝灵也知此事自己有错,赶紧道歉,害关心自己的人兵荒马乱,当即决定以后好好补偿大师兄。
“对了师尊,我和十四还捡到了这个。”她在吊坠里翻了翻,又把宋亦然的剑取了出来,放在陆霁面前。
陆霁才看一眼,目光就凝住了——故人之剑。
第1章 身世
陆霁没想到有朝一日, 自己还能再见到这把剑。
“你从何处得来的?”
当年风云台一战中,宋亦然就是用这把剑的剑光搅乱了场上风云,后来宋亦然身死, 他遍寻对方尸骨而不得, 佩剑自然也下落不明。
可没想到现在朝灵居然把剑找了回来。
朝灵便把同师尊讲了天骆秘境一事, 以及和十四到天明谷调查空尧下落,偶然见到宋亦然的衣冠冢, 又取了寒冰木心一事。
陆霁也没想到朝灵这几月来居然遇到了这么多事,他先前忙着去地底极险之处取无尽水, 听她讲完,不禁沉默了一会儿。
朝灵现在满脑子都是疑惑,越说越在意,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尊,我和空尧仙君到底是什么关系?宋亦然的剑又为何会认我为主?”
陆霁当年带她入云间, 想必是唯一了解实情的人。
陆霁当年不愿意告诉朝灵实情,一是因事发突然,他也云里雾里;再是因为害怕朝灵为此烦恼, 此刻时机已到, 他也不打算再隐瞒, 只是顿了顿,开始给朝灵讲故事。
“你幼时整日缠着为师,问风云台之战到底是什么样,可还记得?”师尊平日说话都有笑意, 此时此刻却带着点看淡尘世的温和, 朝灵知道这大概是很长一段故事, 赶紧回神静听。
“弟子记得。”当时她在藏书阁里出来, 见典籍上记载着关于三百年前风云台之战, 最后决出了仙门之中最有名的四人。
她赫然发现陆霁大名在列,又激动又好奇,抱着书就去找陆霁,想让对方给自己讲讲风云台之战。
陆霁对她向来宠爱,她刚到云间的时候,夜里经常梦见瘟疫流民,死人白骨,吓醒过来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哭一会儿陆霁就会来看她,还会给她念时兴的小儿话本。
可是那一天她磨了陆霁一天,对方没有和她讲风云台一战,他只是接过朝灵手里的典籍,信手翻了翻,然后才笑道:“不过是寻常争斗而已,算不得什么青史留名的东西,以后不必再看。”
朝灵心思灵巧,知道陆霁不想让自己再问,大概不会是什么愉快的记忆,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问过。
现在陆霁重新提起,朝灵反而觉得不太妙。
“其实典籍话本里所言太甚,三百年前风云台一战,本意是为了召集仙门弟子除魔卫道,并不是为了剑榜排名,炎兽祸世,魔物残害人间,为师身为云间弟子,也只是为除魔而去。”
魔物侵袭人界,瘴气笼罩,应召而去都是坚定之人,一行人不要命一样,日夜不分地砍杀魔物,那是陆霁此生最酣畅淋漓的一战。
他们花了整整半年,才将魔物斩杀殆尽,云间弟子性如冰雪,会少些人情味,所以陆霁初时总是一个人独行,经常身陷险境:“最先和为师同行的,就是宋亦然。”
“他也你的父亲。”
朝灵一愣。
剑榜前四人,空尧性情最温和,喜欢做烂好人;宋亦然坦荡洒脱,最爱自由;季鸿羲为人严肃,看重修为;而陆霁有一颗无情道心,最淡然也最沉着。
虽说性情不同,但都是有志之人,加之宋亦然爱好结交,扫荡魔物期间,四个人结为好友。
等扫荡结束之后,宋亦然忽然心花怒放,说要弄个比试庆祝一下,说不定哪天就青史留名了,于是风云剑榜也由此而来。
“可是这听起来明明是值得高兴的回忆。”遇到志趣相投之人,结为至交,切磋武艺,青史留名,怎么听怎么光彩。
可是陆霁不愿提。
这个故事的结局大概不怎么样,朝灵心想。
“风云台比试结束,为师和季鸿羲回到了门派继任掌门之位,空尧救了一个小孩,带着他离开了藏镜宫,宋亦然结识了你母亲,两人结为道侣后,也离开了肃清宗。”
变故发生在风云台之战的百年后。
炎兽再度重临,炽热的熔岩几乎淌遍了大半个十洲,各大门派组织抵挡妖兽为祸人间,收效却甚微,直到和道侣游历归来的宋亦然,以重伤之躯,将长剑刺进炎兽的头颅。
宋亦然修为尽废。
“仙门典籍中记载的我父亲身死,就是讨伐炎兽。”两百年前的事情太过久远,朝灵听着师尊娓娓道来,却依然没什么实感。
可时间对不上。
讨伐炎兽距今已有两百年,可自己才有二十岁。
只能说明典籍有假的。
朝灵只能等着师尊继续讲,陆霁却仿佛累了:“讨伐炎兽一战,为师并未在主战场,等为师带人守住后方防线,等赶到战场时,所有人都疯了。”
滔天的烈焰,仿佛将人重新淬炼,炎兽已死,而讨伐的队伍还没有停歇,他们不停地挥动长剑,刺向身边的同僚,双目通红,满眼都是欲望。
炎兽身死,烈灼之炎意外现世。
那是天地间最不可求之物,它可以实现所有人的愿望,它能让人起死回生,能够让人修为大进,能够让光阴逆转,得到他的人,就意味着得到了一切。
它也是欲望的种子。
讨伐妖魔的正道,终于被欲望征服,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为师问遍了战场上所有人,没有人知道我你父亲的下落,也没有人会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