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麻醉剂余韵未消，他背靠在角落，没有焦距地随意与她对视，脖颈上那块发红的醒目咬痕，提醒她刚刚做了什么不友善的事情。
第九章
乔伊尝试轻轻拨开将她层层包裹住的触手。
果然，这一次轻而易举的，没受到任何阻力。
她挣脱全部桎梏，站起来，层层黏腻的触手从她身上滑落，堆叠在少年身下。
乔伊盯着地上已经重新黯淡下去的金属吊坠，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吊坠为什么会突然放光。
身后的人影却摇摇站起来，拖着蔫嗒嗒的触手，几乎瞬间跨过窗户，纵身朝楼下跳去。
一声响亮的“噗通”。
夜色下，小怪物准确跳入了院子的泳池里，缓缓没入池底。
**
乔伊抓着黯淡的吊坠，快步下楼，没看到人影，只看见人造星的清辉落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她抚了抚额角，按捺下心底的焦躁，仔细找了一圈，终于在泳池角落里，看到一小簇往上冒的小气泡。
泳池并不算太深，走近了，便能看见他是平躺在水中央的，半耷拉着眼睛，白毛和触手散漫地荡漾开，仿佛呈现出放空状态。
还有一根触手挤到泳池壁，无处安放，便伸出水面，没入旁边的草丛里。
乔伊在岸边蹲下，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喊他的名字：“西恩？”
覆盖眼瞳的薄翳似乎动了下，浅浅的水纹一圈圈荡开，他应当是听见了，却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想浮出水面。
乔伊的目光瞥向脚边那根耷拉的触手，趁他不注意，她悄悄捏了捏尖端。
却不知最末端那节指甲状的尖刺，并非乔伊以为的那般是死细胞，而是敏锐的神经末梢。
水下的少年骤然僵直，脖颈迅速蔓延成粉红。
“哗啦”的水声里，他终于忍耐地站起来。
泳池常年不用，水并不深，只堪堪没过他的腰腹，湿漉漉的睡衣几近透明，透露出一些好看流畅的线条。
见他半耷拉着眼皮，露出的那一半白瞳却幽邃地注视她，乔伊身上的不自在更严重了。
“抱歉，我刚刚以为你要袭击我，所以才……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好吗？”
不用对方回答，乔伊先看见那一圈醒目的牙印，浸泡过水的缘故，渗出了青紫。
她轻咳一声，放缓了呼吸，慢慢解释：“我真没想到是吊坠的原因。”
“那枚吊坠，是我一位逝去的老师送的，他说那是一颗蕴含着能源的陨石。”
“除了老师活着时，我再没见过它亮起过。”
乔伊并没有说谎，这颗长相丑陋，被复杂扭曲纹路包裹的金属石头，她曾专门拿去鉴定过。
却只得出这是一枚陨石的结论。
但奇特的是，它能吸纳一切有能量的东西。
包括各种宇宙射线，热武器的激光和部分改造者的异能。
仿佛黑洞的存在。
按照推算，与之相反，当它发光，则可能意味着在释放巨大的能量。
可惜事实上，从拿到这颗吊坠起，乔伊就从未见过那样的情形。
他看着她不说话。
西恩虽然精神力尚未恢复，但透过双目分辨人大致思想的能力还在。
他几乎是瞬间得到了结论——
她没有说谎。
这个……人类雌性，不知道能石的来源和作用。
她不是信徒。
更不是要主动供奉食物。
甚至打着要解剖他的主意。
乔伊还没反应过来，水面一响，他又重新沉入了水底，不过这次，连耷拉在岸上的唯一触手都收回去了。
她摸不清楚小怪物心底的想法，看了眼表，已经过了往常去研究所的时间了。
乔伊第一次没有遵循自己的规矩，耐着脾气在岸边坐下，自顾自开口：“你之所以发声困难，应该是声带退化了。”
毕竟她得到的只是一段基因，即使复原培养成功了，也不可避免会出现一些瑕疵。
“需要一些基因修复的药物。”许久没在这样的事情上跟别人商量，乔伊不甚熟练，“基因融合手术对身体不太好，我们直接买注射剂吧，怎么样？”
乔伊挠了挠下巴：“我要去工作了，如果你同意这样治疗，就——从水里出来？”
水面长久的平静，毫无波澜，乔伊捏了捏指尖，眼底的光泽归于黯淡。
养一只水母崽，真是比普通实验麻烦多了。
**
研究所里，乔伊正襟危坐，右手握着激光笔，对着墙面若有所思。
琼斯从背后打量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教授，是需要帮您什么忙吗？”
乔伊回过神，镇定自若地回答 “噢，不用，我只是在随便看点资料。”
“可是，您的光脑……一直没启动成功呢。”
乔伊缓缓回过神，望向面前没有一物的空气。
通常而言，光脑的显示界面是直接全息投影到空气里的，但现在，光脑没有启动成功，也就是说乔伊一直对着空气墙，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分钟。
这是她严谨人生里，从未有过的事情。
乔伊皱了皱眉，轻咳一声，镇定自若地解释：“我只是习惯于提前思索。”
她说着，动作自然地启动光脑，打开登陆界面。
琼斯肃然起敬，终于不再偷偷摸摸地打量了，只是返回实验区时，心底还忍不住冒嘀咕：乔伊教授今天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对劲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乔伊却突然叫了声她的名字。
“琼斯，你有家人吧？”
“啊？”琼斯茫然地抬头，“有的，我是自然结合诞生的，有父母和一个哥哥。”
相比于原始的家庭结合繁衍法，星际联盟从虫族身上得到启示，近几十年来已经在宇宙的各个星系建立起集中育婴中心，筛选基因库优化新生儿。
这种新生儿由国家出资孵育，当然也没有家人。
不过显然，这种新式育婴法还没有普及到遥远的X②星。
乔伊点点头，心底莫名松了口气。
她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开口：“那，通常你会怎样向家人道歉？”
“道歉？我一般买些他们喜欢的食物啊花束之类的，不过这也分对谁，是什么类型的误会啦。”
乔伊不动声色地在纸上记录“花束”，“食物”等，又皱了皱眉，一笔划掉。
“如果，你不小心咬了他们，把人咬出血了……”
话音未落，琼斯骤然扭过头，表情古怪：“啊？”
乔伊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我是指，比较严重的误会。”
“就，诚心地道歉，再投其所好嘛。”琼斯不敢直接问乔伊教授是不是和家人吵架了，只能委婉地说，“尽可能多陪陪家人，比如一起出去旅游啊，亲自下厨啊，收拾花园之类的。”
乔伊手里的笔记录很快，仿佛第一次受到这方面的启发。
她最后放下笔，看着面前光屏上罗列出的复杂清单，捏了捏太阳穴。
若有所思：家人原来是这样麻烦的关系，难怪联盟一心想取缔家庭的形式。
早知道，她当时就收回那句和小怪物是“家人”了。
但现在，为了不让他起疑心，乔伊决定将自己的实验内容尽可能融入“家人关系修复清单”里。
首先第一项就是要，教会西恩顺利说话！
买声带基因修复剂，必须要提上日程了。
一整个上午，乔伊都在亲自查药物，可惜进展并不太愉快。
乔伊需要的基因修复剂，是一款不对外销售的特效药，而全星际居然只有一家公司生产。
面前的虚拟光屏，停留在星网空间中——
【林德生物制药——您私人专属的药剂定制库】
只需要点击进入标志，这家全星际连锁公司的所有上架药物就会投射到空气里，供顾客身临其境地挑选。
目光落在“林德”这个熟悉的姓氏上，乔伊的眼神顿了顿，下意识皱眉。
按照惯例，她是绝对不会愿意再和这个姓氏的人打上交道的。
可是——会说话会沟通的人形水母啊。
一想到那样的奇迹，她就不太能按捺住心底翻涌的兴奋感。
乔伊烦躁地挠了挠额心，最终还是借用了朋友洛芙的关系网，联络上这款药的内部开发人员。
对方表示三天后给她回复。
乔伊莫名糟糕的心情总算晴朗了些。
接下来，就是按照道歉清单一一执行实验了。
傍晚回家的时候，乔伊特意绕道去了趟书店，采购了一批食谱和育花手册。
然而，等她兴致勃勃回到家，推门却发现整栋建筑漆黑一片，只有AI管家徐徐滑过来的声音。
【小乔，欢迎回家。】
“西恩呢？”
不等AI管家回答，她下意识往水族箱里，他常呆的位置扫了眼，没看到人，又快步上楼。
等发现她特意订制的内凹式液体床中，浮着熟悉的人影时，乔伊松了口气。
没跑就行。
【今晚的营养液已经准备好了，小乔需要什么味道的？】 AI管家勤勤恳恳跟在她身后。
乔伊轻轻关上门：“今天不喝营养液，吃晚餐吧。”
为了节约时间，乔伊一向直接进食方便快捷的营养液，而对营养不全面的烹饪成品不感兴趣。
AI管家有些不习惯地卡顿了下：【好的，请点菜，我立刻去准备……】
乔伊拾起自己带回的食谱，平静地朝厨房走：“噢，不用了，我来。”
看完食谱，乔伊心里有了底。
果然在那张复杂的“家人必做事项”清单中，做饭对她而言是最简单的。
跟做实验没有太大的区别。
按照小怪物的喜好，乔伊很快订下做一份香煎棘刺鱼。
然后镇定自若地吩咐AI管家：“去工作间，将我的实验服，量杯，分离器和解剖刀取过来。”
西恩是被一阵刺耳的切割声唤醒的。
那声音来自一楼的某个漆黑小房间，像是用锋利的刀具，在切割什么硬物。
顺着声音下楼，西恩穿过黑暗，一眼看到身穿白袍，戴着防护罩的人类雌性。
她蹲在漆黑无光的落地窗边，铺开的白布上按着一条通长3米的鱼。
没有留意到他，她一手举着锃亮的手术刀，一手按照鱼头，沿着纹理“咯吱咯吱”地专心剖鱼，漆黑的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行云流水的动作，像是在打造一件艺术品。
风吹起纱帘，带起一股隐约的焦味，是刀锋快速摩擦鱼骨产生的。
西恩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她在做模拟实验，好为进一步解剖他做准备。
这条鱼就是一代牺牲品。
白瞳闪烁了下。
第十章
他垂下眼睛，盯着她毫无戒备心的后脖颈。
杀意一闪而过，但下一秒，无声向她蔓延的触手又收了回去。
黑暗中，苍白的唇角突然扬起一点近似微笑的弧度。
听说他的舰队里，豢养凶恶野兽当宠物的流行由来已久。
他们时常劝说他也养一只宠物。
西恩很快在心底，单方面定好了一份契约。
那就养一只人类雌性吧。
等她暴露解剖他的目的，对他举起刀锋，他就突然睁眼，将她禁锢住，带回舰队。
想到那样的场景，他的心底莫名泛起一股新鲜的期待感。
乔伊对背后的危险毫无所知。
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乔伊不甚让油飞溅，炸毁了厨房的照明设备。
那块棘刺鱼，当然也因为油锅突然着火，成了块黑炭。
乔伊百思不得其解，她明明是按照食谱的剂量和步骤，严格执行操作的。
结果却失败了？
研究精神被激发，乔伊当下准备再次进行重复实验。
一连将冷藏库里的棘刺鱼都试用完，重复实验6次，都不是食谱里所描述的“色香味俱全”结果。
乔伊变得严肃起来，她得出一个最可能的结论：那本食谱有问题，很可能作假了。
但本着严谨的态度，乔伊并没有立刻举报这本书的撰写者，而是吩咐AI管家，快递买了一只新鲜的活棘刺鱼。
现在，就等着她将这条活棘刺鱼分割完毕，继续重复试验了。
就在乔伊终于分割完，准备摘下手套时，突然发觉面前投下了一片阴影。
她回过头，看见隐匿在黑暗里的白毛少年，弯了唇角：“你醒了？”
那双纯白无瑕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但乔伊早已习以为常。
她站起身，拉着他往餐厅走：“这边的灯坏了，我们去那边。”
“修复剂暂时买不回来。”乔伊唤醒餐厅的照明设备，指着满满一桌子漆黑的“香煎棘刺鱼”。
“这些是我的道歉礼物，很抱歉早上咬了你，尝尝？”
对上她期待的明亮眼神，西恩缓缓扫向桌上那些冒着刺鼻味道的奇怪食物。
很快对她的计划了然。
她在这些食物里下了药，想趁他彻底昏睡过去，将他解剖了。
因为掌握不好剂量，所以做了这么多份。
西恩非但没产生愤怒的情绪，反而生出期待感。
他慢吞吞坐下，十分配合地拿起刀具，叉起一块焦黑的鱼。
乔伊看着他妥协的动作，心情莫名好了几分。
她拿起随身携带的“家人必做事项清单”，在第一项上打了个勾。
确实有用。
看上去，西恩应该很喜欢这些食物，他捏着小刀，很给面子地一一将每个小餐碟里的香煎棘刺鱼吃下去，不过片刻，桌面上就快清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