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但以后会好的。”她这话说得不假。苏漾停下筷子,突然有些心疼眼前幻境中的小鲛人。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个幻境,等她出去,什么都会好的。就算是这其中要发生什么她所不能控的事情,大不了她将整个幻境毁去便是,总归是有恃无恐。
小鲛人看起来高兴了一些,捧着碗啜饮了一口热汤,小声附和道:“以后会好的。”
第二日一早,明珠便被带了出去,说是为拍卖会做准备。她是被半强迫着拖出去的,回头噙着泪喊苏漾“姐姐”。
苏漾终是没沉住气,上前一步拉着她手,附在她耳边快速道:“不会出事的,我很快便去寻你。”她话刚说完,两人便被强行分开。明珠被拉出去,只是这回神色稍稍镇定了些,而她仍被关在卧房。
又过了一日,晚间苏漾刚稍稍吃了些东西,绿梧便进来同她说,她的名牌今夜挂上。今夜恰是拍卖会——能从这间小房子出去,她求之不得。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绿梧掏出一方锦帕,不由分说死死捂住她口鼻。绿梧修为在筑基大圆满,将她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苏漾一口气吸入,眼前便一黑。
绿梧见手下的人没了意识方收手,淡淡招呼人将她拖出去沐浴更衣。这是他们这儿初次待客的规矩,主要还是防着她搞些小动作。
就算是已成废人的鲛人,单凭这份美貌,也是棵不小的摇财树。
绿梧刚将写着“漾漾”两字的牌子挂上去,便吸引了一众目光。一黄袍男子凑过来看,顺手揉了绿梧的腰一把,“新来的就敢要价这么高?”
绿梧倚倒在那男人怀里,拿帕子半遮着嘴娇笑,“可是条鲛人呢。”
这话一出,众人皆明了。鲛人近些年愈发难捕,偶尔得几条,也都先紧着那些世家带回去当炉鼎养着了,再不济也圈着做织绡之用,能落在他们手中的寥寥。鲛人貌美不说,单是泣泪成珠这一条,在行那事时便别有一番风味。
几个人皆跃跃欲试地看向上头那块名牌,却是一只醉意熏熏的手率先将名牌勾了下来。
绿梧看见来人,当即调笑着用帕子去甩他,“王公子可是艳福不浅。”
那位王公子一身紫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一身叮当作响的配饰却是价值连城,腰间悬了一把短剑,瞧着也像是上阶灵剑,数都没数甩给绿梧一只钱袋子,“告诉薛掌柜,这几日都把这鲛人给我留着。”
绿梧掂了掂里头灵珠的重量,迭声应好,引着他往苏漾那儿去。
出于情调考虑,苏漾今夜的厢房在长廊深处,有林子层层掩映,这一路走下去,人便愈发少了。
王公子摩挲着手上的名牌,嘿嘿笑了几声,“漾漾,这名儿起得好,一听便是个小美人儿……”
绿梧听他那些淫词浪语已然习惯了,只管哄着他把他往苏漾房里带。她走在前头,突然手上沾了什么粘腻的东西,她下意识甩了一把才发觉不对,悚然回头,便见一把长剑自身后将王公子整个贯穿。
立在王公子身后的玄袍男子眉眼冷冽,低笑了一声,从王公子手中抽出那块染了血的名牌,在王公子肩上还算干净的布料上来回擦了擦,便陡然抽剑。
“什么东西,也配叫她的名字。”
他声音刚落,王公子庞大的身躯便向前倒去,死前大睁着的双眼有一瞬同绿梧对上,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绿梧咽了一口唾沫,两条腿都在抖,却见那男子甩过来满满一袋子灵珠,有意无意露出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那扳指上只一个宋字。
这一行的规矩,或是说大半个沧泽的规矩——生死自负,强者为尊。更何况,这地界上,谁人敢招惹宋家。
察觉到男子淡然瞥过来的视线,绿梧双腿彻底软得站不住,刚要跪下,便听他简短道:“带路。”
司景行推开苏漾房门,满目皆是无风飘摇的红绫,一层层极薄,掩不住后头的景色,却平添了几分暧昧朦胧。斗大的夜明珠装饰在房间两侧,暖色的光晕带来几分迷乱感。他抬眼,望向最深处。
苏漾被黑色布条缚着双眼,两手被红绫吊起,勉强跪坐在床榻上。她身上的轻纱襦裙透得不像样子,里衣紧紧贴在身上,在夜明珠的光晕下,显出玲珑曲线。
司景行眸色一暗。方才下的手,兴许还是太轻了些。
第12章
视线被遮蔽后,其余五感被放大得异常清晰。推门声突兀响起,来人脚步声很轻,一时只有拂起红绫的细微声响。苏漾浑身紧绷,被绸缎层层缠住吊起的右手里握了一支金簪。
她头仍低垂着,仿佛还未醒,却在听着来人的动静,安静计算着他同自己的距离。
这儿的人修为多在结丹期上下,偶或有几个元婴期的,再往上的凤毛麟角——倘若进幻境的是她本体,这点修为在她面前压根不够看。可眼下这境况,她只有一击之力,倘若一击不中,恐怕就只能将幻境毁去了。
那人走到床榻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方才吃的吃食里掺了东西,她体内似有热流在横冲直撞,混杂着幻化的双腿带来的毫无间断的疼痛感,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一片静默和黑暗里,不安滋长攀升,顺着她脊骨攀爬而上,啃噬着快要绷断的理智。
苏漾咬住舌尖,铁锈气弥漫开。
眼前的人似是叹了一声,带来几分难言的熟悉感,紧接着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抓住她的小臂。
苏漾覆在黑布条下的双眼骤然睁开,右手手腕一转,早被她偷偷扯松的红绫飘落,金簪的尖头滑下来,她紧紧攥着簪头,按着身前人的胸膛使了巧劲儿,力道打在他麻穴上,趁他来不及反应将人死死摁倒在床。与此同时,右手紧握金簪狠狠朝那人喉管扎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饶是司景行也一时闪躲不及,又不敢与她硬碰,只能急声开口:“漾漾!”
苏漾猝然被这么一唤,意识到手下压着的是谁,但扎下的力道太大她已收不住,只来得及歪了歪准头,司景行顺势敲在她手腕,她配合松手,金簪脱手而出,“当啷”一声摔出去。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金簪掉落在地的那刻,飘下的红绫方姗姗落下来,覆在二人身上。
司景行抬眼看上去。她被卸了力道后双手撑在他脖颈两侧,将他整个人压在身下,自上方飘落的红绫搭在她肩上,垂落下来的末端就在他手边——他只消两边轻轻一扯,她便会跌进自己怀里。
许是两人一起入的幻境的缘故,他们在彼此眼中还是原本的样貌。苏漾撑在他上方,眼睛上仍缚着黑布条,两颊却烧起不正常的绯红,喘/息/粗/重。她的温度透过那层薄薄的襦裙一点点侵染过来,热得灼人。
司景行喉结微动,抬手绕到她脑后去解她眼前缚着的黑布,指腹间的薄茧有意无意擦过她耳后,苏漾微微一颤。
视线终于重新清晰,苏漾看清身下人模样的那一刹,一直紧绷的神经歇下去,手上陡然便失了力。
她跌落下来,伏在司景行身上,一手揪着他衣襟慢慢攥皱,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司景行意识到她的反常,微微一皱眉,“漾漾?”
但他离她实在太近,他念她名字时,尾音向来很轻,平白便多生出几分缱绻。此时温热的吐息落在她颈侧,像是点起了一团火,一路熊熊而上,将她残存的理智吞噬殆尽。苏漾半支起身,两手分别抓住他的手往上一并,死死按在床榻上,而后俯身低头,与他额头相抵,耳鬓厮磨间一下一下浅啄着他的双唇。
她身上已没多少气力,司景行没费什么劲就挣脱她的手,在她闪过空茫的眼神里翻身将她摁在身下。
往日那双气势凌厉到显得有些摄人的丹凤眸此时溢满了水雾,眼尾洇着薄红,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有泪滴滚落。不自知的欲望沉在她眼底,浮上来的便只有空濛濛的迷茫,像被抛在半空,没有来处也看不到去处。
司景行的指尖划过她脖颈,感受着她颈侧有力的脉搏,她整个人缠在他身上,属于她的气息渗过来,在他身周无孔不入。有那么一霎,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对苏漾的欲望——想将她自云端拉下,亲手将她按进泥沼,想看她永沦欲海,不得彼岸。
就像是拿在手里把玩的一只白玉盏,若是色泽太清透漂亮,就让人想倏而松手,看它从手中滑落下去,碎在地上。不为旁的,就为了听它破裂时玉碎的那一声。
“司景行……我难受……”苏漾一时奈何不了他,只能抬手勾着他,在吻他的间隙盈盈看进他眼底。
司景行清醒了一些,抬手覆住她眼睛,挡住她看向自己的视线,声音仍有些哑意,“漾漾,你境界尚不够,现在还不行。”
不止是她境界的问题。他们二人现在这副躯壳里的神魂还是各自原本的神魂,倘若灵府互相开放,神魂相交,他很难确定苏漾会不会从他的神魂里发现什么端倪——毕竟,他可不是她以为的司寇钧的那半“善念”。
司景行清醒过来,半环住苏漾的腰身,将她带坐起来,一道道温和灵力自她脉门而入,清扫过她这副躯壳的疼痛和疲惫,又凝气为刃,自她指尖切开一道血口,将她误食的情毒逼出,直至逼出的血液从乌青变回鲜红,才替她止住血。
苏漾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尾鱼,浑身脱力地靠在司景行身上。下一刻却察觉出有什么东西填补上了她灵府之中金丹被挖走后的空缺,磅礴灵力自她灵府而出,她隐隐又回到了结丹期修为——是他的元婴。
司景行这副躯壳的修为在化神境,早已炼出元婴,此时将元婴离体送入她灵府,填补上金丹该在的位置,虽不及她自身金丹用起来那般方便,但也勉强可以将她的修为吊在结丹期。
最重要的是她有灵力供给双腿,便不必再受日夜疼痛之苦。
苏漾在他怀中抬头,“你的元婴放在我这儿太久,会不会难受?”元婴与神魂一脉相通,离开他本体太久得不到他滋养,怕是不妥。
“无碍,我能时常在你身边就好。”司景行将她被汗打湿的碎发捋回去,“你稍稍有些灵力傍身,才不至太被动。”
有了灵力滋养,苏漾立马精神起来,扒了司景行的外袍给自己披上,盖住那件仿若没穿的襦裙才自在一些,开口问他:“你怎么寻来的?”
“接了惊鸿楼拍卖的请帖,说是有条鲛人,便猜到你也会在这儿。”要说鲛人是这场幻境的主角,那么入幻境的苏漾才是最大的变数,理当会比他更早遇见鲛人。
“唔。”苏漾寻思了一会儿,他只要进来惊鸿楼,便能看见自己挂出去的名牌。这样一想她又有些好奇,戳了他一下,“你花了多少买我名牌的?”
“不多不少,一千颗灵珠。”
“嘶——”苏漾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夜千金,什么家底经得起他这个折腾法儿,不免有些痛心疾首:“你亏了,那贩子卖我的时候统共才卖一千灵珠。”哪有一天就叫那姓薛的赚回去的道理?
司景行将她身上那件自己的外袍系好,慢慢解释道:“我来得晚了些,你的名牌已叫人取走了,按这边儿的规矩,要截人好事,须得付上十倍截金。”
苏漾暗暗叹了一声,被他截住的那人今日当真是好运气,“得亏你截住了他,不然他进来怕是要血溅当场。”
司景行微妙一顿,“我在外面把他杀了。”
“杀了?”苏漾一惊,虽是在幻境里,但他们终究还有任务在身,实在是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司景行语气平淡,“他叫你名字,我听不惯。”
这种烟花之地,时不时死个把人再寻常不过。不止是幻境中,放眼整个沧泽,光鲜的外表下不知藏着多少这样暗疮一般脓腥腐臭的地方。一把灵气珠就可以叫人俯身做狗,有无上实力的手上沾多少杀孽也不为过,连一句交代都不必给——不过随手碾死几只蝼蚁,何必在乎蝼蚁怎么想?
苏篆启和关池央皆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云境又不需参与进对灵脉的明争暗夺里,因此云境的情况兴许要好得多。也正是如此,云境捧在云端里养出来的小公主才对这些毫无所觉——她生在高处,长于光下,若是一生顺遂,永远都不必被这些污秽脏了眼。
她此刻正垂着头,司景行的视线便肆无忌惮掠过她的眉目。她太干净了,让他很难耐得住将她拉下泥沼的隐晦渴望。
苏漾却捧着他的手吹了吹,抬眼望向他的眼底是真心实意的心疼:“是我不好,是我没考虑周全,无暇自保,才会让你平白多沾杀孽。”好在是场幻境。
司景行呼吸一滞,似乎连心跳都跟着悸了一下。她以为他是司寇钧的善念,她以为,他不愿平白染血的。
于是他收了眼底情绪,再度看她时,似是清风朗月,“与你相关,怎么能算平白?你在光下走,想走到哪儿便走到哪儿,你身后阴影里的东西,有我帮你除。”
第13章
惊鸿楼地下二层。
半圆形的大堂形似一只半开的蚌贝,以明珠照路,金玉砌墙,四周渐渐匿入黑暗中,只中间升起的拍卖台上光线充足些,像是撬开的蚌贝中那颗诱人的浑圆珠子。
客座皆在四周高处,是俯视着拍卖台的视角,一间间设下结界,从外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一盏灯台自结界的右上角伸出来——客人若是碰见合心意的,便将灵灯燃起,若是多盏灵灯同亮,唱卖便一段段往上加价,直至灵灯吹熄只剩一盏,这笔买卖便算成了。
明珠被带出来时,这场拍卖会已近尾声,前几件法器本已零零散散没几盏灯亮起。她赤着双足,脚踝上戴着一根极细的金锁链,上头串了铃铛,随她动作一步一响。霜色的坦领半臂襦裙被特意收紧,一朵醒目的红芍自她衣襟右侧起笔,用掺了金粉的朱砂细细勾勒,绽开在她裸露的左肩,一片掉落的花瓣半掩进衣襟里,让人视线也不禁跟着滑下去。
明珠抬头望向四周,直觉告诉她有无数算不上干净的视线紧紧裹缠着她,像是滑腻的蛇攀上来寸寸收紧,勒得她反胃。但从她这儿仰头望上去,所有的客座皆是一片昏暗,结界将她的视线完全遮蔽。唯一称得上明亮的光源,正在自己脚下。
随着身旁唱卖一声“请”,四下里霎时皆点起灯,灯光映照着一旁金玉陈设,整个大堂流光溢彩,刺得她紧紧闭上双眼。一滴泪自她眼角坠落,在半空化作鲛珠,砸在她脚背朝远处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