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实在太难以置信又教人措手不及,更不知逆党是何时准备了无数列举当今女帝的“罪状”,纸片如雪花般纷纷扬扬散落于大街小巷。
竟真有些人被说动,虽然倒戈的人并不多,但原本英勇冲杀的战士竟有许多人止步不前了。他们等着被某一方彻底地说服,在那之前左右为难。
其实最大的罪不过是——
那是个女人,却登上了皇位。
也给那厢充裕的时间演够了戏,眼看没有别的花样,再继续下去就真在动摇军心,明朗的局势亦将混乱起来。
苏梦枕眸色冷然,轻声道:“活捉。”
他疑心柳京与南王世子遗党中间,还有旁的势力隐在暗处牵线搭桥,譬如那不知所踪的蝙蝠公子?何况若教奸贼死得轻易,未免太过仁慈……
战斗再次打响。
红袖刀以一敌百却游刃有余。
终于,第一缕光线穿透灰蒙蒙的云层。
被包围的逆贼龟缩在高墙之上,以炮火阻挡着正义之师的抓捕。诸葛正我在宫中力护小皇帝舌战酸儒,无情与铁手率御林军赶赴而来。
暂时还没有非拿血肉之躯去铺出诛杀逆贼之路的必要,已是瓮中捉鳖,徐徐斩裂剔骨即可。即使是极稳重的性子,金风细雨楼的主人也不禁松了口气。
奸贼算错了民心所向。
女帝纵然年幼,却深受百姓爱戴。
本朝不以言获罪,这条律令本就是小皇帝登基后下的第一条圣旨。消息四散,人心惶惶,可即便朝野震荡,民众谈起这件事,十人中至多二三人稍有微词,很快却会被近半数的铁血帝党压得喘不过气。
——女人怎么了呢?当今圣上比她那大兴土木声色犬马的老子可好了太多了,除了明君必备的轻徭薄赋肃清贪腐,她甚至不选秀没有后宫,连宫女也放了许多批!
多少人家的好姑娘不必去那深宫受苦啊。只有那些一心想指望走后门吹枕边风做个皇亲国戚的才不乐意呢,这跟他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逆贼大势已去,俱是面若金纸。
偏偏这时,有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走来了。他双眸处覆盖着条浅银灰色的绫布,显然目不能视,右手拿着一只碗,左手拖着个沉重的麻袋前行。
他身上没有兵器,出现得莫名其妙,可没有一个人发号施令要抓捕他,于是更没有人阻拦他,就这么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城墙,与奸贼汇合。
晨光熹微,苏梦枕死死盯着对方。
那是只红黄双色的碗,余碗碗的碗。
——这个人当然不是花满楼。
他站在高墙之上,虽是个瞎子,却仿佛将底下的一切瞧得清清楚楚。顿了顿,轻笑着,以内力朗声道:“苏楼主可在么?”
逆着光,苏梦枕微微眯起眼睛。
“原公子。”他施施然走上前去。
无情本想拉住,但他默默摇首。
仿佛丝毫无畏自己已步入红衣大炮的射程之内,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微抬起下颌,冷声道:“看来自投罗网,倒是阁下的习惯。”
蝙蝠公子谦和地抚掌作揖,简直快拜到地上去,他本就站在高墙边上,这一姿态手自然伸到了外头悬空……
“啪——”
手中的碗坠下,碎成若干瓷片。
苏梦枕攥紧了拳,又放开。
寒焰般的眸子射过去:“何意?”
语气里有并不加以掩饰的怒意,而原随云丝毫不怵,含笑着道:“失手了,抱歉。”带着一丝兴味,满腔恶意。
旋即话锋一转,和声道:“不过苏楼主不必忧心,在下这里还有许多。”他踢了踢脚侧的麻袋,口子被一个黑脸副将撕扯开,露出无数红黄双色的碗。
“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过那样好骗的妖怪,没见过的人也会莫名其妙的充满恶感抑或好感,并坚信不疑……着实有趣,许是能为人族所用,做条听话的狗,反正……我已知晓制住她的法门。”
说话间,他又扔了两只碗下来。
苏梦枕这回再忍不住,以刀尖挑起,放于脚边。他很谨慎,并未全信,也不自身亲自触碰,防止对方涂毒。但更忧心小妖怪真的被……
“她在哪儿?你想我放你们走?”
红袖刀的主人面色森寒,冷得可怕。
盲眼公子笑了:“我为何要走?”他慢条斯理地捡起袋中的瓷碗,很快在窄墙上垒出两排,原随云将它们一个个以指尖轻轻推落,仿佛这个无聊的动作是那样的有趣而迷人。
苏梦枕毕竟只有一个人,一把刀。
其中一只碗在苏梦枕眼前摔碎了。
他的唇抿住,竟已泛白,面无血色的白。
那确确实实是小妖怪的碗。
他不知近距离看过甚至摸过多少次。
也许碎了一只碗无妨,可两只、三只、十只呢?她岂会真的不疼?最重要的是,碗碗如何身在何处,是谁欺骗了她的善意?
原随云仍旧乐此不疲地玩着砸碗小游戏。
双方都沉默着,只能听见不时有碗摔碎在坚硬的地面,响声清脆,仿佛裂在了苏梦枕的心里。他重重地喘息,竟数不清保存了几只。
蝙蝠公子在笑,说不上多么得意,但他显然很享受,且这份愉悦还可以享受很久。柳京和其余人也想出口恶气,却被瞎子瞪了……
可每一次脆响,都像在将苏梦枕凌迟。
一只紫色的小碗从远处摇摇摆摆地飞过来,钻到了素衣公子怀里,仿佛是在安慰,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重新飞起来升至半空,然后越变越大……
原随云终于暂停手上的动作,他听见了风中奇异的声响,还有其他人的嘶声。
“怎么了?”他低声问柳京。
老阉狗没回答,他的嗓子似被人掐住。
原随云面露不悦,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气氛似有些危险。他伸出手去那碗,想将主动权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摸了个空。
在他身前面对面,有个属于少女的故意压低的声音响起,阴恻恻充满危险:“摔鸭,摔得好,再摔响些!怎么不摔了呢?”
原随云自信的唇角扬不起来了。
“——我摔你个老狗比!”
巨无霸碗发动了“我顶你个肺”技能。
第46章
那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
忠义之师抓住机会, 嗷嗷叫着前冲。
惊,并非惊在巨无霸碗追着高墙上一干人等咚咚咚敲脑壳,而在于她竟变成了纯粹的紫色;泣, 也不是泣在被围追堵截的逆党是如何涕泪齐飞,而是蝙蝠公子最终本着同归于尽的心情,将麻袋一甩——
红黄双色碗哗啦啦啦地往下砸。
通通碎光,再没一个完好能盛饭的。
然而余碗碗竟看也不看。
虽然这么大个本体是没有眼睛的,但苏梦枕就是知道, 小妖怪丝毫没有迟疑,她还在追着原随云的屁股踹, 直到对方扑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所有逆贼都已失去继续反叛的能力,面若死灰地束手就擒,也有知道结局只会比死更可怕的, 恨不能咬舌自尽——不能, 只因大捕头早已料到这点。
余碗碗重新化作人形。
她的身量好像长高了点儿,身上紫色的衣饰也比从前显得华贵典雅……唔,也可能是错觉, 毕竟碗还是那只碗。
坐在轮椅上的无情跟她打了个招呼,妖帝陛下理也不理, 径直就从高墙上跳了下去。
苏梦枕一直站在下面, 她方才说要他站在此地莫要走动, 他就真的没动, 只有红袖刀四处游窜收割叛贼的人头。
他微微抬首,展开了双臂相迎。
余碗碗轻盈地落下, 像一只蹁跹的紫蝴蝶要降在素衣公子修长的指尖。红袖刀的主人看似从容,实则脚踝微屈,已做好被冲击力压在地上的准备。
苏梦枕屏气凝神, 含笑以待。
不,他死也不会让那一幕发生的。
奈何半道上,小妖怪又倒退着飞了回去。
“……?”苏梦枕。
是我做错了甚么?
他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
原来是小妖怪犹在愤愤不平。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气越想。
她叉着腰在高墙之上走来走去,瞪大的月牙眸左右四顾,然后仿佛发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很做作地“啧”了一声表示嫌弃,并抬起脚丫:
“——哪儿来的狗?!(踢飞)”
于是昏死的原随云被踹了下去。
“……”铁手跟锦衣卫们沉默了。
他苦思冥想,始终不知道前面的铺垫所为何来。毕竟“原随云老狗比”这条不需要证明的真理已深入人心,倒也不至于特地骂他一骂。
苏梦枕很冷静地跃起三丈之高,拿膝盖在蝙蝠公子斯文英俊的脸蛋上顶了一下,让这条瞎眼恶犬借着反作用力不至于真的摔死。
未免太便宜他了。
不管怎么说,小妖怪心气终于顺了,她晃晃悠悠地从高墙上飘下来……飘过了筷子宽厚的胸怀,降落到了一地碎瓷片里,然后蹲下来。
苏梦枕恍若不觉尴尬,淡淡收回手。
他慢慢地走过去,看见小妖怪从蹲变坐再趴最后直接扑在地上,两只爪子将碎片通通拢进自己身边,并发出了多种不同的气音:
“摔我碗,哼,摔我碗,呜嗷嗷嗷摔我碗!老狗比,臭弟弟,摔我碗!!把你腌在酱缸里,不给饭吃,呼哧呼哧……噫呜呜呜呜呜,摔我碗!!!”
她翻来覆去地念叨宝贝碗给摔了。
虽然月牙眸清清亮亮,依旧没有哭,但无形的泪好似滴在了另一个人的心里,将他的心泡得发软、发酸、隐约作痛。
“……抱歉,碗碗。”
苏梦枕半蹲在侧,低声道。
余碗碗转过脑袋瞅了他一眼,连哀悼宝贝碗的大事件都暂且放到边边上,蹙着眉凝重地问他:“你做了甚么对不起我的事哇?”
“没能保护好你……的碗。”他道。
霸道妖帝余碗碗咂了咂嘴:“嗷!”
她将原本打算立即恢复碎碗的灵力收起来,只是将它们通通塞到了头顶紫色的新碗里,随后揉了揉眼睛抽噎道:“是哦,我怎么那么伟大哦?”扁起嘴,将额头顶在苏梦枕的肩胛骨上嘤嘤嘤。
围观者甚多,苏梦枕面不改色气不喘。
他摸着余碗碗的后脑勺,黑缎子似的长发软软地倾泻在掌心与指缝间,他的心很平静,既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甚么也没想。
良久,小妖怪咬着他的耳朵期期艾艾道:
“校长会给我申请梅林爵士团一级勋章吗?”
“会的,不会我们就把他的胡子一根根拔下来。”苏梦枕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背部,仿佛在顺毛,同时很从容也很平静地回答她。
余碗碗直到很久后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的筷子,他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但她一直没能回忆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苏梦枕说,该回家了。
他说的是回家,却把她背了起来。
金风细雨楼是余碗碗的家。
而苏梦枕、就是金风细雨楼。
寒焰般的眸子带着笑意,很浅。
他告诉余碗碗,这等式亦是条真理。
迎着朝霞,余碗碗两只爪子巴着苏梦枕的脖子,只觉得晕乎乎的,琢磨不懂它到底是个什么迷人的小东西,他也闭紧嘴巴再不肯说话。
可是喜欢这个东西是遮不住的。
就算你拿很长很长的眼睫毛封印它,就算它堵在了嗓子眼里怎么也吐露不出去,如果被喜欢的人“啵唧”了一下,哪怕只是耳朵尖尖,也还是会浑身每个细胞都美得冒粉红泡泡!
然后静谧又大声地告诉你……
——筷子跟碗,要永远在一起。
第47章 番外
后来过了很久, 苏梦枕才在余碗碗断断续续的嘀咕声中知道了很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在小妖怪以前的世界里,她不知以什么途径认识了一些在如今的江湖中真实存在的人,譬如花无缺江小鱼原随云等。
他们有好有坏, 尽管面貌经历等不尽相同,但她天性单纯,轻易地便爱屋及乌……蝙蝠公子被抓实在算是歪打正着的冤枉,他却将计就计在天牢向狱友七绝妙僧套话,并敏锐地寻到了漏洞。
——苏樱。
南王世子侧妃, 为逆贼生下了遗腹子。考虑到稚子无辜,早两年前叛乱当日便脱离了王府隐姓埋名, 且与江小鱼有旧,神侯府明知其在何处从未打扰。
没想到就是这一时心软与放纵,险些让余碗碗被蒙蔽和利用, 还碎了她那么多的宝贝碗。不过提到这一点, 余碗碗本碗好像比苏梦枕还要看得开:
……
“其实我也不是很难过。”月凉如水,霸道妖帝余碗碗将脑袋埋在素衣公子怀里,并发出噫呜呜呜的叫声, 却倔强地表示:“没穿绿衣服,当时我就看穿辽, 不是我喜欢的人美心善苏樱小天使。”
两个人正坐在白玉塔的顶端。
闻言, 苏梦枕轻拍她背的手一顿:“那你还将那么多碗交给她?”也就停了片刻, 未等小妖怪答话, 又恢复了不紧不慢的动作,温声道:“这世上有许多人, 坏人两个字可不会写在脸上。”
余碗碗在他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
大意了,但又没有完全大意。不过这件事她暂时是不想提了,余碗碗抬起头, 很欢快地用脑袋顶了顶苏梦枕的胸:“你今天喝光营养液了吗?”
“……嗯。”苏梦枕面不改色地颌首。
不想回忆所谓的“扫把星尘埃”味儿。
余碗碗为自己的宝贝碗默哀完毕,又兼看见筷子强颜欢笑的面庞心中愈发欢喜,立即满血复活:“要坚持喝的嗷!我想跟你长长久久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