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摸着鼻子道:“这简直是不打自招。”
甚至没有动手来往几十招,原随云的武功虽已是武林中佼佼,但约摸是心慌意乱下发挥不出全部实力,很快便落败认命。
只可惜打碎了桌上那只本要给他的碗。
余碗碗终于咽下了嘴里香喷喷的大馄饨。
月牙眸眨动:“真理就是不需要证明的道理。”
“……甚么?”追命愈感迷惑。
她咂咂嘴:“真理就是‘原随云咕噜噜’。”
最后三个字含混不清,不过懂的自然懂。
追命不懂,但大受震撼。
他只得望向楚留香,期盼翻译。
接收到目光,白衣盗帅轻抚眉心。
但他却深知问不出更多的事情了。
“碗碗……”香帅的身体坐得很直,他拿出了义兄的派头,斟酌着道:“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是很少会将粗俗之语挂在嘴边的,骂人终归不大好。”
还是直接打罢,不打死便是好的。
心念刚动,盗帅惊觉自身思维竟已转变。
而那双月牙眸望了过来,眼神无辜:“我没有骂人嗷。”她抿着唇,眉目幽深:“我骂的是狗。”再说了,文化碗的事情,怎么能说是骂呢?!
“……”总有无数自成逻辑的歪理。
追命知晓,自己是问不出更多的东西了。经过上回那一遭,神侯府上下大都对这小妖怪恨不得退避三舍,便抹了把脸,直接道了声告辞要走。
“啊,我亲爱的达瓦里希。”余碗碗叫住了他,在追命不解甚至可谓严阵以待的目光中,恋恋不舍地把整盒夜明珠塞到对方手里:“表忘了赃物嗷!”
她知道这玩意儿没法见者有份。
“……倒是我忘了。”追命僵硬地牵起唇角,表扬了热心红领巾余碗碗拾金不昧的崇高品德,还表示将来或许给她送面锦旗。
自打两年前大捕头收到“妇女之友”的锦旗,神侯府上下皆觉此种方式惠而不费,妙哉!
苏梦枕今夜睡得并不踏实。
按理说平日里小妖怪狗狗祟祟偷溜出去,而他出于种种原因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睡,实际辗转反侧,今日有楚留香陪同,总该放心了罢?
……但不知怎的,他好像更不放心了。
睡不着就干脆起来批复公文,第二支微黄的烛火燃到一半时,果然就有手下特来禀报,那是楼中最神秘精锐的勘察者。
最沉稳可靠的眼线,然这回禀告时话竟出奇的多,几乎快要超过连连追问的楼主人。且对方时不时似不经意间抬眸的动作,总教苏梦枕觉得自己脸上又开出花来了。
——明明没有的。
他照过镜子,万分确信。
四更天,余碗碗偷偷溜回自己房里。
为了模拟水下,黑色的房间并不透光。
苏梦枕正端坐在刷得绿油油的藤木椅子上,拿着漆得银灿灿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透了的白开,轻抿一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武林高手总有点夜视能力的。
“回来了?”他问,语声不辨喜怒。
“嗯昂。”她缩起脖子,小幅度地点头。
苏梦枕打量着她,慢声道:“原随云……”
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满腹言语,却好似说什么都尚需斟酌。其实他有点忧虑,有点生气,有点迷惑,内心深处又微微泛了点酸上来。
“唔……”小妖怪揣着爪子等了又等,没等到后文,便以为这句结束该轮到她讲了,试探着回道:“老狗比?”她觉着现在有点像在对暗号。
亲耳听到,苏梦枕又好气又好笑。
但他端着沉沉的面色,只是道:“楚留香教你的这些话么?”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盗帅这位武林前辈,不过谁也没注意。
“没人教我鸭。”月牙眸无辜地瞥过来。
苏梦枕起身,轻轻冷哼了一声,像是不打算再纠结这个话题,慢慢踱步走过来:“我听说还摔碎了一只碗,你……可疼么?”
据说无任何不良反应,但他总是止不住地操心,像个老妈子一样怕她傻得连什么是疼也不晓得,更不知道喊出来。
这般想着,随着距离越走越近,语气也自然而然地温和下来。待他站定在小妖怪跟前咫尺,寒焰般的黑眸里就只剩下担心和疼惜了。
余碗碗很稀奇地瞪着自己的筷子。
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传说中的黑濯石。
词汇贫瘠且胡乱凑词的九漏鱼如是想道。
于顷刻间转换了面色,她咬着唇,期期艾艾道:“啊,还是被你瞧出来辽。”然后跌坐到银绿色的厚羊毛地毯上,做作地捂着胸口喊疼。
可真是太疼太疼了,
只是她至少该捂着屁股墩。
偏偏苏梦枕还真信了。立即单膝跪下来,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娇躯”,哑声道:“怎会……我知道你有许多碗,只碎了一只,便疼得这样厉害么?”
光嚎不哭,他竟也不觉奇怪。
余碗碗蜷缩在自家筷子的怀抱中,觉得骨头还是有点儿硌,想着那么多瓶营养液灌下去居然都不能养胖,不由悲愤地抽噎道:
“其实碎了一只碗也不是很疼……但是天帝对我因爱生恨,因此惩罚我,给我种下断爱绝情丹,只要我一动真情,就会发作。”
语罢,羞答答地扭过头去。
只拿泛着紫光的镭射眼瞄准他。
“那你如今……?”男子低声喃喃。
苏楼主面露痛心,他竟说不下去了。
苏梦枕将余碗碗一把抱了起来。
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摸摸脑壳,连贯性动作一气呵成:“不早了,睡罢。”他深切的感动就起来了那么半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余碗碗还自觉演技精湛,犹在哼哼唧唧:“你应该先问我,‘值得吗?’”小妖怪伸出了自己的左爪,等着他来共谱一曲绝美爱情。
“……”苏梦枕将那只手塞进了被窝。
想生她的气,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余碗碗在床上滚来滚去地扭动。
比起草履虫,更像一条活泼的蚕宝宝。
“我不想睡,我又不需要睡觉的。”她在被子里发脾气,扭得坚实的床榻发出咚咚咚的沉闷声响:“该配合我演戏的你演视而不见,哼!”
苏梦枕默不作声地注视她半响,待她把整个身体都缩到被窝里,连眼睛也瞧不见了,才温声道:“整夜都在等你,难道我不要睡了么?”
哇哦,一日之内刷新了两次记录。
金风细雨楼的主人看似温文孱弱,骨子里却有着骄矜狂傲的性子,这种软兮兮几乎可以称作“狗情侣骚话”的东西,简直难以想象。
可怎么说呢,霸道妖帝偏吃这一套。
“那你问一问我嘛~”小妖怪在被子里闷闷地跟他打商量,小小声地嘀咕:“你问我值得吗,我说值得,我会很高兴很高兴地嗷,就放你去睡觉辽!”
“……不要。”
顿了顿,面颊微红的苏楼主仍是拒绝。
但是他不说,余碗碗就不让他走。
还从没那么磨人过,十分不讲道理。
苏梦枕无法,退了半步哄道:“待你醒了,我再过来。”他甚至搬出了楚留香,想来大舅子知晓他二人深更半夜孤筷寡碗共处一室,定会恼怒。
余碗碗不说话,爪子却慢吞吞松开了。
苏梦枕笑了笑,替她掖好被角。
尽管他此时灵台也有些迷瞪,竟没意识到自己在夏季给小妖怪盖了层冬天的厚棉被。他起身,在暗黑中摸索着退出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
迈出门槛的那刻,冷不丁身后又传来呼唤。
苏梦枕微微侧首,看见抱着被子的小妖怪探出了脑袋,可怜兮兮地咬着被角,有点儿心虚又有点儿理不直气也壮地强调:
“唔……我已经醒了嗷!”
泛着紫光的月牙眸忽闪忽闪。
他稍有些怔愣,便听小妖怪又重复了一遍,这回他听得清清楚楚,简直再明白也没有了。
薄唇微动,心尖处软得一塌糊涂。
——自然是值得的啊,他想。
即便苏梦枕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第45章
苏梦枕定定望了她半晌。
寒眸中晕染着温柔的涟漪, 就像疲惫的旅人在雪夜里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然后肩并肩地依偎着,抬眸望向靛蓝色洒满银光的星空……
他薄唇微动, 脚尖也跟着轻轻挪动。
床上的小妖怪瞪大眼睛瞅过来,朝他笑嘻嘻的,其实她少有不快乐的时候,但这一刻就格外的愉悦,因为筷子真的走过来啦!
——我不过是再多说两句, 他想。
她每天蹦来跳去处处好奇,想一出是一出, 再晚却都还记得回来,难道不应该夸一夸么?
带着这样的想法,苏梦枕弯下腰去, 衣角刚沾到床沿边, 余碗碗还没连被带人地扑过来,却听外头传来信引升空的炸响……
是神侯府与金风细雨楼的暗号。
苏楼主的面色立即变了,他甚至顾不得再多做哪怕一个动作, 匆匆而去,连门都来不及关, 只有急促的语声被甩在身后:
“等我回来。”
还要等啊?你是英特尔嘛。
余碗碗咬着被角, 懊丧地躺倒。
虽然心中腹诽, 但她也并非是正事瞎捣乱的坏妖怪。哪怕当初炸楼, 筷子的面色也从未那样难看、那样郑重……这个程度的紧张情绪,她只在博物馆某位小姐姐趁着午休玩游戏的时候见到过。
尽管余碗碗只看过别人玩, 自己甚至看不太懂,只觉得特别刺激的亚子。但她知道玩游戏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情。苏梦枕阔能是在搞个大游戏。
紫色的镭射眼闭上了,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温暖的被褥里, 听到楼下传来集合的声音,有许许多多的人类在刻意放轻动作地跑动……
这就是游戏里的开团了,她想。
苏梦枕也在团里吗?还是跟人2/5呢?
她很耐心地等到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消失,此刻实在安静得不可思议,只有大鲶鱼在河里咕嘟咕嘟吐着泡泡。
妖帝余碗碗“唰”地睁开眼!
苏醒啦! 猎——杀——时——刻!
原随云就是海上销金窟的主人蝙蝠公子的消息,甚至还没来得及传到京城以外的任何地方。
未等连夜审问,他竟在牢房内离奇失踪。
但六扇门暂时顾不得这件事,摆在四大名捕眼前的是更棘手的事情——柳京反了,勾搭两年前叛乱的南王派系遗党,要拥立南王世子的遗腹子为帝。
“他疯了不成?”铁手重重锤在木案,桌角若干薄薄纸页被拳风带着颤了颤,其中某张飘落在地,被皂靴践踏于鞋底,他看也未看。
“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便是没有我们,圣上的金吾卫亦非尸位素餐的废物,足以护卫龙体……仅凭万把人便想谋逆,这老狐狸异想天开些什么?!”追命也想不通。
“走投无路,铤而走险……”无情低着头,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说出的话似叹息、更似呓语:“圣上他……原来竟一直有把柄在柳党身上。”
穿着玄色铁衣的铁手冷静下来。
无情的话在他听来依旧是荒诞的——天子坐拥天下,虽年幼便继承大统,稚龄时朝政一度被阉党把持,但十四岁便正式亲政,除却过于重用奸相柳京,简直再无任何不好的地方。
然而这样的“疏漏”,随着奸贼被扳倒,眼看很快便能堵上了……却再度出了叛乱之事,且无情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敏锐觉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奥秘:
“那把柄……莫非能击垮如今的万众归心?”
无情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冷血一眼。
几番交谈后,地上的薄纸被车轮碾了过去。
冷血方才便神思不属。
被叫了好几声,才堪堪回神。
“你们方才说了什么?”他怔忡道。
转眼间,其他人竟都走了,约摸是赶到恩师诸葛正我身边去协助诛杀逆贼,只留下追命跟他两人。
追命觉得他如今神情恍惚,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着实奇怪。但他并未发问,只将声音拔高复述:“圣上的安危,便交与你我了!”
冷血抹了把脸,低低地“嗯”了声。
他一刻也没停,转身便走。追命忙着规划衙门剩余的人手,也就没看见师弟微微涨红的俊容,更来不及叫住他:
“欸,你要一个人先跑去护驾?!”
也不知听见没有,步子反而愈加迅捷。
唔,今夜冷四爷的忠心,可昭日月。
通常这样有大动乱的夜晚,总该有着猎猎西风应和心境,但如今不是寒冬,也没有风沙,甚至天边泛黄的晨曦都快升起。
苏梦枕手握红袖刀站在最前面。
他几乎一夜未合眼,却清醒而坚韧。
柳京和那些残兵败将已是强弩之末。
“牝鸡司晨,祸乱朝纲!”老狐狸撕扯着嗓子呼喊:“苏梦枕,你们这些人枉做什么忠臣良将,拥戴个母不详的女娃做九五至尊,可笑,可笑哇!”
他身边的几个副将也跟着喊,对所有人喊,说当今天子来位不正,自古也从无女人为帝的道理。他们才是真的对朝廷尽忠,如今唯有死去的南王世子嫡系血脉才是真正的龙子皇孙,当登大位!
“——谁若帮着那个深宫中瞒骗天下的黄毛丫头,才是有碍江山社稷的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