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眉生绝望,五雷轰顶。
虽然心里似乎一直有某一种预感,但是他自始至终都在故意忽略这种预感,并坚持拒绝接受这样的现实。
跟一夜之间就变混人的杜老先生一样,赵眉生也揪住跳伞场不放。就算知道跳伞场不可能让郁离现在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赵眉生依然坚持要给跳伞场找麻烦,让他们像惊弓之鸟一样东躲西藏,日子不好过。
可是再纠缠下去,其实也于事无补。
十天后,蓝天救援队的队长在警察的陪同下找到了赵眉生,蓝天救援队队长告诉赵眉生:
郁离跳伞的时候没有带GPS,他们找不到她。已经十天了,再执行初始的救援方案已无意义,目前救援工作即将开展二阶段方案,由原来的拉网式搜救,改为小队为单位的重点地区搜索,以节省人力物力。
赵眉生惨然,问救援队队长,郁离为什么不带GPS?跳伞不是都应该带GPS的吗?
救援队队长只负责救援,自然回答不上如此高深的问题。
赵眉生恳求对方不要结束第一阶段的救援方案,需要支付多少钱,他都愿意给!
因为这第二阶段方案,听起来就像是躺平。找得到找不到随意,或许郁离什么时候就自己跑出来了,就这种意思。
赵眉生怎么可能接受这样对待郁离?
当然,赵眉生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救援队不收钱,也没打算过收赵眉生的钱。
警方很坚定地支持蓝天救援队的决定,并提醒赵眉生,叫他不要随意干预救援队正常开展救援工作。
直到这一刻,赵眉生的精神支柱终于崩塌,难得生病一次的赵眉生病倒了。
紧张了这么久,原以为尸体一天找不到,郁离便有一分生还的希望。她或许只是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又或者迷路了,而手机正好没有电。
可现在十天过去了依旧音讯全无,连救援队都放弃了。毕竟出事已经过了十天,没有人可以十天不吃不喝还能活着……
这一天,赵眉生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像一根朽木死气沉沉。
赵玉兰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遭遇到了什么,虽然女领导自过年的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来过,但赵玉兰就是知道,女领导是自己的儿媳。
起初,赵玉兰还曾经担心过赵眉生会在这场不平等的恋情中受伤,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赵玉兰抹一把眼角的湿润,拿起手边的锅,准备去厨房淘洗薏米和果仁,给赵眉生熬煮八宝粥,却听得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响起。
赵玉兰来不及放锅,便端着锅走到门边开门。
门打开,一个长着精巧小圆脸、大眼睛的女人出现在赵玉兰的面前。
女人朝赵玉兰深深一点头,开口道:
“阿姨好,我叫郁恩琳,想请问赵眉生赵医生在家吗?我爸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
郁恩琳告诉赵眉生,郁离有下落了。
听得这个消息,赵眉生噌一下就从病中惊坐了起来。
“是吗?恩琳!找到郁离了吗?她还好吗?现在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赵眉生兴奋得像个孩子,喋喋不休,他亲切地喊着郁恩琳名字里的后面两个字,而从前他一直都叫她郁小姐的。
赵眉生头不梳脸不洗的冲到郁恩琳的面前,忘记了自己正在生病,甚至忘记了避嫌,一把抓住了郁恩琳的手。
“快点带我去见她!”赵眉生低头看进郁恩琳的眼睛,语带急迫。
“……”
郁恩琳却并不像赵眉生那般激动。
她看了看赵眉生的脸,很容易就捕捉到他眼底希冀的目光,郁恩琳的脸上便露出迟疑又退缩的表情:
“那个……赵医生……我爸想请你去我家,他当面跟你说……”
赵眉生听明白了郁恩琳这句话后面隐藏的意思,他松开郁恩琳的手,后退了两步。
“我不去……”他定定地看着郁恩琳的脸,眼底尽是绝望。
……
自郁离跳伞失踪,蓝天救援队在事隔半个月后才终于在飞机航线东北面的一条河里,找到了郁离随身携带的跳伞包的一块碎片。
救援队是在一棵横断河道的枯树上看到这块伞包碎片的,除了这块半米见方的碎片,救援队什么都没有看到。
根据碎片所属伞包上的位置,救援队判断,郁离在坠地的时候,降落伞是呈被拉出的状态的。但至于这伞最终开成功还是没成功,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跟郁离一起跳出机舱的摄像,并没有见到郁离的伞打开。
经救援队的初步分析,郁离是带着伞掉进了河里。因河水湍急,郁离掉入水中的瞬间就被河水冲走了,而她背上的那面伞,也因为钩上了横断水面的树,才得以保存了半米见方的残骸。
救援队没有给郁弘良其他东西,只把这块破布交给了他,并对郁弘良道歉,说他们实在找不到郁离,希望郁弘良能原谅他们。
郁弘良接过队长递过来的破布,并仔细收了起来。
他没有责备救援队,更没有对这群疲惫的年轻人提任何一句要求,就接受了救援队的决定——不再寻找郁离。
人从七八千米的高空,以近三百米每秒的速度肉身撞击地球。虽然最终落进了水里,但其实这跟撞击水泥地也没啥区别。
不考虑人在这么高的速度下会不会粉身碎骨,就说人掉进那湍急的河流里,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还能要求别人给你找出什么来呢?
郁恩琳从郁离的房子里找了几件郁离曾经穿过的衣服,送去殡仪馆,当作郁离的遗体给烧了。
郁弘良因为身陷杜君红这桩官司不得脱身,所以郁离的葬礼也只能从简举办。
郁离没有父母,也没有后人,郁弘良图方便,选择按西方人的礼仪给郁离办入土仪式。
郁家人准备就在风景优美的花园墓地前,把郁离的追思会给办了。
郁弘良把这个消息也通过电话告知了赵眉生。而此时的赵眉生,因为反复发烧,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了。
郁弘良问赵眉生来不来送送她?
赵眉生彻底崩溃了。
现在连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郁离一粒灰都没有留下,赵眉生想继续骗自己都做不到了。
他说不出话来,无法回答郁弘良的问题。
直到郁弘良第二次问赵眉生来不来?
赵眉生才很艰难地回答了一句:“不了……”
现在的赵眉生很难过,他无法对任何事情做出任何决定。除了统统说不,他什么工作都完不成。
郁弘良听了也没有说什么,只告诉赵眉生,如果他想要,郁弘良可以把他手里那块降落伞残片送给赵眉生留作纪念,毕竟这算是郁离身上留下来的唯一一样东西了。
赵眉生后牙槽紧咬,好半天了才从嘴里吐出来两个字,“谢谢……”。两个人便匆匆挂了电话。
赵眉生放下电话后就重新缩进了被窝里,蒙头不肯出来。
赵玉兰见了怕他憋坏了,便走过来扯他脸上的被子。赵眉生本就在发烧,再这么捂起来,不就给捂坏了吗?
赵眉生不放手,赵玉兰便加大力度拽。直至后来,赵玉兰的暴脾气也上来了,狠狠地把手里的被子一甩,痛骂道:
“你就这样作死下去吧!反正我这个当妈的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赵玉兰忍不住捂着脸流泪,赵眉生的烧,褪下去又起来,褪下去又起来。赵玉兰担心得要命,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随时都在爬起来看赵眉生有没有事情。
赵玉兰想叫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可赵眉生就是不肯,一个星期了都是他自己从家里抽屉里随便抓点药吃。
听见赵玉兰难过的哭泣声,赵眉生这才清醒过来自己给母亲带来了什么。
他已经成年很多年了,许多事情都应该由他去承担,而不是年迈的母亲。
赵眉生这才从被子底下钻了出来,他烧红着脸,伸出双臂自后抱紧母亲的腰,把脸紧紧贴在赵玉兰的背上,不停地道歉:“妈,你原谅我,我不应该让你担心……”
第76章 郁离(三)
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 公安机关就侦破了这幢并不复杂的案件,杜君红于宏山医院死亡一案正式宣告进入公诉程序。
警方逮捕了时任宏山医院住院部医疗小组组长的刘翠英,罪名是故意伤害罪。
相比较医疗事故责任罪, 检方这是认定刘翠英手段过于恶劣,社会危害性极大, 不重罚不足以防范未然,试图对刘翠英往极刑方向推动了。
当然, 检方之所以避开医疗事故责任, 而选择从重处罚刘翠英,这当中,自然也少不了杜家人的推波助澜。
因为按医疗事故责任罪起诉,刘翠英至多关三年, 但如果按故意伤害罪名起诉,致人死亡的情况下, 那最高就可以判死刑了。
刘翠英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天, 她还在医院里替住院的病人看诊。
全医院的医生与病人都全程目睹了刘翠英被警察拷上手铐带走。
而此时的赵眉生也终于从病中恢复了,又重新回到了医院上班。刘翠英经过赵眉生身边的时候,只浅浅扫了赵眉生一眼,便跟在警察身后离开了。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这位曾经的中学教师,依旧直挺着她高贵的脊背,发髻纹丝不乱,衣着整洁精致, 像英雄一样就这样昂首挺胸迎着日光远去……
对于刘翠英被警察锁定并收入囊中,赵眉生并不觉得意外, 毕竟在赵眉生进医院之前, 刘翠英就已经在帮助郁离开展那项实验了。
唯一让赵眉生感觉意外的是, 刘翠英并没有把赵眉生也参与了这项实验的事抖落出来。
赵眉生相信,除了刘翠英可能提供相关证言,警方是没可能从医院的档案里找到任何有关赵眉生违规违纪的蛛丝马迹的,毕竟这个问题已经在去年就已经被市里面的卫生管理部门给证实过了。
只有刘翠英单方面的证言是无法定罪的,所以赵眉生一直对这一点还是有信心的。
只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刘翠英竟从来也没有在警察面前提起过赵眉生。
不光没提赵眉生帮郁离做实验,更没有提赵眉生除了往杜君红身上用违禁药,也往其他病人身上也用过违禁药。
这真是让赵眉生百思不得其解。
刘翠英实在没有那个必要替赵眉生保守秘密,毕竟她与赵眉生,一直以来都是“敌人”,难道不是吗?
现在刘翠英被抓了,赵眉生就算有再多的不解也没办法解开了。不管怎么说,杜君红的案子已经彻底与赵眉生无关了,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
郁离下葬的那一天,赵眉生终究还是穿着正式地去了墓地。
他没有走进去,只让车停在墓地外的大路边,赵眉生也不下车,就那样一直坐在车里等着。
不多时,郁弘良夫妇带着郁恩琳一起从墓地大门里走了出来,随行的还有一众赵眉生不认识的男女老少。
赵眉生知道,这些一定都是郁离在老家的亲戚朋友。
看见赵眉生从路边的车里走出来,郁弘良挥挥手叫自己的妻女先离开,自己则紧走两步来到赵眉生的跟前。
“小赵,你来啦!”郁弘良大声对赵眉生打招呼。
几日不见,原本就清瘦的郁弘良更是瘦下去了不少,两鬓的白发也明显增多。
可是郁弘良的眼神依旧清澈,声音也依旧洪亮,没有半分颓态。这位年过五十的男人把所有的苦和累都往自己肚里吞,正在用他并不魁梧的肩膀,挣扎着为郁家,为宏山医院撑起一片天。
赵眉生深吸一口气,整整自己本就整洁的衣摆让它们更加板正,朝郁弘良迎了上去。
“弘良院长你好!”赵眉生对着郁弘良深深鞠了一躬。
“刚才怎么不进去?”郁弘良上下打量着赵眉生,随口问他。
赵眉生轻轻摇摇头,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眼圈倒先红了。他便低下头去,话也没说出来。
郁弘良见状也不再多问,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张小卡片递给赵眉生,告诉他这就是郁离的“门牌号”。
“以后你想去看她,就找这个号码。”郁弘良告诉赵眉生。
赵眉生依旧低头听着,没有说话,倒是把郁弘良递过来的写着郁离“门牌号”的卡片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哦!对了,我还要把那个给你!”郁弘良转身,朝身后不远处自己车停的位置跑去。
不一会,郁弘良提着一只纸袋子回来了。
他把手上的纸袋子交到赵眉生的手里。
“这个,就交给你了。”郁弘良说。
从纸袋的开口处,赵眉生看见了里头红蓝相间的一块布料,跟那天郁离身上的背包一个颜色……
“谢谢弘良院长。”
他朝郁弘良深深鞠躬,感谢郁弘良对自己的理解和信任。
突然,郁弘良伸出手,搭上了赵眉生的肩:
“小赵,帮帮我吧!看在郁离的面子上,你就帮帮我们的宏山医院吧!”
赵眉生一愣,直起身来看向面前的郁弘良。
“医疗事故认定小组组长,是你导师的学生。这次杜君红事件的发生,究其根本,还是刘翠英擅作主张,滥用职权导致的……”
郁弘良的话没有说完,便闭了嘴。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眉生的脸,个中复杂只能靠听者自行领会。
赵眉生很快就明白了过来郁弘良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刘翠英作为刑事案件的直接责任人已铁板钉钉,而有关宏山医院的管理责任,郁弘良希望赵眉生能通过他的导师,为郁家撑一把伞。
这段时间围绕郁离身边的风波迭起,一个变故接一个变故的,压得赵眉生是身心俱疲。原本赵眉生是打算等自己把医院的病人都处理好后就提出辞职的,他想带母亲离开江城,出去走走,自己也能安静下来疗疗心伤。
可今天郁弘良对赵眉生说出这样一番话,还搬出了郁离的名头,让赵眉生怎能拒绝?
他不是没有犹豫过,郁离已经不在了,留在宏山,只会让赵眉生天天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于痛苦中挣扎。除了离开,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法子可以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