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从法律上讲，赵眉生靠自己的“高超手腕”倒是把他自己给摘干净了。可现在郁离的名字从郁弘良嘴里说出来，赵眉生就算想一拍两散，又真的狠不下心了。
他沉默了一刻，便重新抬起头来，朝郁弘良重重的点了个头：
“好……弘良院长，我尽力……”
……
赵眉生克服心头巨大的悲痛，开始为宏山医院的未来积极斡旋。
在严骏峰的帮助下，逆境中的郁弘良果然抓准了他人生旅途中最重要的一根救命稻草。
在经过公检法司以及卫生行政管理部门多方讨论论证后，最终，市卫生行政管理部门决定对宏山医院追究一般性的管理过失责任，处罚金五千万。
郁弘良卸任宏山医院副院长一职，仅作为一名普通的主治医生，依旧在宏山医院行医。
住院部主任曹韧被撤职，除此之外，护士长和负责看护杜君红的几名护士，也承担了相应的管理责任。
吸取了此次杜君红惨案的教训，市里决定对宏山医院的股权结构进行重组。
对宏山医院这样从事特殊经营的私营企业，注入国有股份，以保证此种特殊类型医院的经营，能够更加规范。
在郁弘良的挽留下，赵眉生最终没有离开宏山医院。
他留了下来，是因为股东大会一致通过决定，取消了那一年前对赵眉生做出的处罚决定。作为医院势头最劲的业务骨干，赵眉生升任为住院部主任，负责医院两个病区的管理。
逾年秋天，刘翠英故意伤害致杜君红自杀案件的二审判决书下来了——
因刘翠英利用职务之便对她所管理的病人，违规开展违禁药物实验，致病人杜君红罹患严重抑郁症，导致其自杀。该犯罪事实成立，犯罪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影响特别巨大，又因其认罪态度良好，经江城市高级人民法院审理，判刘翠英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就在监狱对刘翠英执行羁押转运的时候，刘翠英突发心脏病，差点直接死在了看守所。
为保险起见，收押刘翠英的监狱长决定在收押罪犯之前，先对刘翠英开展一下全面的身体检查。
在调取刘翠英的体检档案的时候，监狱发现了刘翠英一直以来都存在有心脏病病史。为获得更充分的病情资料，负责对刘翠英开展体检检查的一家综合医院派出工作人员，奔赴刘翠英工作过的宏山医院，调取刘翠英过去的病历档案。
时任住院部主任的赵眉生，接待了前来调取档案的工作人员。
好巧不巧，该工作人员正是赵眉生过去在江城大学读书时候的好兄弟——荆浩。
长久不见的两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荆浩问赵眉生，好兄弟最近怎样？
赵眉生狠狠地笑，说他过得好也不好。
荆浩听了没有说话。
荆浩问这句话，也是出于礼貌。本来他也不想提这回事的，可跟人打招呼习惯了，脱口而出就说了这句话而已。
荆浩当然知道赵眉生过得不好，赵眉生跟郁离的韵事几乎传遍了整个医疗界。
不光江城的医疗界都知道了这件事，就连江城之外的，其他城市的同行们，也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了此事。
甚至还有海外的华人同行，不远万里打电话来询问荆浩，有关宏山医院院长郁离患卡普拉格妄想综合症，以及患上妄想症的郁离与下属男医生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
荆浩尴尬地笑，强制又生硬地把话题给转到了工作上来。
他向赵眉生传达了监狱长的需求，并请赵眉生帮助他完成这项任务。
赵眉生点点头，带着荆浩往行政楼的档案室走去。
在档案室提取刘翠英档案的时候，赵眉生随口问了一句：搞这么大阵仗，是因为刘翠英病得很严重吗？
荆浩回答他是的，因为体检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刘翠英的心脏里搭了三根支架，可是又并没有找到刘翠英在其他医院就医过的记录。问了刘翠英本人才知道，就连她的心脏手术，都是前副院长郁弘良给做的。
“不能不说郁弘良作为一名精神科的医生，他实属这个……”说着，荆浩朝赵眉生伸出了一根大拇指，“只可惜他现在不能再当副院长了，只能安安分分地当一个医生。”
赵眉生听了便笑了笑，上个世纪郁弘良在国外多么有名，是个医学生都知道。
对郁弘良在心内科的造诣，赵眉生从来都没有质疑过。不然，郁弘良也不会收获国内媒体曾经对他做出过的“医学天才”这一称号了。
赵眉生想起刘翠英曾经做过郁弘良的学生，老师这么有名，真的很难想象郁弘良也会有刘翠英这样的学生。
突然，赵眉生想到了什么，他有些踯躅地向荆浩提出了个请求：
“浩子，我想去看守所见见刘翠英，你能帮忙去给说说吗？”
第77章 郁离（四）
赵眉生很顺利地获得了进看守所探视刘翠英的资格, 这天傍晚下班后，赵眉生来到了看守所。
值班的民警接待了他，并把赵眉生带进了会客室, 叫他等着。
不一会，自玻璃幕墙后传来了零落的脚步声。
赵眉生循声望去, 只见刘翠英在两名警察的带领下，带着手铐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三十分钟探视时间。”警察这样对赵眉生交代, “三十分钟后我们来带她走。”
赵眉生点点头, 对两名警察表示感谢。
哪怕在看守所里待着，刘翠英那标志性的发髻依旧光洁。除了瘦一点，眼底有些憔悴，被判处死缓的刘翠英看起来“风采依旧”。
刘翠英全程高冷, 她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赵眉生，目光中的寒意, 哪怕隔一块防弹玻璃都能让人感觉得到。
“你是想找我确认什么吗？”待押送的警察离开, 刘翠英先发制人地朝赵眉生抛出了一个提问。
赵眉生有点意外，他没想到身处囹圄的刘翠英竟然还能保持如此淡定冷静的心态，实属难得。
他低头，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才对玻璃后头的刘翠英笑了笑，“没有，我们曾经是同事，我只是过来看看你……”
“得了吧！”刘翠英不耐烦地打断了赵眉生的话, “赵医生，你我之间还需要这样惺惺作态吗？你跟我算哪门子的同事？是男人就应该爽快点, 有话快说, 有屁快放！不然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这些, 刘翠英作势要走。
赵眉生无语。
举起双手表示自己这就妥协。
“好了，好了！你先别走，我几句话就说完！”赵眉生发声拦住了她。
“我想问你，郁离是对你说过些什么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最终都没有……”赵眉生没有说完，便止住了嘴。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来警察局追究这件事的真相。因为赵眉生知道，警察局里都有监控，自己与刘翠英的谈话，警察们其实都听得到。
赵眉生想问的是，为什么刘翠英不为她自己辩护？
据赵眉生所知，被判处死缓的刘翠英，自始至终都没有为她自己辩护过什么。哪怕对她的律师，刘翠英一贯的态度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认罪。
赵眉生想，刘翠英或许是知道一点什么有关郁离的秘密，所以才会这样做。
因为他对郁离始终抱着某种近乎神话般的希望，毕竟如果郁离真不在了，刘翠英实在没必要替一个去世了的人背锅。
赵眉生的话没说完，只说了半句。
刘翠英竟然也听懂了。
她隔着防弹玻璃，对玻璃另一面的赵眉生摇了摇头。
看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挺遗憾，或许……还有些失望？
“听说赵医生升官当主任了是吧？”突然刘翠英问了这么一句。
赵眉生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刘翠英是从什么渠道获得的这个消息，但赵眉生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否认的。
听闻这句话，隔着玻璃，刘翠英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看得赵眉生心头一阵紧一阵的发毛。
“恭喜赵医生，贺喜赵医生，都说人生有三大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赵医生一下就能抱得俩，不得不说赵医生真是命好！”
赵眉生惊讶，不知道刘翠英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早就看出来弘良院长相中了赵医生，从前他就常常说赵医生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慢人一步的东西总归不能强求。现在终于好了，最后的拦路虎都没了，想来赵医生的婚期也该将近了。”刘翠英自顾自地说，真诚对赵眉生表示“祝贺”。
赵眉生皱眉，只觉刘翠英这番话刺耳得很，话里有话，他似乎听懂了，但又似乎不明白。
“现在医院的院长是郁恩琳吧？”刘翠英朝赵眉生又抛出一个新提问。
“……”这回赵眉生就没有回答了。
他真的要谢了。
今天是赵眉生来问刘翠英问题的，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更要命的是，刘翠英竟然还都猜对了！
不能不说，牢房里的刘翠英还真是一个神算子。
宏山医院原本属于郁家的私产，虽然因为国资的加入，现在变成了半官方，但是在赵眉生导师严骏峰的斡旋下，卫生局的领导们给郁家人保留了最后的脸面——
让郁家另一位医学从业者担任了整改后的宏山医院的新院长，那就是已经获得硕士学位，即将从英国某知名医学院毕业的医学生郁恩琳。
宏山医院是郁弘良的哥哥郁弘山一手张罗下来的，就连医院成立初始的运营资金，都是郁弘山和妻子一笔一笔拉回来的。所以当年郁弘山去世，郁离便继承了郁弘山院长的职位。
只因现在郁离走了，而郁弘山一脉已经没有了后人，由郁弘良的女儿继承院长之职似乎也说得过去。
所以当郁恩琳第一次被宣布接任宏山医院院长职位的时候，同医院里其他员工一样，赵眉生是发自内心替郁家高兴的。
可是今天听了刘翠英这样一番话后，赵眉生也开始变得迷惑起来……
“你的意思是……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其实都是有目的的？”赵眉生有些震惊。
如果一切都如刘翠英说的那样，郁弘良其实从一开始就都知道郁离做的那些事，只是他选择了放任不管，再冷眼旁观郁离翻车，只为在今天获取宏山医院的控制权？
那么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场令人作呕的家族内耗战争。
赵眉生急切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探过身去，紧紧盯着玻璃后头的刘翠英，希望她能告诉自己，这场战争的真实面目。
只可惜刘翠英似乎并不想为赵眉生解惑。
她憎恨赵眉生是发自内心的，至于赵眉生心痛什么，想知道什么内幕，她根本不在乎。
于是刘翠英很疲乏似的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幽幽地说：
“赵眉生，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作过我眼中的目标，从来没有！
我的目标其实很简单，只有她，而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她好。为了她，我可以干一切事情，哪怕上刀山下火海！”
说完，刘翠英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既然现在已经没有了需要我保护的人，我也没必要再坚持了……”
刘翠英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明显低了下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没有在向赵眉生解释一直不为自己辩护的原因，只是自己在对自己抒发心底的感慨罢了。
密封的防弹玻璃上装有扩音器，成功把刘翠英的这一番话扩散到了赵眉生的耳朵里。
赵眉生说不出话来。
来自心底的强烈震动让赵眉生第一次有了，原来他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刘翠英的感觉。
刘翠英捂住了脸，自她手掌的后面传来“咯咯咯咯”诡异的笑声，像是在笑，可又像在哭。
赵眉生呆呆地看着刘翠英笑（或哭），直到她站起身，不看也不理赵眉生，就这样转身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哭）声走开了……
赵眉生张了张嘴，想留住刘翠英再问几个问题，却没能再发出声音。
……
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整条街都停电了，到处黑漆漆的。
街道两旁传来零星的人语声，打孩子，骂狗的，还有浑厚的男声高声咒骂还没入冬就停电，以后是不是想冷死居民……
赵眉生没心思理会这些，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里走，不知道打开手机电筒照路，也不管自己走对方向没有。
直到他走进一条更加漆黑的小巷。
黑洞洞地像暗夜的祖宗，连光都照不进去。
赵眉闷头朝里冲。
现在的他就想冲进暗夜，把自己给藏起来，一如赵眉生心底里的那道深渊。
直到他冲到一堵墙跟前停了下来。
前面已经没路了，寒风潇潇地在这堵墙跟前打着旋，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在这一处暗夜，声音和光都被黑暗吞噬了。
赵眉生抬起头，透过房檐间狭长的空隙，他看见天上一道很细很细的月牙泛着冷光。
像极了看守所里刘翠英那嘴角的笑。
……
听过刘翠英的那一番话后，赵眉生的心里也开始对郁弘良有了芥蒂。
虽然不知道刘翠英说的是不是真的，但这一番话，的的确确往赵眉生的心里种下了一粒怀疑的种子，就等着在合适的时候碰上合适的温度和雨水，便要破土发芽。
郁恩琳从来都对赵眉生很有好感。
跟刘翠英说的那样，在郁恩琳成功当上宏山医院的院长后不久，她就给赵眉生涨工资了。
此时的赵眉生除了因职位变化导致的薪金变化，还有郁恩琳明着暗着给赵眉生涨的补贴。与跟郁离在一起的时候相比，过去赵眉生的工资，只是今天的零头。
平时有事没事，郁恩琳也会给单位里的同事带点吃的喝的，顺便给赵眉生。当然，在郁恩琳呼朋引伴一起吃饭团建的时候，也会“顺便”邀请赵眉生。
